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一夜擾攘的結束,徐州終於恢復了寧靜。一隊隊的辮子軍又重新被抓了起來。在鎮軍和教導團的聯合看押下,回到看守俘虜的地方。不過這兩支部隊的官兵之間,神色都尷尬得很。
柏文蔚的屍體,已經被好好的收殮了。停在九里臺大旅社裡,雨辰特意撥了二十四名整齊的槍兵,替他在守靈。
柏文蔚在1911年的最後一天,就這樣成爲了歷史。
顧執中昨天晚上被很好的保護起來了,凌晨一點的時候,他被槍聲和亂兵騷動的聲音驚醒。第一時間就想衝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情況。他以爲是鎮軍真的敢於火併第一師呢。可是他身邊幾個副官處的軍官卻對街外面的沸沸揚揚一點不擔心的樣子。只是勸他不要出去,說受了什麼傷害,他們對雨師長交代不起。
看到身邊多出來的軍官的神色,顧執中也隱約知道什麼事情了。這個他也分不出什麼對錯。只是暗歎了一回。
到了天明,雨辰就派副官處長張志鶴來請這位大記者。
“昨天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是鎮軍火併第一師麼?”
張志鶴煞有介事的擦擦眼睛,一副很難過的樣子:“鎮軍和第一師都是親愛精誠的革命同志,怎麼會有火併的事情發生?絕無此事!昨夜因第一師部隊向鎮軍交接防務,一時疏漏,讓城內數千辮子軍俘虜暴動舉事,同時攻擊兩支部隊的最高司令部…………這些傢伙當真兇頑!柏文蔚軍長身先士卒,在九里臺大旅社軍部指揮鎮軍抵抗的時候,不幸殉國了!”
這下顧執中有些目瞪口呆。他的房間裡幾乎連空氣都凝住了。雨辰行事果斷他是知道的。平日裡都看他一副深沉卻隨和的樣子。沒想到下起手來居然這麼狠!殺柏文蔚這種前輩軍人,他以爲對同盟會就交代得過去?
他只聽到自己的聲音訥訥發問:“那林頌亭和雷新田二位呢?”
張志鶴站了起來,身上嶄新的黃呢軍裝竟然被顧執中看出了血的顏色。他微微笑道:“得鎮軍全體官兵推戴,林將軍已經重掌鎮軍指揮全權。而林將軍已經決定,由於北伐第一軍實力其實就鎮軍四千人,實力很不充實,爲了更好繼承柏軍長未了的北伐大業。鎮軍已經主動和我們第一師合併。鎮軍改編爲第三旅,林將軍就職第一師副師長兼第三旅旅長。而雷新田先生昨天也得脫大難,現在在師部裡做客。他們二位都迫切的等待兩用兄去採訪。好把柏軍長的英烈事蹟儘早公諸民衆。”
他在那裡說得得意洋洋。殷勤的爲顧執中拿起了皮包,併爲他打開了門。顧執中看着他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這種一看就背後安排好的新聞,他實在沒有去採訪的興趣。
張志鶴看着顧執中無精打采,卻又若有所思的樣子。淡淡的笑了一下。他是江蘇陸軍速成學堂出身的軍官,人很是高大精神。辦事又周密細緻。雨辰選他做了副官處長,也算人盡其材。他此時已經掛上了上校的肩章,算是雨辰心腹小圈子裡面的人物啦。
“兩用兄,師長交代了,要是您有什想法。這裡有封信給你看看。”
他從公文包裡取出了一封沒有封口的信,遞給了顧執中。
顧執中接過信來,先出神的看了好一會那封信,最後終於將信紙抽了出來。
果然是雨辰的親筆,只是他傷中握管,字有些七零八落的樣子。
“兩用兄臺鑑:此中事見信已了,弟實逼不得已。稍一忍讓,則弟首領不保事小。第一師團體瓦碎事大。此師乃是北伐中堅武力,爲團體計,爲光復大業計,此事所在必行。
烈武兄不幸,實出意外。身後之事,弟當任之。
弟行事向不計譭譽,蓋因心中只有國事也。此間事十年百年後當有蓋棺定論。舉世知弟者寥寥,不知弟者滔滔…………不過如此而已。”
信寫得很簡短,但是收束得卻很有力量。雨辰一貫很正面的形象又浮現在顧執中的腦海。也許…………這次當真象信裡說的,是逼不得已?這樣應付來爭權奪利的人物,才真正有利於北伐光復大業?
