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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 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13

娜娜在車裡已經熟睡,只要我一恍神,她便靠着車窗一邊不醒。她說,這是孕婦嗜睡。我在一個看似非常老的國營路邊商場裡給她買了一個枕頭,枕頭上還繡刺臉的鴛鴦,我換了一面給她枕上,她睜開眼睛,微微看了看我,並未言謝,問我,我們還有多遠?

我說,不遠,今晚就能到。

她說,好快。

然後她又墜入睡眠。

我說,娜娜,你的故事還沒說呢。

娜娜睡眼矇矓,喃喃道,乖,媽媽醒了跟你說。

十秒鐘後,娜娜支起腦袋,在眼前揮了揮手,說,咳,什麼呀,我都暈了,我睡一會兒再和你說。其實我都和你說了一路了,我也沒有什麼故事,都是一個鐘的故事。也就是你們男人感興趣的那些,什麼別人的尺寸大小啦,時間長短啦,哎,你們不就喜歡聽這些。我能有什麼故事。你還有兩個正兒八經的女朋友呢,一個孟孟,一個劉茵茵,哎,還都是疊字,聽着都像幹我們這行的,哈哈哈哈,來,給我看看孟孟的照片,趁我還沒睡過去,我看看你女朋友漂亮不漂亮。

我從用了好多年的錢包裡掏出了孟孟的照片。因爲孟孟很漂亮,純粹出於圖片欣賞的角度,留着也無壞處,而且她也都嵌在我的大腦皮層裡,不是不見到她的臉就能忘卻,所以我留着她的照片,朋友們真要看看也無妨,對我來說也不是丟人的事情。你去看吧,看罷還我。

那是一張孟孟的彩色生活照,也許是放的時間太長,顏色都已經褪變,我不知道她和劉茵茵誰更漂亮一些,也許誰都不漂亮,她們只是存在我腦海裡的浮像,海上花一般飄渺遙遠。娜娜手裡握着照片,看了一眼,打開了頭頂的燈,又仔細看了一會兒。天色漸黑,國道上交通情況複雜,我沒有辦法去看她流露的表情,只能側了側身子問道,娜娜,怎麼了?

娜娜完全脫離了我給她的抱枕,又低頭看了看照片,貼近到失焦。

然後嘴角一笑,看着我不語。

我加了一個擋,說,一到這個點,摩托車就特別多,對面的車都開着遠光,要是穿出來一個摩托車,都看不見它,而且他們都不戴頭盔,一撞就夠嗆,摩托車太危險了,我如果管交通,我就要強行讓那些電動車和摩托車戴頭盔,劫下來沒戴的強行讓他們買,然後駕校裡第一節課就是晚上開車不能開遠光,眼睛太難受了,白天開好幾百公里不累,晚上開一個小時,眼睛就受不了,要是……

娜挪打斷我,說,喂。

我說,嗯?

娜娜把照片還給我,說,我認得她,她就是孟欣童。

我問娜娜,誰?

旅途上的黑夜除了蒼茫和畏懼以外,沒有什麼好形容的,無論是多麼奇異美麗的地方,到了這一時刻,都只留下一樣的悽然,有一些莫名亮着的路燈,光的深處不知道藏的什麼,唯有一些集鎮和補胎店能留下一些安全感。在月色裡,我能看見視線窮極處的遠山,黑壓壓的一座在深藍色的幕布裡,我開始胡思亂想那些山裡的人家,不知道他們守着羣山能做什麼,也許夫妻倆洗了腳以後窩在牀上看新聞聯播備感幸福。但他們能遇上對的人麼?他們如何相戀?山裡遇上一個人的機率有多少?好在對他們來說,生活也無非是砍柴打獵,有大把的

時間靜候着。當然我相信,移動着的人永遠比固定着的人更迷茫,我總是從一處遷徙到另一處,每到一處都覺得自己可以把飾演了三十年的自己拋去,找到自己性格里的10號,然後這就是我固定的戲路。我多麼羨慕10號,他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個地方。在我們這個必須不停遷徙的國度裡,這比活着更顯得彌足珍貴,而我卻被每一個陌生的環境一次次摧毀。也許照着他的樣子發展下去,他必然會被投進大牢,但是那又是一片十多年不變的環境,他擁有這紮紮實實的安全感,他雖然在這個世界裡是亡者,但他在這片小小的土地上是王者,他連死都要帶走我一直冰封着的女人,我卻不曾怨恨他,我只是沒有一張劉茵茵的照片。一個我愛的、死去的、沒有相片的姑娘,這對女孩來說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她在我的心中將不斷地幻變,如丁丁哥哥一樣,最終我忘記他們所有的惡,甚至給他們拼湊上一些別人身上

