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溢出文學的邊界
“他啊，怕陸遙一下子接到那麼多的惡評受不了這個打擊。自己把讀者來信給篩選一遍，把好評、中肯或者是建設性批評的那一部分來信寄給陸遙，惡評的那一部分就留下。”
姚淑芝說完話，編輯部內陷入了沉默。
剛來不長時間的鄒昌義道：“這麼弄工作量就太大了，那麼多信他哪看得過來啊，費力不討好！”
章仲鍔道：“昌義你來剛來的時間不長，沒有跟陸遙這個作家接觸過。他是那種心高氣傲的人，而且極好面子，爲了《平凡的世界》這部小說可以說是吃盡了苦頭，他對這部小說寄予了厚望。
第一部的手稿他幾個月前才交給爲民，馬不停蹄的就回到陝西去創作第二部了。要是這些讀者來信如數寄到他那裡，對他來說應該是個非常沉重的打擊，也很有可能影響到他的創作熱情。”
鄒昌義聞言臉上露出幾分瞭然，又道：“可是，現在這樣也不是辦法吧？陸遙他畢竟不是與世隔絕，他身邊的讀者，包括評論界的評價，我們是沒辦法杜絕的！”
沒等章仲鍔說話，佟鍾貴搶着說道：“我覺得，這正是林老師的用意所在。”
衆人的眼神齊齊望向他，不解其意。
“一味的讚美並不是良藥，林老師這樣做絕不是爲了隔絕外界評價對陸遙的影響。
他應該是爲了防止短時間內、大量惡評山呼海嘯一般的涌來，沖垮了陸遙身爲作家的創作自信。
他現在只隔絕一部分惡評，讓好評多於惡評，反而能夠激起陸遙的創作鬥志，畢竟《平凡的世界》還有多半內容沒有創作出來呢！”
衆人聽完佟鍾貴的話，面露思索，仔細想來，他的話似乎很有幾分道理。
柳蔭調侃道：“小佟可以嘛！現在真是深得林主編真傳！”
佟鍾貴略顯羞澀，“我這也都是自己瞎猜的。”
章仲鍔嘆道：“爲民啊，爲了手底下這幫作家，還真是用心良苦啊！”
衆人不由得點點頭，不管《平凡的世界》本身質量如何，至少林爲民的這份用心着實讓人佩服。
三樓招待所，謨言的房間內。
謨言正伏案奮筆疾書，他還在寫《紅高粱》的劇本。
他這個人一旦進入寫作狀態效率是非常高的，按理說一部電影劇本充其量大幾萬字，以他的效率幾天就可以寫完。
但謨言沒有任何戲劇創作經驗，很多時候寫劇本只能靠自己摸索，然後再把寫出來的東西拿給林爲民看，由他指出問題所在，謨言再進行修改。
這種不斷的寫、改、寫、改的過程不僅讓謨言意識到戲劇創作的難度，也加深了謨言對《紅高粱》這個故事的感情和認識。
情感的充沛讓謨言的創作動力更加強勁，每天幾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兩耳不聞窗外事，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旁躺在牀上的於華。
此時，他正捧着一本書抓耳撓腮。
沉浸在創作世界當中的謨言，感受到肩膀上的異樣，回過神來，看到了一隻手。
於華把着他的肩膀，遞過來一本《當代》，“你看看這部小說！”
謨言眉頭一蹙，“你自己看嘛，沒看到我在搞創作？”
“不差這一天時間。伱看完小說，我們交流交流。”
謨言無奈的接過《當代》，這本是一月份的，他之前還買過，只是這些天一直醉心創作，還沒來得及看。
“陸遙的小說？我記得林老師之前對它評價很高啊！”
“你看看，你先看看再說！”
謨言聽於華這麼說着，捧着《當代》讀了起來。
兩天時間後，於華再次纏上謨言。
“怎麼樣？怎麼樣？”
“你先說！”謨言道。
於華撇撇嘴，“你這人，沒意思！”
隨後他沉吟着說道：“要是讓我說的話，我覺得這部小說是一部好作品。但他的缺點也很明顯……”
“什麼缺點？”
“跟當下讀者的閱讀習慣有衝突。”
謨言聞言不置可否，於華問他，“你什麼意見？”
“一部作品有缺點，我們不能說它不好。《平凡的世界》在敘事上很囉嗦，節奏緩慢，情節也沒有什麼新奇的，這都是它的缺點。
可你想一想，我們寫的小說，大家都稱之爲‘先鋒小說’，難道就符合一般讀者對於主流小說的印象嗎？”
於華點了點頭，覺得謨言說的很有道理。
謨言接着說道：“所以，在我這個寫‘先鋒小說’的作者看來，《平凡的世界》它是一部很好的小說。我更期待它的後續，按照陸遙在第一部小說當中所展現的氣魄，這部小說很有可能成爲一部難得的傑作！”
