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展鵬輝蹙眉,一字一頓,“您以爲生個孩子就是給他吃給他穿送他上學然後就萬事大吉天下太平了麼?您以爲您給了我同齡人沒有的物質就是對我好就是一切足夠了麼?”
“那你還想要怎麼樣?”太后仰起頭看着展鵬輝, 氣勢上不肯輸去一絲一毫。
“我不想怎麼樣, 我從來都不想怎麼樣。”展鵬輝緩緩搖頭, 漆黑的眸子黯淡下去, 樓昕站在一旁, 看着他神色中的痛楚,心裡不由一緊。展鵬輝側過視線,“我曾經只希望你能多抽點時間陪陪我, 一家人能好好坐下來吃頓飯……可您總是那麼忙,那麼的忙……忙得連聽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
“我長那麼大, 初中……高中……您去參加過幾次家長會?你不要我交朋友, 限制我的自由……卻從來不問我的時間究竟去了哪裡……”
“你不過把我當成一件擺設, 一件可以拿得出手讓你炫耀讓你掙足面子的擺設,‘展鵬輝’這三個字在您心裡究竟代表什麼?”
“你太放肆了!”太后被他氣得嘴脣哆嗦, 顫着手指,“你……”
“阿姨,”範曉晨趕緊搶過去,扶住太后手臂,“有話好好說, 別動氣……”
“小輝……”樓昕握住展鵬輝的手, 暗暗使力。
“你們別在這裡噁心我!”太后一把推開樓昕, 後者猝不及防, 一下跌坐一旁。
“你沒事吧?”展鵬輝趕緊扶他起來, “沒事。”樓昕一把拉住他,“我們跟她好好說……你別……”
“我們?”太后咄咄逼人, “你們現在就是‘我們’了?是不是說你現在只要他不要我這個媽了?行啊,你今天只要開這個口我就當作沒有生過你這個兒子,我說到做到!我即便孤獨終老,我即便將來去住養老院也不會回來求你!你放心好了,你們就過你們的逍遙日子……你們……”
“媽!”展鵬輝打斷她,“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我還是他,你選一個!”
“非要這樣嗎?”
“是!”太后點頭,態度決絕。
展鵬輝望着她,太后眼中的厭惡以及怨毒深深刺進他心裡,爲什麼要給我們選擇的機會?如果只有一條道路那便只需勇往直前,一走到底。可是現在……
“小輝……”樓昕輕聲喚他,卻見展鵬輝轉過頭來,眼中一片空洞。
“展鵬輝?”範曉晨看着他恍惚神色不禁擔憂,“你……沒事吧?”
展鵬輝無力搖頭,大口大口吸氣,卻發現腦袋依舊混沌着得到不任何紓解……
“你說啊!你今天就給我說清楚了!”
太后的臉在眼前漸漸模糊,耳中刺痛着嗡嗡作響,他雙腿一軟頹然倒地,身體很沉,意識輕飄得彷彿脫離了身體……
好輕鬆。
好輕鬆……
耳邊迴旋的各種聲音,頓時安靜下來……
一片寂靜。
***
“他好好的怎麼會昏倒?”太后站在急症室門外,一把揪住樓昕衣襟,“都是因爲你,這都是因爲你,是你害了小輝,是你!”
樓昕沉默着,甚至不曾對上太后目光。那目光犀利得猶如一把尖刀,一刀刀割在他心頭最柔軟的一處。
樓昕甚至諷刺的想,凌遲處死大概也不過如此。
小輝……你不會有事的。這是他心底唯一念頭,除此之外他腦中一片空白。
“你說話啊,你爲什麼不說話?你心虛了吧?是不是!啊?”
“不是,不是的,”範曉晨拉住太后,拼命搖頭,“讓展鵬輝這樣的人不是他,不是樓昕,是我,是我……”
太后愣住,緩緩回過頭看着她,“你說什麼?”
範曉晨站直身體,鬆開拉着太后的手,“讓展鵬輝這個樣子的人是我,他是爲了救我纔會……”
“這到底怎麼回事?”太后壓抑着聲音,一切真實脫離了自己想象,那原本勾勒得好好得一切不過海市蜃樓?那然後呢?誰該爲這些負上責任,自己可以去怪誰?
誰可以讓自己推卸責任,然後減少苦痛?
誰能?
