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底下上百雙熱切眼神的注視下,林爲民又點到了一個男學員。
這位男學員不需要自己介紹,林爲民是認識他的,無論是穿越前還是穿越後,肇本夫。
穿越前,林爲民看過由他的同名短篇小說改編的電影《天下無賊》。穿越後,他的短篇小說《賣驢》曾和林爲民的《尤拉之死》同獲1981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本夫同學,好久不見!”林爲民面色輕鬆的打了個招呼。
肇本夫沒有想到僅僅是獲獎時的一面之緣,林爲民居然還記得他,站起身後有些受寵若驚。
打過招呼後,肇本夫才問道:“林……老師,我個人特別喜歡您的小說《套馬人》,我是個江蘇人,但卻對邊陲大漠異常的迷戀。幻想着遙遠的沙漠瀚海,我的腦海中總能迸發無數的閃念。但這種閃念我總是抓不住,像流沙一樣。不知道您在創作過程中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沒有?又是如何避免的呢?”
數年前,兩人還同臺領獎,如今換了個地點,林爲民變成了臺上的老師,而肇本夫變成了臺下的學員,好在他快速的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問出了問題。
“這個問題問的很好,我想不光是本夫同學,在座的很多同學應該都產生過這個困擾。”
林爲民說到這裡時,講臺下不少人都默契的點了點頭,心有同感。
林爲民說完這番話靜靜的看着講臺下的衆人,整個教室鴉雀無聲。
同志們,請大家切記我們已經不止一次的在這個問題上犯過錯誤。
他沒有等待大家的回答,接着說道:“假如今天吃飯的時候,你的腦海裡突然出現了一個畫面。一個骨瘦如柴、身軀佝僂拄着木棍的老嫗正在風雪中乞食。這個畫面,它是憑空來的嗎?
如果你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幼童,腦海裡可能迸發出這樣的畫面嗎?
當然不能。
林爲民說到這裡,不少人的面上帶着幾分悲慼,在他們的腦海中已經想象出了老嫗因飢寒交迫被凍斃在冰天雪地之中的畫面。
所以,同學們,你們一定要明白,伱所有的靈感和閃念都絕非偶然,那一定是你生活的積累、學習的積累。
當我們進一步,想把這個故事變成真正的具有文學價值的小說,我們還有要一些其他的積累。
有人說道:“這是飢餓對於人的異化。”
老嫗在這片小鎮上乞食了半天的時間,卻始終沒有人家願意施捨她一塊餅,最後小鎮上再也沒有聽到敲門聲。”
“在這裡,我們首先要想明白,我們要寫的是什麼,我認爲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你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既然是講故事,那麼故事是從哪來的呢?”林爲民的問題讓衆多學員陷入了思考。
直到幾天的風雪天過去之後,有砍柴人驚慌失措的跑到了鎮上,說他在樹林裡發現了死人。
剛纔我所描述的那個畫面,就是故事的源初,是我們生活和學習的積累,接下來我們要給他加點調料。
比如,風雪漫天,這位老嫗敲開門乞食,院內的狗在叫,老嫗被人無情的轟趕走,在關門的一瞬間,那人卻將一塊餅子扔給了狗。說到這裡,大家可能一下子就能聽出來,這不就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嗎?”
“謝謝林老師!”
衆人幾乎不作他想的答道:“天災人禍。”
“掙錢嘛,生意,不寒磣。”
講到這裡,故事的走向與大家的預想如出一轍。
還有人想的更加遠,“這肯定是發生了大饑荒,天災人禍。”
林爲民深深的看了這個八字眉一眼,你小子這問題,不懷好意啊!
其他學員均是一臉好奇和看熱鬧的表情,關於《盜官記》的種種評論和分析,在這段時間內已經不知道傳出了多少版本來,大家自然對這件事充滿了興趣。
“沒錯,故事幾乎是一樣的故事,但需要我們做的是,如何用我們的方式把故事說的精彩且與衆不同。
他笑着說道:“我想大家都聽明白了這個故事。反過來,我們來總結一下,這個故事的內核是什麼呢?誰能告訴我?”
所以,在事後寫部作品隱射一下那幫罵過自己的人,這事過分嗎?
過分個屁!
“我想到的是1942年發生在冀南的那場大饑荒。現在我問大家,你覺得這個故事的內核應該是哪個呢?”