的美,這對活着的人多麼不公平,包括我自己。

這一夜,我終於開到了目的地,我必須於明天之前到達。其實任何旅途從來沒有想象的那麼久遠,若願意從南極步行到北極,給我一條筆直的長路,我走一年就到,讓我開車穿過這個國家,給我一個一樣會開車的伴兒和一臺不會拋錨的車,兩天就夠。這對我來說並不是旅行,我在趕路,這就是我爲什麼一直擔心1988會壞在路上。這是它和它的製造者相逢的旅程,我必須把1988牽過來。

我展開地圖,用沉暗的燈光照着,娜娜依然在邊上抱着枕頭長睡不醒,我勻了她一點燈光,她毫無知覺,我仔細打量她的臉龐,今早化的妝還在她的臉上,我不知她該如何在今天晚上卸掉。這是個長江邊的城市,夕陽早已西下,大江永遠東去,我在車裡不知道聽到了風聲還是江水的聲音,我默然減慢車速,搖下車窗,彷彿是晚風吹過江邊蘆葦。我兒時便生長在江邊,每次起大風,總是能夠聽見這樣的聲音。這聲音時遠時近,我不知道我究竟開在哪裡。還沒有進入城區,我看見了一家應該還乾淨的旅社。我將車停下,娜娜依然沒有醒來,我下車抽了一支菸,上樓去辦房間,剛走幾步,我又退了下來,把車倒了一把,將右邊緊緊地貼着牆壁。因此反光鏡還蹭到了一下,娜娜忽地醒來,說,哎呀,撞了。

我說,沒有,我在停車,別緊張。

娜娜往右邊一看,說,哎呀,爲什麼我這邊這麼黑?

我說,因爲你那邊是牆。

娜娜睡意全無,問我,我們到哪裡了,你幹嗎去?

我說,我們應該到城郊了。你自己在車裡看地圖玩吧。

娜娜問我,你爲什麼把車停成這樣?

我說,我怕你再跑了。

娜娜說,我不會再跑了,我本來是不想拖累你。

我說,當然不是怕你跑,這裡城郊結合,我怕亂,我把車停成這樣,再鎖了我這邊的門,你就安全一些。

娜娜緊緊抱着枕頭,露出兩個眼睛,點了點頭,問我,那你去做什麼?

我下車關上車門,說,我去開房間。

娜娜從頭至尾盯着我,說,那你快一點兒。

我說,放心吧。

旅館的前臺在二樓,和一切旅館一樣,這裡都是用鑰匙開門的,我其實最害怕用鑰匙開門的旅館,我若有心,拿去配一把,就能永遠打開這扇門,但好在我也不怕有人破門而入,所以我心裡也踏實。我拿了鑰匙,快步走下樓梯,我總是擔心娜娜又不翼而飛。在樓梯轉角,我看見娜娜依然抱着枕頭看着樓梯,我放下心來,放慢步伐,從後座上拿了一些水和食物。說,娜娜,你從我這裡爬出來。

旋即,我意識到娜娜還有着身孕,說,等等,你別爬了,我倒一下,否則你明天還得爬進去。

娜娜說,沒事,我爬出來,說着已經爬了一半。

我攙扶了她一把。

娜娜問我,我們是住在一個房間麼?

我說,當然是啊,你是要裝純情另住一個麼?

娜娜說,不是,我怕你開兩個,我會害怕。

我笑道,你害怕什麼,你不是說把你扔到哪裡,你都活得好好的?

娜娜說,話是這麼說,但晚上我還是怕。白天我就不怕。

我說,我們上樓吧。

娜娜有話欲言又止。我說,你怎麼了?

娜娜說,其實,我……

我手裡提着重物,催促她,其實你怎麼了?

娜娜說,我餓了。

我笑道,真是,把你給忘了,你一路上都在睡,我自己不停地吃,

倒是吃飽了。

娜娜說,那我吃點泡麪就行了,我們還有火腿腸。

我說,別,我帶你去吃點兒。

娜娜看着我,沒有推辭,看來是真的餓了。

我打開車門,娜娜又一頭紮了進去。我說,娜娜,你別爬了,你坐後面不就行了?

娜娜說,不,那我要坐在邊上。

我說,那你等一等,我把車開出來,你再上車不就行了。

娜娜一猶豫,說,哎呀,你早說,我爬一半了,怎麼辦?

我說,那你還是繼續爬進去吧,女生都不太擅長於倒車。

娜娜邊笑邊說討厭,一會兒爬回原座。我發動1988,在這條街巷裡往前開。這裡的飯店都關得早,開着的都是烤串,我對娜娜說,吃烤串對身體不好,我們找一個別的。我又往前開了一會兒,我看中了一家多功能飯館,上面寫着,東北菜、火鍋、家常菜、麻辣燙、烤串、四川風味。

娜娜看着招牌,感嘆道,哇哦。

我說,就這裡吧。

娜娜問我,會不會是地溝油?