顧執中無聲的嘆口氣,終於從微笑等候的張志鶴那裡接過自己的皮包,披了一件風雨衣,就這樣跟着他出去了。
病房的門支呀一聲被推開了,雨辰還以爲進來的是吳採。沒想到卻是李媛。她昨夜顯然是受了驚嚇了。現在她披着一件黃色的大衣,小臉凍得通紅。一夜沒有入睡,也是星眼困觴。
雨辰看是她,心裡面也微微有些愧疚,這個小女孩子算是第一個這麼全心全意崇拜他,關心他的人。平時在家裡嬌生慣養,現在逃家出來,在前線也是一路風餐露宿,後來自己也當了護士,除了沒有軍餉,該乾的活慕星河可沒讓她少幹,可她都咬牙堅持下來啦。
昨天晚上還害她白受了一夜的驚嚇,自己平時也是很忽略她。真的有點對不起這個小女孩子呢。
想到這裡,雨辰朝李媛關心的笑笑:“我沒事,你昨天晚上沒休息好吧,早點回去休息吧。”
李媛強忍着哈欠沒有打出來,她固執的搖搖頭:“不成,你是病人,我的職責就是要照顧你康復。說我沒睡,你還不是一晚沒睡?我得給你換藥了。”
雨辰無奈的搖頭,隨便她替自己換藥了。心思卻轉到了別處:“一羽兄難道不要這個女兒了?我電報發出去那麼久,也沒半點消息,當真是奇怪了。”
他一夜下來,現在也真的心力交瘁了。從得知柏文蔚部隊北上開始,他就幾乎一直在行險。先是示弱放對手進徐州,讓對手被他的姿態迷惑,幾乎是把第一夜最關鍵的時間送給了他。又堅持不調何燧陳山河的部隊回來,只用三千對四千。聯絡林述慶,預先埋伏在九里臺大旅社,哪件事情就是完全有把握了?這時想起來,還是一陣陣的後怕。
而且殺不殺柏文蔚,他在心裡也權衡了許久。想來想去,也只有殺了他。才能把什麼髒水都朝他身上潑了。這樣纔好向南京交代。不然柏文蔚抓了還得放。他到南京上海去哇啦哇啦一說。自己一貫的好名聲還不是由他敗壞?死人才是最可靠的人。至於雷奮和林述慶兩人。雷奮自然交給張季老管教去,林述慶已經是自己的副師長。至少在官面上,這件事情已經能由着自己去圓了。
不知不覺,自己已經變得越來越心狠加虛僞呢。爲了達到自己的目標,以後這樣的事情還要做多少?但是真的很有挑戰,自己似乎也樂在其中呢。
現在鎮軍已經到了自己手裡,第一師已經是三個旅的大集團了。等蘇北入手,下一步怎樣整合地方,訓練部隊,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啦。雨辰此時想得很多很遠,卻沒有想到北軍已經在抽調部隊,準備給他在津浦路北上的部隊一個打擊。他畢竟不是什麼事情都能料到。
李媛默不作聲的在替雨辰換藥,這個年輕的將軍又在發呆出神。李媛在心裡嘆了口氣,他爲什麼就不能多注意自己一點呢?他總是在想着心思。在他腦海裡整天縈繞的那麼多想法裡,恐怕沒有半點自己的存在呢。而自從他受傷之後,在他昏迷的兩天裡,自己天天在爲他祈禱的日子裡,這一點情思,早已是排遣不去啦。
“當時的局勢非常危急,幾百個北洋潰兵,在奪得武器之後,猛撲九里臺大旅社的鎮軍司令部。彈如雨下啊…………”雷奮這時已經神色如常,坐在會客室裡侃侃而談。而顧執中也默契的不問什麼問題,只是在小本子上記着。
這個採訪本來就是一個笑話。張志鶴和白斯文兩人都虎視眈眈的在雷奮後面站着呢。
“交火大概持續了二十分鐘的樣子。其他地方的部隊都被牽制,柏軍長一邊在最前線指揮部隊抵抗,一邊連連派出人員出去聯絡救兵。這時城裡四周也是越來越亂。柏軍長也親自拿起了長槍抵抗。兵士們都勸他下去,柏軍長卻大義凜然的道:‘此時正是與諸君同生共死之分際,我豈能退出火線?’他彈無虛發,連連擊斃了好幾名敵人。正在兵士們士氣大振的時候,兩發罪惡的子彈…………”說到這裡,雷奮的聲音都哽咽了。拿出手帕擦擦發紅的眼眶。
“兩發罪惡的子彈就打進了柏軍長的身體,柏軍長還堅持高呼:‘我死不足惜,同志諸君聯合第一師袍澤,努力殺敵啊!’在另一邊也持槍戰鬥的林頌亭過來扶住了柏軍長。柏軍長鼓起最後一絲氣力對頌亭兄說:‘我無救矣,北伐大業當不能以我個人而中止,兄當聯合第一師雨將軍部,完我未竟之志。’說着柏軍長大睜雙眼,連呼三聲過河過河過河!就此成仁矣!”
