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的蘇州,還渾沒有自己已經成爲南方各勢力目光聚焦中心的自覺。這個有着兩千多年曆史的城市,還有這個城市的居民,還是以他一貫悠閒的步調,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程德全已經回到了蘇州,下車伊始就宣誓就職江蘇都督,同時開始整頓鬧過兵變的部隊。他發出了安民告示,表示將不再讓這種變亂再現於被稱爲人間天堂的蘇州城。並且將大力裁兵,蘇南所轄地面,將盡速向中央靠攏,讓百姓長享悠遊太平之福。
對這個從前清時候就坐鎮蘇州的老官僚,百姓還是相信的,他一向不會有什麼大的地方興革。萬事還是以安全爲先,經歷了辛亥革命到現在的混亂,百姓們還是希望早點結束這變亂。
可是在這個時局,變化和混亂又怎是一時結束得了的?
在蘇州閶門內的一處小小民宅裡,一些人物正在摩拳擦掌計劃着另一次政變。
屋子裡面的氣氛混亂而熱烈,菸屁股丟得到處都是。聚在一起大約有十幾個人。說到興奮處,連聲音都變大了起來。
“朋老大手裡有一個營,朋老三手裡有巡警隊,伯英兄可以從上海帶些炸彈隊過來,加在一起也有五六百號人馬了。程德全才到蘇州,手裡真正掌握的軍隊又有多少?咱們這次不幹則已,幹就幹票大的,乾脆把他殺了完事!”
正說話的人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剃着光頭,身上警長的衣服敞開了領子。頭上汗騰騰的,說得都有些興高采烈了。
坐在桌子一角的,蘇州駐軍的營長,發起這個“洗程會”的朋家兄弟老大朋際唐看起來還稍微穩重一些,在那裡神色嚴肅:“咱們這次起事,爲的是給咱們同盟會留下一點勢力,不是和程德全有什麼私怨,楚二哥的話我不贊同。誰也不許傷害程德全!到時候,讓他體面交代也就行了。大家明白了沒有?”
楚二哥還有些不服氣,嘟囔道:“咱們會黨的兄弟,前些年可被程德全殺得夠慘,這次就讓他輕鬆脫身了?這和咱們弟兄可交代不過去……”
他身邊看起來活潑一些的朋家老三朋祖同笑着拍拍他肩膀:“得了吧,你楚老二手底下的人命還少了?現在不也當了警長?饒程德全這一次,也當給你積點陰功,讓嫂子給你生個大胖小子!”
說到懷孕的妻子,楚老二臉上也綻開了笑容,連連點頭道:“我說話不算!我說話不算!這次是朋大哥和伯英兄拿主意,到時候我就帶頭衝殺就成了!”
柳伯英是陳其美從上海派來的代表,正經軍人出身,自然是有些看不慣這些從前清巡防營和會黨出身的人物。他三十不到的年紀,白白的麪皮,說起話來輕聲細氣的。
他四下看了一眼,看大家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才矜持地笑了一下,豎起一根手指頭做總結:“咱們這次起事,朋大哥說得很對,是急公義而緩私仇,我們對事而不對人。等上海的炸彈隊二十號一到,咱們就起事。”
朋三哥的巡警隊用來控制蘇州四門。朋大哥在他的營裡面挑選100名先鋒,加上炸彈隊,到時候直撲督署!動作要快,以炸彈開路,其他的糾纏不要管,抓到程德全就是勝利!大家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看着滿屋子的人都在點頭,柳伯英滿意地笑笑:“大家千萬注意保密。程德全在蘇州的勢力根深蒂固,咱們千萬不要出了什麼婁子,大家的性命還要留着做大事情的。等英士兄當了都督,朋大哥定然是正規軍的師旅長,朋三哥江蘇警察廳也要請你屈就一下。在座各位,都要擔起更重的責任來。所以這次事情,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屋內的人都轟然答應,彷彿一個個都坐上了更高的位置,都喜笑顏開,朋際唐大喊一聲:“拿酒來!咱們兄弟就歃血爲盟吧!程德全必除,咱們民黨的事業萬歲!”
4月17日夜,一列火車從上海正發往南京。這列車是貨車,中間有幾節鐵悶子車皮,在上海路局的記錄上,裡面裝的是鄧肯的機器製造公司裝運給南京的機器和一些備件,車門外面砸上了鉛鼻。這些車皮是小火車頭從高昌廟那裡牽過來,掛在這列列車後面的。大家都知道這是權傾東南的雨將軍的私家當,只要按規定交了路款,誰還管他們那麼多。
發車之前,上海雨將軍的獨立警備團就已經派兵在車皮面前把守,大家都以爲雨將軍又藉着發運機器的名義在往江北轉運軍火了,連發車前例行檢查車皮的工人都繞着他們走,誰也不想給自己多添麻煩事。
前面的車頭髮出了軋軋的排氣聲,眼看着就要發車了,親自在門口警戒的上海獨立警備團的一營長吐了口長氣,拍拍車門,低聲道:“兄弟們,路上當心!”