我說,我們點一些不用油的菜就行了。

娜娜問我,什麼菜不用油?

我說,烤串不用油。

這頓飯我一直看着娜娜吃,娜娜吃得特別專心,但也時常擡頭看我一眼。旁邊的人招呼她,小姑娘,吃慢一點。

娜娜說,我覺得好輕鬆。

我問她,爲什麼?

娜娜抹了下嘴,回答我,因爲我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像在以前的鎮上,基本都認識,現在他們都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

我說,我也是這樣,才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換,希望自己每到一個全新的地方就能重新來一次。

娜娜詫異地看着我,張大嘴,說,難怪你一直不肯說自己是做什麼的,你是鴨子麼?

我瞪了娜娜一眼,說,哪有你想的那麼膚淺,你當我什麼人了,去做鴨子?

說罷,覺得隱約會傷害到娜娜,我後悔萬分,娜娜似乎沒有在意,說,哦,那你獲得了新生沒有?

我說,你快吃飯。你覺得舒服就好。說真的,你別在意自己以前乾的什麼,和我一樣,換個新地方,重新開始,你能做到麼?

娜娜說,做不到。

我說,爲什麼?

娜娜說,我沒那麼不要臉,乾的事還是得承認的。況且我換了一個新地方,也是重新干這行當,怎麼說來着,重操舊業,真形象。我來這裡投靠孫老闆,等我生了孩子,不也是幹這個,只要我的孩子不幹這個,就行了,我願爲她不幹這個而被幹死。

我被這飽後豪言雷住了,只能接話道,是,母愛真偉大。

娜娜露出自豪的微笑,說,那是,我告訴你你這個大嫖客,我的女兒那一定是……

我打斷正在思索的娜娜,問道,娜娜,爲什麼你和剛纔在車裡反差那麼大?

娜娜怔了一下,回答我說,可能因爲屋子裡比較亮。

我們停回到了旅館的門口,因爲是逆向而來,娜娜死活逼着我把自己那邊的車門貼着牆壁,然後歡快地跳下車,笑着對我嚷着,來,爬出來,哈哈哈,我來給你拍張照。她掏出自己的手機,在微光的黑夜裡按下快門,然後掃興地說道,什麼都沒有拍到。

我扶着她的腰進了房間。這又是一間很標準的標準間,但是有電視一臺。我問娜娜道,娜娜,是不是比你昨天晚上住的那個……哦,是我們住的那個旅館的房間要好一些?

娜娜故意不說話,道,我要洗澡去了。

我哈哈大笑,說,小王八蛋,想跑。

那一刻,我已經完全忘記了想跑的自己。

我幫娜娜去衛生間裡掃視了一圈,確定有熱水,還拆了一袋十塊錢的一次性毛巾,說,娜娜,你就用這個吧,這種地方都不乾淨,別感染了什麼。

娜娜接過毛巾,道,哦,謝謝。

我躺在牀上,打開電視,電視里正在放1982年的《少林寺》,但每十分鐘都會打斷然後插播聲訊電話智力問答,今天的題目是,有一種餅,每年只有在一個特殊的節日吃,這是什麼餅?請快快撥打下面的電話,服務費1分鐘1元,現在的獎金已經累積到1000元,第一個打進電話將獲得獎金。主持人正在着急地吶喊,這時候接進來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一個男人的聲音大喊道,是大餅。電視裡“嘟”地叫了一聲,然後出現了一個大叉,主持人說,哎呀,真可惜,答錯了,現在獎金已經累積到了2000元。

緊接着,又開始播出《少林寺》。

娜娜此時衝完澡,光着身子出來,問我,你說,能看出來麼?

我仔細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天,說,你是故意讓它鼓出來的麼?

娜娜說,你怎麼知道?

我說,放鬆點。

娜娜一下子鬆懈了下來。

我說,嗯,能看出來一點兒,但是沒有剛纔明顯了。

娜娜說,嗯,我要開始胎教了。我要唱歌,你去洗澡。

我衝完涼出來,《少林寺》又被無情地打斷,獎金已經累積到了4000元,主持人又接進一個電話,電話裡那人說,是蔥油餅。電視上又是一個叉,於是獎金累積到了5000元。主持人又提示道,也許我們的這個問題是有點難度的,但其實只要動一動腦筋也不難,這個餅是我們每年中秋節的時候都要吃的,還要送人,是以那個天上的什麼來命名的,我們已經提示很多了。好,現在我們再接進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帶着口音的女孩子說道,是印度飛餅。

主持人說,哎呀,還是錯了,現在獎金累積到了一萬元了。

女主持說,讓我們再接進一個電話,這位聽衆你好,你覺得是……

電話裡說,我覺得是雞蛋餅。

女主持說,哎呀,真可惜,還是錯了。因爲我們答錯的朋友實在太多了,所以現在的獎金已經累積到了兩萬元,第一個打電話進來猜對的朋友,可以贏得兩萬元的獎金。

娜娜一邊擦着頭髮,一邊問我,是月餅麼?

