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西子湖畔，招待所。
71歲的袁文殊老先生早早起來，順着西湖邊走了一段，回來用早飯，約莫九點鐘，拿着自己慣用的一個搪瓷缸子上了會議室。
“袁老！”
“袁老！”
裡面已經坐了20多人，齊聲招呼着，袁文殊擺擺手，在主位坐下。
他是國內的戲劇、電影理論專家，當過上影廠廠長，是影協的常務副主席，威望極高，也是首屆金雞獎評委會的主任。
這20多人都是評委，在這待十天了，專門研究評獎。
這年代的人都喜歡去外地開會、參加活動，因爲平時出門困難，藉着這個理由可以出去，費用一切報銷，還能順帶着遊山玩水……
“今天是會議的最後一天了，必須要有個結果。
目前有兩個獎項尚未確定，先解決第一個，最佳故事片獎，《天雲山傳奇》和《巴山夜雨》始終相爭不下。我們今天再做一輪投票，無論票數如何，都要出結果。”
袁文殊敲敲桌子，道：“好了，廢話不多說，開始投票吧！”
評委都是國內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起初還考慮要不要將“港臺納入範圍”，後來覺得操作難度比較大，等待時機成熟再說。
大家待了十天，熟門熟路，各自在紙條上寫。
袁文殊自己也有一票，然後收集上來，統計：“《天雲山傳奇》13票，《巴山夜雨》12票，看來《天雲山傳奇》勝出了。”
“袁老，我還是覺得太可惜了。”
一位老藝術家發言，道：“《巴山夜雨》也是非常優秀的影片，差了四五票也就罷了，眼下就差一票，說明兩部作品是旗鼓相當的，要不要再來一輪？”
“我看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嘛，勝出就是勝出！”
“但也不能有滄海遺珠啊，那樣金雞獎會被嘲笑沒眼光！”
底下又爭論起來。
討論了一會，袁文殊拍板道：“那就把兩部影片並列吧，一起報上去！”
“這樣好這樣好！”
“我支持，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於是乎，在這個辛酉年，這隻第一次亮相的金雞，噗的就生了個雙黃蛋。並且還要持續下去，噗噗噗生了幾十年，生到大家都懶得罵了。
說他們分豬肉吧，也不是，像最佳男演員獎就空缺了，他們寧願空缺也不湊合。
說他們不分豬肉吧，好像也不對，這些評委的初心可能是好的，不忍讓優秀作品落榜，但是呢，他們就沒考慮過一個獎項的權威性應該如何塑造……
說白了，在評獎機制上不專業。
奧斯卡就專業多了，我們都清楚拿奧斯卡得靠公關，但人家表面上裹着一層公正公平的皮，人情往來放在背後，就很能忽悠人——當然奧斯卡大搞政治正確，現在也廢了。
“下面解決第二個獎項，最佳女演員，《廬山戀》的龔雪、《巴山夜雨》的張瑜、《天雲山傳奇》的王馥荔，三位同志的爭論還是比較大的。
張瑜和王馥荔雖爲女主演，但這兩部作品都是羣像戲，人物一個比一個精彩，無形中削弱了女主演的地位，她們在其中並未起到有絕對價值的意義。
《廬山戀》卻是男女主的二人轉，龔雪戲份多，地位無可替代，表演也有突破，但就是……”
袁文殊頓了頓，大家都明白，《廬山戀》去年夏天上映，現在很多小城市、鄉鎮地方還在放映呢，還有死硬的頑固派在批評。
無非是老一套說辭，什麼資產階級腐化生活，談戀愛，污染青少年巴拉巴拉……
猶疑了一會，袁文殊道：“我們還是投票吧，以票數決定。”
“好，投票吧！”
“這樣最好！”
不一會，票數彙總到袁文殊手裡，他公佈了結果，道：“金雞獎獎項全部出爐，我要報給文化部審批，可以給各單位發函了，請他們務必在23號之前趕到杭州，具體流程也通知一下，免得大家手慌腳亂。”
“散會！”
與此同時，《大衆電影》百花獎的結果也出爐，同樣要報給文化部審批，然後才能頒獎。
…………
北影廠所在的這一帶，叫北太平莊。
在後世的北三環中路，但現在沒有三環呢，連二環路都沒完全修成，從北影廠去市區，那叫進城。從昌平、密雲、通州去市區，更了不得，那叫去趟BJ。
北影廠門口有個公交車站，只有一條龜裂的柏油路面，兩側都是沙土路，周邊有菜地、中國教育出版社、部隊家屬院、部隊幹休所和北太平莊商店。