於華拍手道：“看來我們的意見很一致。”
“既然你這麼看好它，還拉着我看幹什麼？”謨言幽幽的問道。
於華有些尷尬的摸了摸鼻子，“嘿嘿，互相印證一下，印證一下。”
謨言對他的性子早已熟悉，不去計較這些，說道：“這回我能寫我的劇本了吧？”
“你忙，你忙！”
“有些閒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小說嘛，寫出來就是要給人評價的。”
“那些評論家就是靠這個吃飯的，他們對於你這部小說的評價是好是壞，並不影響它本身的好壞，也很難影響那些喜歡這部小說的讀者。”
“編輯部寄給你的那些信你看了沒有？”
“對嘛。你的小說是寫給讀者看的，不是寫給評論家們看的。
讀者們有不少人對這部小說是有一些意見的，但也有很多是喜歡這部小說的。就算是《紅樓夢》，也有不喜歡的人，你怎麼能苛求所有人都喜歡你這部小說呢？”
“聽我的，不要去理會外界的那些議論，靜下心來把小說寫完。”
“你這部小說現在收到的負面評價，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故事還沒有完全展開。這就像一個帶着面紗的女人，帶着面紗固然會引起一部分人的興趣，但也肯定會引起一部分人的反感，嫌棄你吊胃口。你說對不對？”
“好。那就先這樣，回頭有問題了再聯繫。”
林爲民掛斷了電話，電話是陸遙打開的。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發表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儘管林爲民已經截斷了一部分負面評價，但多數評論界和讀者們的反饋還是陸續到了陸遙那裡。
他對這部小說的寄望很高，得失心自然很重。
現在主流評論界對於這部小說的評價不太好，陸遙身在陝西文協，包括很多身邊同行反饋的信息也都是如此，這讓他的自信遭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所以纔給林爲民打來這個電話。
林爲民怕的就是發生這樣的情況，只能不斷的安慰他，給他信心。
作者這東西，就跟女人一樣，你得哄着來，給她花心思，時不時的還得花點錢。
當編輯，不容易啊！
林爲民正思想着，佟鍾貴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什麼事？”
佟鍾貴來辦公室是爲了提一個意見：“林老師，我們要不要給《平凡的世界》召開一個作品研討會？”
林爲民的眉頭緊皺，“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聽着他的語氣，佟鍾貴心中有些忐忑，但還是說道：“我也是想到了您的《大明王朝1566》，受到了上面那麼高的評價，對於這部小說在文學界和讀者中間的口碑也是有好處的。”
林爲民凝視着佟鍾貴，看的他有些發毛，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對，正在糾結要不要再繼續解釋，就見林爲民指着沙發。
“來，坐一會兒，我們聊聊天。”
佟鍾貴心中更加緊張，侷促的坐到沙發上，不敢看林爲民的眼睛。
“小佟，你覺得一部文藝作品的流傳，靠的是什麼？”
只一句話，佟鍾貴便意識到了自己剛纔那番話的問題所在，他急忙解釋道：“林老師，我……”
林爲民拍拍他的肩膀，和聲道：“我知道你的好意。”
“但搞作品討論會這種事，更多的時候是錦上添花。當一部作品在主流文學界或者評論界的評價並不出色的時候，搞這種東西只會適得其反。
當然了，我們完全可以利用春秋筆法，或者乾脆來個弄虛作假，讓大衆認爲，這部小說得到了主流的認可。
可是這種做法，有必要嗎？”
林爲民盯着佟鍾貴的眼神，讓他有些心虛，“沒必要！”
“對，沒必要。”林爲民頷首，繼續道：“我們始終要堅持，我們的文藝作品是寫給最廣大的人民羣衆看的。文學界也好、評論界也罷，他們對於一部作品一時的評價固然有短暫的影響。但歸結到最後，能夠給予作品最公正，也是影響力最長久的評價的，一定是廣大的人民羣衆。”