我說,是月餅。

娜娜說,快把電話給我,兩萬塊。

我說,娜娜,沒用的,這是騙人的,這個城市人口快500萬了,你覺得500萬人裡沒有人知道中秋節送人的叫月餅麼?

娜娜說,那不一定,說不定大家都沒看這個臺,快給我電話,在我那個褲子兜裡,幫我拿一下,就在你手邊,來,正好可以把我罰款的那個錢給賺回來。電話號碼多少來着?

我奪過電話,說,娜娜,沒用的,以前我們揭露過這個的……以前我看見報紙揭露過這個的。

娜娜說,不一定,你看到的報紙是別的地方的,說不定這個城市的是真的,你看,是有線臺的,如果是假的怎麼可能沒有人管呢?快把電話給我。

我將電話給了娜娜,翻開一份報紙開始看。

娜娜撥通了電話,高興地對我說,你看,我已經進入了語音排隊系統。

然後就是將近10分鐘的沉默,娜娜捧着電話專心致志地排隊,電視裡層出不窮地有人在回答“烙餅”“煎餅”“比薩餅”,我嘆了一口氣,說,這種節目要是讓外國人看了,豈不是懷疑我們整個民族的智商?

娜娜說,你別說話,提示說快輪到我了。

我笑着聳肩看了娜娜一眼,自顧自看報。娜娜突然間把電話掛斷了。我問她,怎麼了,怎麼不排隊了?

娜娜難過地說,排隊要一塊錢一分鐘,我裡面的話費只有十幾塊了。我要留幾塊錢,因爲我一會兒要打個電話。

我說,你是要打給孫老闆?

娜娜點點頭,看着我,說,我要開始打了。

我說,請你儘管打,我不會吃醋的。

娜娜說,不,我過了今天晚上再打。你什麼時候去接你的朋友?

我說,明天中午。

娜娜說,那我明天早上再打這個電話。反正今天打明天打一樣的。

我笑道,你是不敢打吧,你怕打過去以後停機了或者號碼不存在,你可以先發一個短信啊。

娜娜說,我不喜歡等。

我說,你是喜歡立等可取、死得痛快的那種是吧。

娜娜說,也不是,你管不着,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我睡這張牀,因爲這張牀離衛生間近,你睡窗邊那張。把電視關了,那個節目我不看了,別告訴我後來是誰猜對月餅了,哦,反正你也不知道。

我關上了電視,月光隱約地從窗裡透出來。我說,娜娜,你睡着,我窗邊站會兒。

娜娜笑着說,你是要和我一樣,把光擋住麼,哈哈哈哈哈,來,我多給你五十。

我轉過身,說,娜娜,我沒有力氣開玩笑,我開累了,你睡吧。我站會兒。

我看不見娜娜的表情,只有一團黑影在牀上支了一會兒,然後說了一聲對不起,鑽進了被窩。

我微微拉開窗簾,這是五樓,但周圍沒有比這個更高的樓,我想,遠處就是江水,它流過宜昌、武漢、南京,最後流到入海,沉沉入海。樓下時常有改裝過排氣管的摩托車開過,還夾雜着少年的歡笑聲。我打開煙盒,拿出火柴,回頭看了看蜷縮在被子裡的娜娜,又放回了口袋裡,卻莫名劃亮了一根火柴,看見有一隻蜘蛛正在窗框上爬得歡暢。娜娜從被子裡起身,我轉過身去,火柴最後的光正好照到她,旋即熄滅,她說,你怎麼了?

我說,睡覺吧。

娜娜躺在牀上翻了兩個身,問,我能不能跑到你牀上玩一會兒。

我說,你來。

娜娜火速鑽到我的牀上,睡進我的臂彎,說,你別誤會,我可是一點兒都不喜歡你。

我說,我知道,你喜歡孫老闆和那個王菲的假製作人。

娜娜捶我一下,說,其實,在我開始工作的這麼多年裡,你算是和我在一起時間最長的異性了。

我說,嗯,我包了三夜。

娜娜說,我們只過了三個晚上麼?

我說,是,三個晚上。

娜娜感嘆道,我感覺過了好久啊。但就算三個晚上,也是最長時間了。

我笑道,嗯,一般沒有人會包你三個晚上吧。

娜娜說,討厭。

我說,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

娜娜問我,什麼?