林爲民說完了一句話,沉吟了片刻,才接着聊起來。
別的同學我不太清楚,我個人的主要創作方向是小說,那我就來說說小說。
故事說到這裡,林爲民停住了,給了大家幾秒反應時間。
“尊重歸尊重,我們允許你有自由評論的權利,但絕沒有給你以文學評論爲由枉顧事實的權利,更沒有給你大興文字獄、使人因言獲罪的權利。
……
我們把這個故事延續下去。
大家都是搞文學的,不這麼幹,難道還能去上門找人單挑?
大家在心裡幾乎已經默認了這部作品就是林爲民寫的了。
有人說道:“鎮上的人不給老嫗食物,老嫗要吃孩子。這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林爲民再次點到一個八字眉的男學員,他起身便問道:“林老師,《盜官記》這部小說是您寫的吧?大家都在傳這部小說裡面的角色是您寫來隱射那些文壇前輩的。”
衆人的臉上再次露出思索之色。
林爲民只用一個簡短的故事便將生澀抽象的內容生動的呈現在了他們面前,讓講臺下的學員們心中不禁感到欽佩。
再說了,人家林老師這部《盜官記》確實寫的好啊!
“縣長上任,得巧立名目,拉攏豪紳,繳稅捐款,他們交了,才能讓百姓跟着交錢,得錢之後,豪紳的錢如數奉還,百姓的錢三七分成。”
而這個只是他爲了給自己講清楚小說創作的依據和技法臨時起意想出來的而已,肇本夫心中爲之折服。
鎮上的人看過去,才發現是那天乞食的老嫗被凍死了,在老嫗的旁邊還有一堆尚未引燃的木柴。”
“到了傍晚,鎮上一戶人家突然發現,家裡的孩子不見了。一家人慌忙出門尋找,卻苦尋不見。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幾個月前因爲《情人》所引發的批判大潮大家歷歷在目,事件的前因後果,大家也都在各種報刊雜誌上看的足夠多了,自然知道林爲民在其中所遭受的委屈和責難。
不談那些空泛的定義,我說小說就是講故事,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
林爲民的目光看向講臺下的學員們帶着徵詢的意味,不少人都點頭,這是通俗的說法,肯定沒問題。
林爲民又看向肇本夫,“本夫同學,我講的這些算是我個人的經驗之談,供你和各位同學參考。”
比如語言的積累、藝術手段的積累等,缺一不可。
底下的學員們笑了出來,林爲民的描述確實與古詩不謀而合。
剛纔我說寫小說就是講故事,在座不少人都點了頭,我想大家應該明白,我所謂的講故事實際上是通俗的解釋。
衆人的臉上浮現出好奇的神色。
林爲民沉吟片刻後,說道:“我們這些作家,是個特別愛發牢騷的羣體,乃至於因爲愛發牢騷而吃了口飽飯。有人愛在創作時寫一寫社會和人心陰暗面的情況,我也不例外,只要是符合事實的,我們都會尊重。同樣的,一部作品面世了,讀者和評論家的批評亦或讚美,都要受到尊重。但是……”
回答完這個問題,再次準備提問,舉手的人更加踊躍起來。
可就在這時,林爲民說道:“突然,一個人指着老嫗旁邊厚厚的雪堆,似乎發現了什麼。他們將雪堆挖開,發現竟然是走失的那個孩子,他和老嫗一樣,已經凍死了。不同的是,這個孩子的脖子上,有兩個齒痕。”
肇本夫這聲林老師叫的很自然,林爲民的這個故事不算高深,但轉折卻令人毛骨悚然,讓本來俗套平庸的故事立刻增色無數。
林爲民點頭道:“不錯,大家說的都有道理。現在我來告訴大家,在我說出這個老嫗的時候,我的腦海中所想的是什麼?”
正因爲有了這些積累,你們纔有了創作最底層的慾望和邏輯,你要把你知道的這個故事講給別人聽。
將心比心,在場的大多數人可不認爲自己能夠在那樣的風波當中全身而退,更不可能做到如林爲民一般從始至終穩坐釣魚臺,不發一言。
說到這裡,林爲民的眼神銳利,語氣也嚴肅起來。
“不錯,天災人禍。有了這個內核,再回頭看我們的故事,可以添加的東西就太多了,大家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瞬間,教室內的衆人感覺到一股涼氣自腦後升起,汗毛豎立。
大家的腦海中時不時的就能飄過一些小說裡的經典場面和對話,簡直有種魔性的魅力,讓人不想想都不行,直往腦子裡鑽。
這個時候,只見林爲民臉上露出幾分戲謔之色。
“至於小說是誰寫的,這件事有那麼重要的?反正不是我寫的!”
學員們的臉上均是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