車皮內還是寂靜無聲。
汽笛長嘶聲中,火車緩慢地出站了。那營長從兜裡摸出個小粉包,抽出一支菸來,一口氣就吸了半截。別人不知道,他可知道里面都是雨將軍的衛隊!帶頭的就是那個高大的北方隊長。司令給團長的電報是隻許做事,不許多問。他這個營長自然就更不敢問了。昨天夜裡提心吊膽地將這幫人從海軍的運輸船上偷偷接下來,今天又在高昌廟裝上車皮,掛上列車。直到將他們送了出去,營長才鬆了一口氣。司令的電報裡說得嚴厲,要是這支部隊在上海的行動走漏了風聲,大家都要受到最嚴厲的軍法處置!
他摸摸自己的領子,發現不知不覺中,剛纔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
馮玉祥站在車廂的中央,這裡一片黑暗,看不清周圍弟兄的臉。空氣也悶得怕人。但是這些雨辰精心挑選,親自訓練出來的衛隊士兵們沒有一個發出不能忍受的聲音。外面車子發出的“咣噹咣噹”的聲音,這裡卻是加倍的安靜。他低聲道:“大家要做的事情,都記住了嗎?”
底下整齊地回答道:“都記住了!到蘇州站下車,不要停留。一中隊和二中隊少打槍,多用刺刀,人多處用手榴彈開路,直撲督署。三中隊跟進收容,不留一個傷員。督署內不留活口!”馮玉祥滿意地道:“還有什麼?”
底下又是整齊地回答:“要高叫我們是蘇州”洗程會“的(上海陳都督的隊伍),奉陳都督命令,只殺程德全,不傷百姓!”
馮玉祥在黑暗中點了點頭,下面的話就像從他牙縫裡迸出來的一樣,帶着絲絲金屬顫動的聲音:“我們衛隊的弟兄,都是青軍會成員,司令把我們當最貼心的弟兄看待。我們青軍會,就是司令手中的一把利劍!司令要砍向那裡,我們就砍向那裡!不問爲什麼,只問敵人在哪裡!這次是司令第一次讓咱們這把利劍出鞘,不沾上敵人的血,咱們是不會收回的!現在大家抓緊時間休息,到站咱們就行動!”
他自己也找了個地方靠牆休息,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思。
他是從北方來歸的人物,經歷了挫折,反而比以前的野心更大了。北方他待不下去,怎麼樣也要在南方混出個模樣來!雨辰的勢力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整天跟在雨辰身邊的他,用心訓練着自己麾下衛隊四百多人,從來不敢懈怠,就是希望雨辰能有一天把他用上,而他就能趁勢而起!現在就是這麼個機會,看他自己抓不抓得住了。
想着自己小時候成長的康格莊的衰頹破敗,還有在十三歲就當了士兵,十五歲就因爲家計,父親就必須要南下謀生,丟下他一個小小孩子在軍營裡面掙扎。自己爲了爬上來忍受的委屈吃的苦,馮玉祥靠在車廂上,想着這些眼睛都有些紅了。
老天已經給了自己第二次機會,無論如何不能放過!
車子大概是在夜間十一點的時候停靠蘇州的。這時的蘇州站已經萬籟俱寂,只有幾個鐵道工人的身影,提着紅綠燈,在路軌上閃動。蘇州站的站長早已經回家休息,值班副站長也在值班室內高臥。
等着加水的司機和司爐對望了一眼,取出一個皮球樣的東西,壓在排氣管上,用力一按,低沉的悶氣聲沿着排氣管從車頭就一直傳到了車尾。
馮玉祥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一雙眸子精光四射。
幾個車皮的門幾乎同時從裡面打開,原來這些門只砸了鉛鼻卻沒有上鎖!服色雜亂卻行動整齊的士兵們從車廂中滾滾而出。四個中隊,三百四十名軍官士兵,每人都配一把德國馬槍,一把自來德手槍。子彈裝得滿滿的,每人還有六顆民元式手榴彈。
第四中隊馬上控制住了車站,所有值班的職員和工人全部被控制了起來,門口放出了崗哨。其他的三個中隊毫不停留地就直朝蘇州城西的督署衝去。
每個人腦子裡都只有一個念頭,完成司令交給的任務,打死程德全!