北太平莊商店是這一帶最大的購物場所。
只有一層，五六百平方米，每年秋末都在店外賣大白菜，堆得跟小山似的，附近居民起早貪黑的排隊，唯恐買不到。
龔雪來了大半年，愈發適應這裡的生活。
此刻，她就拎着一包點心從北太平莊商店出來，騎着自己的小自行車回廠，她愛吃甜食，點心糖果之類的最愛。回來過大門的時候，又瞧見小黑板上寫：“龔雪有一大包信！”
“大爺，我取信！”
“取取取，一天一包，我都成你專職大爺了！”
“哎呀，知道您受累，您嘗塊點心……”
她笑吟吟的哄着大爺，把一包信放在後座，回了筒子樓。
大量的給陳少梅的情書涌進北影廠，時而夾雜着給周筠的示愛信，嗯，《廬山戀》《太極》都在放着呢，前者放一年，後者能放三年。
俗話說，紅氣養人。
演員最明顯，當紅的、過氣的、沒紅過的、鹹魚翻身的，你就看吧，精神狀態絕對不一樣。
龔雪現在就是，每天精神極佳，心氣足，皮膚都好了不少。她進了自己的屋子，倒了杯茶，拆開包，打開點心盒子，往沙發上一癱，頗有後世宅女氣質。
“怎麼還有找我比武的？腦子瓦特啦？”
“少梅，你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我已經深深的愛上了伱，你就像冬天的一塊煤，燃燒着我的心房……文筆太差，一點都打動不了人，而且我有小陳了……”
她邊看邊吐槽，不用說，都是跟極個別人學的毛病。
她隨便看了幾封，把信堆到牆角，那裡已經摞的跟山丘似的，再多就放不下了。然後，她又開始翻大信封，普通的信是小信封，大信封肯定是公家寄來的。
“咦？”
“金雞獎、百花獎組委會？”
龔雪咬着點心，連忙拆開，裡面是邀請她參加活動的信函，還特意註明兩件事：一個是選她爲演員代表，當天要發言，準備發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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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是頒獎儀式結束，會有文藝演出，大家都要演，也讓她準備個節目。
“發言……”
龔雪捏着邀請函，小心臟砰砰跳動起來，忍不住聯想到一些事情，又馬上按住：“不行不行，現在不能想，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咚咚咚……咚咚……咚！”
正此時，外面傳來獨特的敲門聲，她過去開門，陳奇溜進來，詫異道：“你自己幹嘛呢，怎麼滿臉潮紅？”
“你收着邀請函了麼？”
“收着了，你收個函這麼興奮？”
“不是不是，他們讓我發言，你說我有沒有可能拿獎？”
龔雪雙手一伸摟住了他的脖子，陳奇趁勢把她抱起來，一塊坐到沙發上，笑道：“現在不可說，低調攢人品，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嗯嗯，我也這麼想的，那我真要……好，我不說了！”
她捂住自己的嘴。
陳奇覺得她現在很可愛，或者說跟自己在一塊之後，以前那種謹慎、沉鬱、幹什麼都小心翼翼的氣質變弱了，變得自信心強大，開朗多了——哎，都是自己的功勞。
龔雪拿起一塊點心遞給他，道：“我剛纔去商店了，還想買點蝦米的，可惜沒有票，肉票也早就花光了，都餵給你吃了。”
“等袁氏兄弟寄錢來，我僑匯券又多了，天天給你買肉。”
“你要餵我肉吃呀？”龔雪笑道。
“是啊，加個棒字就更好了。”
“什麼？”
她疑惑。
“沒事沒事，以後就明白了……”
陳奇也看了看那封信，思量道：“23號頒獎，還有一段時間呢，我想提前過去待幾天。”
“爲什麼？”
“我也得換個環境寫作啊，成天悶在招待所，屋子都臭了，我想去看看西湖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不了，我出去還得廠裡開介紹信，大家一瞧我們兩個單獨出去，那像什麼話呀？我還是跟王導、老唐他們一起去。”
“也行，那我帶小計去吧。”
陳奇親了她一口，笑道：“如果這段有人找我，就說我去杭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