林爲民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面上帶着幾分感慨，似乎欲言又止。
佟鍾貴猶豫着，終於把在心裡憋了很長時間的話問了出來。
“林老師，您真的覺得《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好小說嗎？”
這句話說完，佟鍾貴心中充滿了懊惱。
我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呢？
一直以來，對於林老師的一切教導，佟鍾貴都求知若渴；對於林老師的任何意見，佟鍾貴都欣然接受；對於林老師的所有決定，佟鍾貴都堅決擁護。
可是，今天，面對着在自己心中如同神祇一般存在的林老師，佟鍾貴還是沒有忍住他最本能的出於對文學本身的良知，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平凡的世界》，真的是一部好小說嗎？
佟鍾貴的問話讓林爲民陷入了沉默，他點燃香菸，起身站到窗前，沉思良久。
望着他的背影，佟鍾貴心中更加自責。
林老師決定發表《平凡的世界》是出於一個編輯的公心，他認可陸遙的創作能力，也認可《平凡世界》有發表的資格，這些都是他的工作，也是作者、刊物、文壇能夠生存和運作的方式之一。
可是現在，他卻看到了在這些本屬常態的背後，林老師所揹負的無形的壓力。
作者的殷殷期待，刊物的影響力，讀者的議論，評論界的評價……
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林老師這裡，所有的壓力也都集中到了林老師這裡。
這一切，似乎並不比陸遙這個小說作者所要揹負的壓力更輕啊！
佟鍾貴想到這裡，心中的懊悔更甚，他甚至有一種起身逃離辦公室的衝動。
就在這時，林爲民終於轉回頭，他直視着佟鍾貴的眼睛。
“《平凡的世界》這部小說你們都讀過，它的缺點很多。
行文囉嗦似流水賬，冗長而雜蕪，敘事毫無技巧可言，創作手法老套陳舊。人物衆多，可刻畫鮮活者寥寥。有些人物，甚至性格分裂。動輒大段的議論或是抒情，如此種種，在書中多到不知凡幾……”
佟鍾貴被林爲民突然對《平凡的世界》的批評嚇了一大跳，驚詫於他的不留情面，也驚詫於他的這部作品的認識之深，很多地方是佟鍾貴尚且沒有考慮過的。
“你知道這讓我想到了什麼嗎？”林爲民問道。
沒有等佟鍾貴來得及思考，林爲民便自問自答。
“我想到了子隆兄的《喬廠長上任記》，它在文學上的弱點是非常明確且無可辯解的。
但偏偏是它，卻成爲了中國改革文學的開山之作，從某種程度上助推了我們國家改革開放大幕的拉開。
由《喬廠長上任記》，我想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的文學作品，到底應該適用怎麼樣的一種評判標準？
人民羣衆，只有人民羣衆的評價纔是評判一部作品的金鑰匙！
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很多時候它所擁有的屬性並不僅僅是文學本身，它還會溢出文學的邊界，產生更爲廣泛且深遠的社會意義。
我深知，《平凡的世界》這部小說的缺點很多，但它的優點同樣鮮明。
它給我們呈現出了我們這個時代艱難轉型的社會圖景，承載了我們這一代人和整個社會的歷史變化，也承載了我們的精神追求。
它所蘊含的深度和凝重的情感，是能夠打動萬千讀者的，並且紮紮實實的在這些讀者的內心當中生根發芽，開掘出一種強大的內心力量。
讓那些身處這個急速變化的時代當中的年輕人，能夠在身心疲憊、充滿迷茫的時候看到生活的光輝，如同燈塔一般照亮我們這一代人年輕人的心靈。”
林爲民慷慨激昂的一番話說得佟鍾貴熱血沸騰。
是啊，以前大家在審稿的時候只注重《平凡的世界》這部小說的缺點。
但好像，從未真正審視過它的優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