在這些雨辰手下對他最狂熱的軍官士兵腦海中,沒有爲什麼,司令的命令,就必須要服從。司令是革命功臣,是百姓稱頌的對象,是讓他們覺得自己生活得有尊嚴,是他們擁戴的領袖!
程德全今天到了現在還沒有入睡。這個已經漸漸有些衰老的老人,現在是越來越注意惜福養身。飯不多吃,準點睡覺。但是自從再次接任蘇督以來,已經是熬了兩個通宵了。
他在年輕的時候,卻是很有些英雄氣概。當年俄**隊大舉開進東北的時候,他和俄軍辦理交涉。被扣押之後,先是撲在俄軍火炮上面,又是投入松花江只求一死,反而俄軍對他敬重異常,將他放歸,從此他就聲名鵲起。一舉由一個同知的前程最後坐上了黑龍江巡撫的位置,後來才調到江蘇當的巡撫。
可是現在他已經老了,他這次在袁世凱和張季直的雙重支持下重新接任蘇督。他也明白得很,自己的任務無非就兩個。一是替袁世凱辦完收束江蘇民軍勢力,替張季直在這個風雲變幻的日子裡看好江蘇老家。二就是給自己以後下野撈點養家的錢。什麼英雄事業,國家疆臣,他想也是不想了。
北邊的雨辰和南邊的陳其美,都是野心勃勃的人物。特別是雨辰,那麼龐大的實力望江北一擺,和自己不過一江之隔,真要弄擰了,大軍開過江來,自己現在這點勢力,只有再往上海租界一逃了。
不過這並不代表他怕了以陳其美爲首的民黨急進派人物。他們要打自己的主意,程德全沉浮宦海幾十年,他能不知道?自己在蘇州的勢力根深蒂固,陳其美派柳伯英來蘇州活動,和朋家兄弟這些會黨出身的人物,組織個什麼洗程會,想把他驅逐。
他已經下了命令,明天白天,就把在常州忠心於自己的江蘇第五路巡防統領調過來,在全城大搜索,將這些爲首的人物全抓起來斃了,省得在身邊活動得心煩。罪名也是現成的,洗程會者,洗城會也。這些傢伙還不是想繼3月27日閶門兵變,再來一次暴動!與其百姓遭殃,不如他們腦袋落地。
想到得意處,程德全忍不住自己嘿然笑了。但是轉瞬又收斂了笑容,目光沉沉地向北方望去。袁張兩位人物要他主要精力還是對付雨辰,可是想到自己見過的那個青年將領,年紀輕輕就沉穩得可怕,短短几個月裡就收攏了那麼多的人心,經營起那麼大的實力,他就只能感到無能爲力。
自己能不被他吞掉就不錯了。
城市的西面突然響起了幾聲春雷般的炸響聲音,程德全第一時間還以爲是要下雨了。後來又聽到槍聲響起,他才覺得不好。忙把自己的衛隊長從睡夢裡叫了過來。老頭子急得嘴角都在哆嗦:“快,快去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不能不怕,現在蘇州有五營兵,朋際唐就帶着一個營,誰知道他還是不是掌握着其他部隊。自己最有把握的第五巡防統領還在常州,自己衛隊不過二百多人!
不是情報確鑿地說柳伯英他們要到二十號才發動嗎?老頭子突然心下冰涼,難道是這些民黨人物的障眼法?
馮玉祥他一直衝殺在最前面,這個時候他可不敢惜身。在盤門口遇到了一些防軍,他們高叫着咱們是洗程會就衝殺過去。沒想到那些防軍居然滿面喜色地迎了上來,還問他們,怎麼提早發動也不通知一聲?馮玉祥和手下的士兵就納悶了,難道這洗程會不是司令杜撰出來的,當真是有這麼一個會?
這個時候也容不得馮玉祥他們胡思亂想了,他們也不和這些防軍拉關係,只是喊殺着繼續衝進城去。逐漸整個城市都開始騷動起來,不斷有人跟在他們隊伍後面。黑暗中有些守着街道木柵的隊伍抵抗,都被他們一陣手榴彈炸開。那些隊伍的抵抗勇氣也有限得很,不等到他們上去拼刺刀就紛紛作鳥獸散。爆炸聲和槍聲沿着馮玉祥他們前進的道路不斷響起。如果這時從城市的上空往下看去,就能看到一團火流幾乎是不可阻擋地滾滾向前。子彈劃出的閃光點綴在這火流的四周,就像一幅絢爛的圖畫。
整個蘇州,在這個夜裡,繼3月27日的兵變,再一次陷入了騷亂之中,滿城都被驚動了。衛隊的前進非常順利,一路混戰衝殺到了督署,卻發現只有投降的程德全衛隊了,程德全卻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
看着亂紛紛的人流逐漸在朝督署圍攏。馮玉祥又想起司令的交代,不管結果如何,都是快打快撤!他忙找來衛隊的三中隊長:“收容情況如何?”