範曉晨深深吸氣,“四年前……當時在德國,我……我在馬路中間……要被車撞到的時候,是展鵬輝推開了我,然後他被車撞到,傷勢很重,最嚴重的是他腦袋裡的血塊……而至於……我爲什麼會站在馬路中間,那是因爲……是因爲……”她咬了咬脣,咬牙切齒道:“我要自殺。”
“您要聽嗎?”範曉晨擡頭看着太后,那多年前零碎的片斷在自己眼前飛快掠過,模糊着黑白一片,溶成不清不楚的灰,“完整的版本,我爲什麼要自殺,爲什麼是展鵬輝救了我,您要聽嗎?”
太后望着她顫了顫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範曉晨眼神中的哀傷讓她無法開口,那種無奈的絕望究竟由什麼造成?
“您以爲我們個個活的若無其事,沒心沒肺,不懂事不成熟,反抗叛逆……可在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逐漸潰爛的是什麼?你知道這些年他都是怎麼過的?你知道他有多難,心裡有多苦?他咬着牙,一點點捱過來,不過希望有天能回來跟他重逢……”
“我一直以爲,爲人父母,不過就是希望孩子能夠健康幸福,可是這些都與名利權勢毫無關係。真正的快樂是和平的心境,隨遇而安的心態……爲什麼要讓面子和身份阻礙他獲的幸福的機會?”
“您是他最親近的人,卻成了他幸福最大的阻礙……”
“他現在真的是時日無多,他不能激動不能生氣不能開車,他怕自己隨時會‘短路’,不知道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就會昏倒……會不會有人發現,能不能醒過來,您明白他那種恐懼嗎?”
“他那麼努力,也無非就是想在那天到來之前做盡可能多的事情,您知道……他掙扎多久才決定回頭找他?可這纔多久啊?一個月,兩個月?他不想那麼快放棄……”
“人都是這樣的,難道冷的時候您就不會想往溫暖的地方靠嗎?他一個人過了那麼久,也希望有個人能陪着他照顧他……心煩的時候有人開解,下班回家有熱飯熱菜,工作疲勞有人寬慰……”
“這樣難道很過分嗎?他們沒有殺人放火,沒有作奸犯科,他們就是愛上了彼此想一起生活,僅此而已。”
“他們妨礙了誰?影響了誰?我們爲什麼一直要打着‘愛’的名義去傷害?您卻從來不問他要的到底是什麼!”
“阿姨,您就不能成全他們麼……”
太后耳中“嗡嗡”作響,茫然得看着範曉晨的嘴脣一張一合,卻再也聽不到她說了些什麼,原來自己再拼命也不過拿錯劇本,演錯角色,走錯場子。
笑話!
原來自己的努力不過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太后扶着額頭,眼前一片黑暗。
***
太后醒來的時候坐在牀邊的是樓昕。
“小輝沒事……”樓昕見她想坐起來,趕緊站起來扶她坐好,並在她背後塞了兩個枕頭。
“他……”太后腦中似乎有無數個小人在跳,鏘鏘着一片混亂。
樓昕想了想,遲疑道:“醫生說,最好還是要動手術……”
“你早就知道了?”太后輕聲問,視線飄向遠處,一片空洞。
“嗯,”樓昕不想隱瞞,“我知道。”
“那你還跟他在一起?”
樓昕笑了,“小輝……我喜歡他。”跟任何條件都毫無關係。
太后閉上眼睛,深深呼氣,“我跟你們年青人,真的是有代溝了……”
在生命面前,大概真的沒有什麼值得一提。我們活在世上,求的到底是什麼?
名利權勢還是平安快樂?
太后忽然疲倦無比,她說:“我想再睡一會。”
“好,”樓昕站起身,扶着太后躺下,設定好空調的溫度,正準備離開忽然被太后叫住。
他轉頭,卻見太后盯着天花板,半晌才喃喃道:“小輝……以後就拜託你了。”
樓昕定定看他,緩緩彎起嘴角,微微點頭,“謝謝您。”
“那個……”
“什麼?”
“當年你會被學校辭退,”太后側過視線,頓了一下道:“是因爲我……”
“哦,”樓昕低聲應着,“我知道。”
“你知道?”太后驚詫着轉頭看他,“你……”
“沒事,”樓昕笑,“都過去了。”
太后顫了顫脣,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無論多麼糟糕的過去,終將過去。也許某天,我們可以轉頭,看着它們,笑着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