我說,我最喜歡你怎麼開玩笑都不會生氣。

娜娜說,我會生氣的,你要是開她的玩笑,我會生氣的。

說着把手摁在她的肚子上。

無語一分鐘,娜娜搖了搖我,問,你要那個什麼嗎?

我說,那個什麼?

馬上我明白了什麼,連忙說,不用不用,罪過罪過。那天是我真不知道。

娜娜說,廢話,我當然知道,我也不會再讓你得逞那個什麼了,但是你要那個什麼嗎,我可以幫你,比如說手手之類的。

我問她,什麼是手手?

娜娜嚴肅地回答道,就是打飛機啊。

我大吃一驚,道,娜娜,你什麼時候又這麼不好意思起來,在我心裡,你一直是很好意思的一個……一個女生。

娜娜說,可能沒開燈吧,我不好意思。

我說,嗯,一般都是開了燈不好意思,你真怪。

娜娜說,我也覺得了,但到了光線亮的地方,大家都能看清楚了,我覺得我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藏的,就放開了,但是到了沒亮的地方,我總是想藏一藏。

我把被子往她頭上一蓋,說,那你藏一藏,但今天真不用手手和口口了,我明天要去迎接我的朋友,今天晚上我不能亂來。

娜娜說,真奇怪,你又不是同性戀,還要這樣去迎接一個同性朋友,我能和你一起去麼?

我說,我一個人去。

娜娜說,好吧,那快睡吧,我要回到我的牀上去了。你的牀太軟了,我的牀硬,我要睡硬的牀。

我說,你這個理由真好,一個標準間裡的牀還有軟硬。對了娜娜,當然,我不會,但是如果我那個什麼的話,你打算怎麼收費?

娜娜猶豫了半晌,說,嗯,我想不收你錢,但我還要收十塊。

說罷,她一把蓋上被子,把自己蒙在裡面,我只聽到她彷彿很遠的聲音說,睡覺了睡覺了,收你兩萬塊。

我本怕失眠,卻很快入睡。

早上八點,我被鬧鐘鬧醒,我起身僵着身子靠在牀上。外面突然傳來卡車的爆胎聲,我顫抖了一下。娜娜在一邊依然睡得滿臉誠懇,我起牀慢慢洗漱,彷彿邁不開步子,並且又洗了一個澡,從包裡拿出一套乾淨的新衣服穿上,回頭看了看娜娜,給她留了張字條,寫着,千萬別跑,我中午就回來,然後我帶你一起找孫老闆。雖然未吃早飯,但我絲毫沒有餓意,只是胃部有些緊張,還帶動了別的器官。我在1988邊上上了一個廁所,再打開地圖,木然開去。

中午十二點,我回到了旅館,先去續了房費,接着到了房間。娜娜已經起牀,窗簾完全拉開,桌上還有一碗餛飩。娜娜正在洗手間裡洗頭,我說,我回來了娜娜。

娜娜哦了一聲,說,餛飩在桌子上,你朋友接得怎麼樣?

我說,娜娜,你不是昨天晚上才洗頭麼,現在怎麼又洗頭?

娜娜邊擦着頭髮邊出門說,因爲我忘了昨天晚上我洗過頭了,昨天晚上我說的話也都忘了,你可別放在心上哦,大嫖客。

我說,嗯。

娜娜接着說道,快吃,已經要涼了。

我說,哦。

娜娜一跳站到我面前,說,你仔細看看我的頭髮吧,一會兒我就要去剪成短頭髮了,很短的那種。

我說,爲什麼?

娜娜告訴我說,因爲長頭髮對寶寶不好,會吸收養分。

我說,沒那麼嚴重吧,無所謂的。

娜娜說,有所謂的,你陪我去剪頭髮,怎麼了,我怎麼看你不太想說話?是我罵到你了嗎?還是你朋友惹你不高興了。哦,我猜猜,是不是你開了這麼遠去接他,還禁慾沐浴更衣,你朋友不領情啊?

我說,他領情。

娜娜笑道,那他人呢,怎麼不上來?

我說,坐在車裡,坐在後座上。

娜娜說,帶我去看看,你打算怎麼向他介紹我,我是無所謂你告訴他我是幹什麼的,但是我覺得這樣會不會對你不太好,所以你暫時隱瞞一下也可以,反正估計過兩天我們也就分別了,到時候你再慢慢說。我沒問題的,我談吐也不差,唱唱歌說說話,一般人都看不出來。你看我話說得有點摟不住了,你就給我一個眼色,我就收回來。

你覺得怎麼樣?就這麼着了,走,帶我去看看你的朋友,這個餛飩就不要吃了,我們找個地方再去吃一頓,去接風洗塵。

說罷,娜娜挽着我的手臂下樓。到了最後一層臺階,娜娜鬆開了我的手臂,特意走在我的後面。下臺階後,她徑直看向1988。然後看看我,說,你的朋友呢?