三中隊長已經跑得滿頭是汗,身上江蘇巡防營的軍服也大敞着懷,氣喘吁吁地行了個禮:“報告隊長,弟兄們傷亡很少,都被收容好了!現在建制完整,馬上就可以撤退!”
馮玉祥四下掃視了亂紛紛的督署一眼,已經陸續有其他隊伍衝了進來。喊殺聲、市民的驚呼聲已經在周圍響成了一片。他咬牙道:“算了,馬上放把火,掌握好咱們的弟兄,趁着混亂就朝車站撤退!不許開槍,掌握好各自的隊伍!”
趁着騷亂,這支隊伍卻不像來的時候那麼大張旗鼓了,逆着人流朝外撤退。只要一有人詢問,就槍托刺刀伺候。不過現在那些蘇州軍隊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火頭越來越旺的督署那裡,誰還管得了這麼一支小隊伍!沒有多久他們就回到了車站,留守的四中隊馬上撤崗撤哨。把收押的車站人員全一股腦地裝上了在那裡等候的火車。隨着汽笛一聲長鳴,火車飛快地開出了蘇州站,將正在燃燒的城市丟在了後面,朝南京風馳電掣而去。這時距馮玉祥他們下車算起,還不到四個小時。
當柳伯英、朋際唐他們聞亂才匆匆集合了些人手趕到督署的時候,那裡的火已經燃得老高,不斷地發出建築被燒塌的聲音。
看着身邊亂糟糟的局面,這些洗程會真正的首腦們面面相覷。柳伯英跌足道:“這到底是誰幹的?”在場的沒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不過不管是哪路的天兵天將,反正現在他們糊里糊塗地也成事了。程德全失蹤,這蘇州的政權自然就落在了他們的手裡。
到了天亮,柳伯英他們已經通電全國。說程德全失道,暗中組織兵變,並借用北方勢力雙管齊下,驅逐深得軍民愛戴的莊蘊寬都督而自代。蘇州有志軍民已於昨夜起而逐之,公推上海都督陳其美接任蘇督,願受南京留守黃興將軍領導,暫時維持江南局面,等待全國國會正式選舉,並組成正式政府後再行交代。
此通電一出,就更深地攪亂了南方現在本來就已經夠混亂的局勢了,一時各方暫時爲此失聲。現在南北業已統一,居然還有人行暴亂驅逐政府正式任命的都督,北方袁世凱政府的威信,再一次地受到了打擊。
雨辰在這一次事件當中,又一次地改變了歷史。在他原來的世界當中,當時膽大包天的陳其美的確是聯絡蘇州地方勢力,組織了洗程會,但是卻被程德全扼殺。而這一次,在雨辰的幫助下,陳其美成功了。
而同盟會急進派在隨後卻召來了全國的聲討,認爲在這全國都在收束軍事的時期,他們卻還不放棄他們的暴亂政策。今天有程德全,明天又會有誰?就連在南京的黃興,也發表聲明稱蘇州的新政權爲同盟會之敗類,民國之公敵,將率全軍討伐之。此時在上海的孫中山先生,也在事前被陳其美瞞在鼓裡,事情發生後,更上門指着陳其美鼻子說他太魯莽,要把他開除出同盟會。上海的同盟會急進派的機關報民立報更是從此銷聲匿跡。這個派別,反而因爲蘇州事變的成功,迅速消失在民國元年的政治舞臺上。
陳其美於4月19號通電全國,聲明他和蘇州事變全無關係,事情發生也讓他瞠目結舌,並且向中央引咎請辭工商總長。雖然對上海都督還戀棧不去,但是明眼人都知道陳其美下臺只是時間問題了。
袁世凱在4月19日當天也發出了對蘇州事變的討伐令。唐紹儀副屬、參議院更是全票通過催促儘快採用軍事行動平息蘇州變亂的議案。同日,袁世凱繼續委任莊蘊寬爲江蘇都督。莊蘊寬在上海沒有接受任命。
一些對南方局勢都深有了解的人物,這時眼光都集中在了江北的雨辰身上。在他臥榻之側,發生瞭如此重大的事情,雨將軍到底將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