方舟,34層,醫學實驗區。
胡賜琛很仔細地看着X光片,聽到實驗室外面刷卡聲,意外地挑了挑眉。
門被推開,進來的那人沒預料到這時間屋裡會有人,一下子愣住了。
“把燈打開吧。”胡賜琛淡淡說道,擡手把燈箱的燈關上,然後屋內大放光明。胡賜琛把X光片收回袋子裡,擡眼看了下來人那足可以開染坊的臉,冷哼了一聲道:“知道回來了?”
“老師,你怎麼這時間在?”林忍冬不好意思地把門關上,這個年過半百的導師教了他很多年,無論從學業還是生活上,他都已經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父親。
“還不是因爲你這個不成材的學生睡不着覺?”看着林忍冬的這幅慘樣,胡賜琛就忍不住吹鬍子瞪眼睛。雖然這小子是自找的,但是他也不能這麼糟蹋自己啊!
林忍冬咬着牙根避開他的視線。他當然知道老師是爲了他好,但是他就是不能理解。這是一個死結,他自己想不明白。
胡賜琛嘆了口氣,知道今天能當面逮住這小子,算是已經不容易了,一定要和他好好談談。“你先坐下來。”
林忍冬木然地拉了一把椅子,就坐在了門口,離得胡賜琛很遠。
“小冬,你知道,就算是我,能爭取到的名額,也就只有一個。”胡賜琛輕嘆一聲,他也是看着這對姐弟長大的,怎麼會不知道林忍冬在糾結什麼。
“我知道,老師已經很不容易了。”林忍冬僵硬地擠出幾個字,“但是你爲什麼不提前告訴我?”
“因爲我知道你會把名額讓給你姐姐。可是我找過她了,聯繫不上她。”胡賜琛說的是實話,他曾經無數次打林半夏的電話,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就是聯繫不上。也可能是因爲那一陣太陽粒子活動頻繁,干擾了信號塔。
“不可能!怎麼會聯繫不上?姐姐說去北京講課去了!”林忍冬知道他這麼說很無賴,但是他就是接受不了。尤其他知道現在方舟所在的位置就是北京,而海水無情地淹沒了這裡,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生還。
他連和姐姐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他最後一次和她分別,還在爲她不肯和他一起去上海而吵架。所以他才一連三個星期都沒有和她聯繫,總想着她會首先忍不住主動給他打電話,因爲從小到大,都是她在遷就他。
只是沒想到,那次不愉快的分別,竟然成了永別。
林忍冬攥緊了拳頭,心裡的懊悔簡直要把他整個人淹沒了。
胡賜琛全都看在眼裡,長嘆了一聲,柔聲道:“小冬,你先別激動,我和你說件事。這件事,是很早很早以前發生的,你肯定不知道。”
林忍冬連連深呼吸,平靜了一下心情,悶悶地說道:“老師,你說吧,我聽着。”
胡賜琛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回憶着什麼,半晌纔開口道:“小冬,你和小夏的父母親,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他們在你們小時候車禍去世之後,儘管他們臨終時沒有要求我什麼,但是我一直把你們當成是自己的孩子。”
林忍冬垂下眼簾,“老師,我也一直把你當成我的父親。”
“呵呵,不是和你說這事。我只是在後悔,十幾年前,我正是沉浸於醫學的時候,對於你們照顧的不夠啊!”胡賜琛長嘆,“還記得你們七歲的時候,你們樓下的住戶煤氣泄漏引起的爆炸嗎?”
林忍冬點了點頭,“記得,我當時受了傷,姐姐在醫院陪着我。”
“其實小夏並沒有把全部的事情和你說。當天晚上,醫院正好是我值班,急救室一團亂,你的腹部被玻璃刺傷,被送到急救室的時候已經失血過多昏過去了。你知道你們的血型吧?是被稱爲‘熊貓血’的RH陰性O型血。”胡賜琛平靜地說道,一邊說一邊回憶着那天晚上的事情。
“當天血庫裡的這種血已經被一個做手術的患者用完了。而作爲你唯一的親人,小夏肯定是與你的血型相符的。”
“小夏只是輕微的擦傷,所以我問她,是不是有勇氣來承受抽血時的痛苦。”
“她很鄭重地問了我,是不是抽她的血就能救你。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後,她稍一猶豫,便輕輕地點了點頭,一聲不吭地把胳膊伸了出來。我怕她會不安,所以親自給她做的抽血。”
“抽血的時候,她一句話都沒說,一直在扭着頭看着病牀上的你。”
“而抽血之後,她就坐在那裡,看着我把血袋注入你的體內。然後輕聲地問我,‘叔叔,我還能活多長時間?’”
這一幕在胡賜琛的記憶力實在是太過於深刻,所以連他說話的聲音都不禁變得很細,學着當日林半夏的語調和語氣。
本來一開始聽得還非常感動,但林忍冬聽到這裡,便忍不住想笑。
可是他只彎起了嘴角,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痛楚使他立刻在腦海中閃過一種可能,驚得他一下子站了起來。
胡賜琛朝他點了點頭,雙目透出愛憐的神色,“我一開始也像你這樣,正想笑她的無知。可是我突然想到,因爲小夏還小,並沒有父母教她,以爲輸血就會失去生命。”
“可是,即便是這樣,她也要給你輸血。那她猶豫的那一瞬間,她就決定了,即便自己死了,也要讓你活下去。”
“所以,我相信,即使我手裡有一個可以上方舟的名額,即使我並沒有聯繫上小夏告訴她這件事,但是我相信,她的選擇,應該也會和當年一樣。”胡賜琛慈愛地看着面前的林忍冬,知道這對姐弟都是萬里挑一的好孩子,一胎雙胞,從小相依爲命,誰都肯拋棄自己的生命來救對方。
既然這麼難選擇,那麼就讓他來做吧。
胡賜琛看着已經淚流滿面的林忍冬,近乎嚴厲地喝問道:“林忍冬!你還認爲你自己是沒用的人嗎?”
林忍冬用手背擦去臉上混合着血水的淚水,嘶啞着說道:“不會,我會連着姐姐的份一起活下去的。”
胡賜琛看着他眼中浮現堅定的神色,滿意地點了點頭,知道這孩子已經跨過了最艱難的那道坎。“現在有任務,但是如果沒有覺悟,不夠狠心的話,你是做不來的,你要不要接受?”
“是什麼?”林忍冬疑惑地問道。在方舟上幾乎沒有人有腫瘤或者癌症,根本用不到他們這種外科醫生。
“是異變。”胡賜琛的臉色變得非常嚴肅,“都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只不過他們經過了末日之後的輻射,身體變得都非常奇怪。現在上面抽調我們幾個人去做研究。這不同於以前的治病救人,有可能會涉及到活體解剖之類很殘忍的事情。”
末了,他還怕林忍冬接受不了,加了一句道:“如果怕的話,就不看他們的臉吧。你能堅持住嗎?”他的這個學生,有着無可挑剔的外科開刀醫術。可唯一不好的,就是擁有着一顆太過柔軟的心。每次做手術的時候,都會和病人太過接觸。甚至會因爲對病人的感情,而影響在手術中的正常判斷。
這樣不好。
尤其,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他怕他更加的無法接受。
“我能。”林忍冬站得筆直,他是一個有用的人,要對得起姐姐,“我們這是科學研究,沒有什麼殘忍不殘忍之分。”
胡賜琛露出滿意的笑容,點點頭道:“很好,這纔是我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