我發動了車,未說話。

娜娜坐到了車裡,往後座看看,說,可能是你的朋友去買東西或者抽菸了。他的包還留在車裡,不是包,是包裹,我看看。

娜娜轉身吃力地拿起一個塑膠袋封的包裹,說,上面寫的什麼字,真難看。這是什麼東西。

我看着娜娜,說,骨灰啊。

娜娜大叫一聲,撒開雙手,塑封的盒子掉在她腿上,然後她馬上意識過來,又用手指抵着拿了起來,放回原處,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朋友。你早點告訴我,我就不那麼胡鬧了。

我說,沒事。

娜娜問我,你的朋友怎麼了?什麼時候的事情?是……是他已經變成這樣了,還是我們到了以後他變成這樣的?

我說,他今天早上執行的,我朋友的律師早幾天已經告訴我,說救不了了,不會有變了,肯定會覈准,今天具體時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去殯儀館領骨灰。

娜娜小聲問我,你的那個朋友犯了什麼事?

我說,我哪能和你說得清楚,他的事都能寫一本書。

娜娜問我,什麼罪?

我說,……

娜娜低頭說,我不多問了。我本來想今天告訴你一個不開心的事情,但是我覺得比起你,我的都算不了什麼。

我把朋友的骨灰放端正,說,是不是沒有找到孫老闆?

娜娜咬下嘴脣,道,嗯,停機了,但是我給他發了幾條短信,也許他欠費了。

我說,可能吧。我們去江邊走走。

我開着車帶娜娜到了江邊,娜娜說,你是打算將骨灰撒在江裡麼?

我說,不,我只是走走。我有一堆骨灰要撒。到時候我留着他們一起撒。

娜娜問我,你怎麼死那麼多朋友?

我說,這倒是意外,每個人長到這般歲數,或疏或近,或多或少,都死過幾個親人朋友。

娜娜問我,他們是你多好的朋友。

我說,我把他們當成人生裡的偶像,我總是恨自己不能成爲他們。

娜娜說,他們是死了才變成你的偶像的麼?

我說,不是。

娜娜笑說,那就是變成了你的偶像以後就死了。

我也笑笑,說,也不能說是偶像,只是我真的羨慕他們,我總覺得自己也能像他們那樣的,但他們爲什麼都離開得那麼早。

娜娜說,哦,因爲他們的性格容易死唄。

我說,如果是一個陌生人這麼說,我說不定會生氣,但其實也許真的是這樣吧。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像他們那樣。

娜娜說,那簡單,娶了我唄,你就和他們一樣了。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大笑,道,你開玩笑。

娜娜站定,沒有露出任何的表情,說,難道你認識的人裡面裡就沒有混得特別好的麼?有錢,有勢,有地位。

我也站定,說,當然有,但我不喜歡他們,他們其實和我是一樣的,只是我沒有這些東西,而且那些人從來影響不了我,不過他們倒是活得都很好。

娜娜推了推我的手,道,你也別難過了。

我說,我也沒什麼難過的,我朋友也不是昨天才進去。這都不少時間了,我也去撈過,但是真的沒有辦法。

娜娜問我,那你朋友有對你說些什麼嗎?

我說,我只看望過他一次,時間特別短,他問了問我的情況,說,你快回去吧,這都錄着哪,估計這次是夠嗆了。死倒是沒有什麼可怕的,怕的就是知道自己怎麼死。你可一定要死於意外啊,這樣纔不害怕。你知道什麼最可怕?就是害怕。

娜娜睜大了眼睛,說,有這麼說自己朋友的嗎?

我說,你要習慣他,他這是真心祝福你。

娜娜說,他就這樣說,然後你就走了?

我說,也沒有,他把我叫回來,認真地看着我,我從未看到這個嬉皮笑臉的人這麼認真,他說,記住,1988的機油尺是錯的,那是我從一臺報廢的蘇聯產拉達轎車上拆下來的,加機油的時候不能照着這個刻度來,照着所有其他汽車來,加滿一瓶四升的就行,那就錯不了,否則你就等着爆缸吧。這臺發動機太老了,爆了就不好修了。

我說,哦。

我對娜娜說,之後好多政府部門的人都問過我話,我其實就是他的一個朋友,也沒有什麼事情,但他也沒什麼親人,他們就告訴我,讓我來接他的骨灰。就是這樣。

娜娜一知半解,只能看着昏黃的江水。

我帶着娜娜在這個江邊的城市裡穿行,潮溼而迷宮般的道路沒有給我造成什麼困擾,現在是真的暫時沒有什麼目的地了,只是帶着娜娜去尋找她的孫老闆。當娜娜昨天晚上說出我只用給她十塊錢的時候,我其實心頭顫動了一下,但我想,我並不能接受她,她只是我旅途裡的另外一個朋友,但我想我也羨慕她,她也許也會是我建築自己的一個部分,因爲她自己都這樣了還敢把孩子生下來,我能看見她面對江水的時候眼睛裡的茫然和希望。