雷奮再也說不下去了,放聲大哭了起來。對亡友的懷念崇敬,在這放聲一哭裡,表達得淋漓盡致。他背後的張志鶴和白斯文對望一眼,心裡面只有佩服。
顧執中卻象吞了一把死蒼蠅一樣,半晌才勉強問道:“那頌亭兄接掌鎮軍之後,就加入第一師了?那北伐第一軍的番號就此消滅了?”
雷奮只是抽噎着不回答。還是張志鶴微笑着解釋:“北伐第一軍的名義,當然不能就此消滅。雨師長和林副師長商定後,以第一師繼續接過北伐第一軍的旗幟,完成柏軍長的遺願。上午二位師長已經正式分電上海南京了。”他似乎很滿意雷奮表現的樣子,又殷勤的問顧執中:“兩用兄,您還要不要採訪一下林副師長?我們儘可以安排。”
顧執中搖了搖頭:“林副師長此時傷心亡友,又新履艱鉅。要做的事情定然很多,我就不打擾了。徐州此間事了,我就打算回上海啦。不知道你們師長現在身體如何?走之前我想好好和他聊聊。”
張志鶴看顧執中一副疲憊的神態,點頭笑道:“好的,我馬上去和師長說,看他怎麼安排。兩用兄要回上海,我們自然一路安排人護送照料。”
顧執中疲倦的點點頭,他現在只想回到上海自己的宿舍裡,好好的睡上一覺。一路的血火廝殺,沒完沒了的這些大人物的勾心鬥角。讓他很慶幸自己只不過是個小記者。
徐州昨晚發生的事情,自然也傳到了南京。聽到鎮軍沒聽命令還是堅持進入徐州,幾位同盟會大老自然氣憤。但緊接着傳來的就是徐州北洋潰兵作亂,柏文蔚在亂中戰死,鎮軍被編爲第一師第三旅的消息。這幾位大老更多的卻是憤怒。
雨辰這樣就能遮住天下人的眼睛麼?柏文蔚怎麼說也是革命前輩,被你說殺就殺?加上前面不奉號令,拒絕借款的事情。現在南京方面,私下裡對他是一片聲討之聲。
在上海的陳其美也打來了電報給黃興:“雨辰此子,鷹視而狼顧。對革命事業並無半點忠誠之心。現勒兵與南北之間,正欲售賣其風雨雷雨,此次擅殺柏烈武。其人若不與北方暗通款曲,誰其信之?吾兄當整南京軍馬,對其大張噠伐。弟雖不才,此事當不甘人後。計南京可調用討雨軍隊,有粵軍姚部八千,滇軍黎部二千,桂軍五千,浙軍七千。亦有二萬之數。雨部本屬烏合,強行吞併鎮軍又上下解體。只要中央發一名令,該師自當瓦解矣。接收其產業,臨時政府半年軍政費用無憂。吾兄當速行之!”
陳其美和雨辰有舊怨,這天下人都知道。他叫囂的討伐雨辰。也不過只是說說而已。南方臨時政府成立在即,也實在不願意給北方看到一個南方分裂的局面。而且此次是鎮軍逼迫在先,雨辰還手也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更何況雨辰的部隊已經有一個支隊前出到山東地域了。他的部隊保持繼續北伐的態勢,對南方臨時政府地位的加強,有着莫大的好處。
這次他手腳也快得很,當夜就收拾了柏文蔚。第二天早上就通電南中國。將北洋潰兵兵變的事情說得活靈活現,最後又宣佈繼承柏烈武公遺志。清室不退,北伐不止。他重傷在身的人,自然所有輿論的同情心都在他那邊。到了下午,顧執中大記者的徐州平亂親歷記又在申報刊登出來。
而且張季老已經回到南京,下車伊始就到臨時參議院去,追問誰讓柏文蔚去徐州的責任。最後還是勉強表示死人爲大,就此揭過。
雨辰這幾管齊下,在一天之內,居然就把這次火併的事情輕輕放下了。人證物證輿論都被他佔了禮,手上又有實力。到最後同盟會諸人只好捏着鼻子認了,反正在原來的歷史上,他們對對手進行妥協也成了習慣。
這一天,已經是公元1911年的最後一天啦。在明天到來的時候,孫中山先生就要宣誓就職臨時大總統。而在北方,清室還未曾退位。袁世凱手握重兵,仍在觀看風色。整個中國的局面,仍然混沌不清。
雨辰夾在南北之間,在即將到來的1912年裡,他發現自己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他躺在牀上,望着窗外漸漸沉下來的暮色。他突然淡淡的笑了:“1912年?我很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