我說,娜娜,我真當你是朋友,是什麼樣的朋友倒是不重要,什麼都是從朋友開始的,我談戀愛和人接吻之前的一秒,不也是朋友麼。反正你的事兒,我能幫你,一定會幫你。我先幫你做一個產前的檢查,剛纔開車的時候,我看見一個醫院,看着還挺好的,你若是喜歡這裡,還要在這裡找孫老闆,我就陪你一陣子,反正我的下一件正事,也得明年開始。到時候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去。

娜娜說,嗯,好啊。我想孫老闆估計還是幹這個行業的,幹了這個行業就脫不了身,老闆也一樣,我以前還聽一個姐妹說過,他一定在這裡的,我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一個桑拿兜兜轉轉看看,你也別陪我,多傻的事情啊。早點找到孫老闆就好,你也可以解脫,當然,你隨時都可以解脫,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只是你如果沒事的話,也打算留在這裡,我覺得我還是可以照顧你的,你別誤會啊,我是真的這麼想,至少我還不用照顧,當然,我可不要做你女人,我知道你也看不上,但閒着不也是閒着嘛,就互相照應一下。

我說,成,我帶你去找那個醫院。

娜娜說,嗯,我欠你的錢我可是都記着的,但我說了每次只收你十塊,而且我估計要一年多以後才能開工了,估計也還不清楚,所以我肯定會還你,但現在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不過你真的別以爲我是圖你有那幾千塊錢,我一個朋友說的,你只有這些錢,吃屎都趕不上熱的,我肯定不是貪這個,你不要亂想,你可以把錢扔了,我還是一樣對你,或者你現在就跑,我也不會怨你。

我說,別廢話了。

我們到了一家來時我留意的醫院前,看着不公立不私立,陽臺是長長一條,放滿了花盆,垂下無數的枝葉。我說,娜娜,你去吧,我不陪你,我在車裡坐坐。我仰望陽臺,娜娜從這些植物前走過,對我笑笑。我向她揮揮手。她雖不漂亮,但此刻她真像走在舞臺上的明星,也許是那天大自然打光打得好,樓轉角牆壁上開的一扇窗正好將光芒折在她的身上。她走進了盡頭的那間辦公室。我把1988熄火,坐到了後座,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小時候爬在旗杆上。但是我看見校辦廠裡的人正在做着仿製的手槍,看見劉茵茵從遠處走來,已經成年的10號牽着還是小學生的劉茵茵的手,周圍的同學們紛紛把石塊拋向我,我說,丁丁哥哥,快來救我。丁丁哥哥卻在一邊的滑滑梯上盤旋而下,他看起來歲數比我還要小。然後我就不知道被誰綁在了旗杆上,我頓時覺得很安全,至少我不會再掉下來。這時候,校辦廠裡的阿姨們全都衝出來,所有人都在拿我試槍,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打得千瘡百孔,但還是在想,你們千萬不要打中我的繩子,否則我就掉下來了。那天的陽光是我從未見過的明媚,那是四十度烈日的光芒,卻是二十度晚秋的和風,我從未見過這樣好的天氣。

當我醒來,娜娜還沒有下來。我看了看車上的電子錶,發現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我瞬間清醒,甩上車門,快步上樓,走到剛纔我看見她進去的那間房間。裡面的大夫看了看我,問,你找誰?

我說,我來找剛纔那個過來做產前檢查的女孩子。

大夫一下子站了起來,問,你是她什麼人?

我說,我是她朋友。

大夫忙說,快去找,我們也都要找,這個要找到的,衛生局也要登記監測的。

我說,我去找,她往哪個方向走,要監測什麼?這以前幹什麼的你們也能查出來麼?

大夫說,我不知道她幹什麼的,就知道她出了這個門,知道了檢查的結果以後,她說要去給老公打個電話,讓他也過來。後來人就不見了。這個一定要找到的,不光光是她自己的事情,還有肚子裡的孩子,她不能跑的,要做病毒母嬰阻斷的,生的時候也一定要特別注意的,否則很容易被母體感染的,乳汁也是不能喂的,而且現在還小,不要也還來得及。小夥子,你快去追回來。

我剛要往門外跑,又被醫生叫進去,問,小夥子,你也要檢查一下的,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我說,朋友,但我可能也要檢查一下。

醫生說,來,你也檢查一下,本來是一批一批出結果的,今天我就給你單做一個結果。很快地,你等一下就行了。

我木然說,哦。

隨後,我告訴醫生道,我再說了,我先去追她,要不就跑遠了。

我在這座江城來來回回耗掉了十多箱汽油,去了幾乎所有的旅館和桑拿,問了每一個餐廳和網吧,我再未找到娜娜。幸運的是,也許不幸的是,我自己未被感染。在尋找無果以後,我回到了我來的地方。兩年以後,我正要出發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我相信娜娜有我的電話號碼,一定是我在洗澡的時候她偷偷撥的。中途的一個夜晚,我丟過一次手機,但是我一早就去等待着電信局開門補卡。這個電話的撥打者是一個女孩子,她說,有一個禮物要給我。

我說,快遞給我。

她說,怕丟,不能快遞。

我說,那就寄掛號信。

她說,會超重。

我說,那怎麼辦?

她說,我是娜娜的一個姐妹,她交代過,有一個東西要送給你。

我怕信號中斷,馬上到了屋外,說,娜娜在哪裡?娜娜怎麼樣?她當時是懷孕的,後來怎麼樣?

電話裡說,你的地址是哪裡?娜娜說過,放心吧,給你的,都是好的。

我帶着一個屬於全世界的孩子上路了。站在我故鄉那條國道盡頭的友誼橋上,在稀薄的空氣裡,從凌晨開始等待,我從不凝望過往的每一臺汽車。1988的點菸器燒壞了,我向一個路過的司機借了火,但我不想在這個時刻再和任何陌生人言語,所以我只能一支接着一支抽菸,那火光纔不會斷去。自然地,我站在車外。

幾個小時後,香火終於斷了,我俯身進車,捏了一把小傢伙的臉說,我找找煙。打開了汽車的扶手箱,我掏到了在最深處的一個小玩意,取出來發現那是一支錄音筆,我搜尋記憶,纔想起那是娜娜扔在這臺車裡的。它躺在這裡面已經兩年,我按下播放鍵,居然還有閃爍着的最後一格電,娜娜輕唱着搖籃曲,我不知道是不是空氣越稀薄,聲音便傳越遠,還是空氣稀薄的地方一定沒有人煙和喧鬧,我總覺得這輕微的聲音在山谷裡來回飄蕩,我將錄音筆拿起來,放在小女孩耳邊,說,你媽。她興奮地亂抓,突然間,歌聲戛然而止,傳來三下輕促的敲擊化妝臺的聲音,然後是另外一個女聲說道,娜娜,接客了。在娜娜回着“哦”的同時,這段錄音結束了。我連忙抽回錄音筆,觀察着小傢伙的表情,她似乎有所察覺,放下了小手疑惑地看着我。

我將錄音內容倒回到被中斷前的最後一聲歌聲,然後按下錄音鍵,搖下窗戶,我想山谷裡的風雨聲可以洗掉那些對話,覆蓋了十多秒以後,我把手從窗外抽了回來,剛要按下結束,小傢伙突然對着錄音筆喊了一聲“咦”,然後錄音筆自己沒電了。這是她第一次正兒八經說話,我曾一度害怕她不能言語。這第一聲,她既不喊爸爸,也未喊媽媽,只是對着這個世界拋下了一個疑問。

天將黑的時候,我發動了1988,掉轉車頭,向東而去,如果它能夠不拋錨,那麼我離開海岸線還有五千公里。如果它拋錨了,那麼海岸線離開我還有五千公里。也許我會在那裡結識一個姑娘,有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會是一個全新的地方。但我至少等待過,我知道你從不會來,但我從不懷疑你彼時的真心,就如同我的每一個謊言都是真心的。但這一次,我至少是勇敢的,我承認的朋友們也會讚許我的行爲,因爲他們都會是這樣的人,你也許會爲我流淚,但也許心中會說,你太蠢了。

天全黑的時候,我停下了1988,小傢伙正在熟睡,今天她居然沒有哭泣。我從後座拿出了一個袋子,裡面便是1988製造者的骨灰。在我心中,裡面還有丁丁哥哥、10號、劉茵茵,我將他們撒在了風裡。馬上我知道了迎風撒東西是多傻的事,我身上沾滿了他們的骨灰。我拍了拍衣服,想那又如何,反正我也是被他們籠罩着的人,他們先行,我替他們收拾着因爲跑太快從口袋裡跌落的撲克牌,我始終跑在他們劃破的氣流裡,不過我也不曾覺得風阻會減小一些,只是他們替我撞過了每一堵我可能要撞的高牆,摔落了每一道我可能要落進的溝壑,然後告訴我,這條路沒有錯,繼續前行吧,但是你已經用掉了一次幫助的機會,再見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