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裡的遠征,幾千裡的跋涉,幾千裡的風餐露宿。安蒙軍最後的目標庫倫已經就在自己的眼前。廣袤的大草原上,遠處的狼居胥山和姑衍山橫臥在草原上,似乎就等待着兩千年的遠征將士們的繼續登臨。
在何燧他們向前推進的時候,庫倫的杭達親王一再派出使者來求和,希望何燧的安蒙軍就地停止,等候庫倫上層人士和北京袁世凱的政治協商解決,但是這些都被何燧斷然拒絕。
“你們和中央有什麼好政治協商解決的?你們沒有這個對等的資格!現在唯一的途徑,就是解散你們這個僞政權,早日出城受降,迎接安蒙軍進駐。必將得到我們的公平對待,除此之外沒有第二條途徑!本司令抱着爲國收復這片河山的宗旨而來,以後民國軍隊將永鎮外蒙。轉告杭達親王,只有投降,纔是他唯一的出路!等到戰端一開,到時束手就縛,那就不是現在這個情勢了!”
杭達親王並沒有選擇投降,而是準備堅持抵抗。庫倫城中已經慌亂作一團,千餘名散亂蒙古士兵被驅趕上了城牆。他們兵力薄弱得連選擇城外據點防守都不夠了,只能依託城垣。可當時的庫倫,也不過只有一道周長三四里的夯土城牆而已,連與內地的縣城相比,都頗有不足。他們唯一的主力依靠,烏泰的部隊,現在還遠遠地在車臣汗盟和烏蘭察布盟之間打轉呢。庫倫的所謂外蒙政權,現在已經到了他們最後的時刻。
九門山炮正被大隊的騾馬拉進了陣地,這些炮兵由何燧親自掌握。在他看來,對付這些外蒙部隊,最好的武器就是大炮。炮聲一響,炮彈在他們的陣線中炸開。不慌亂退縮的蒙古人還真的很少,他們實在沒有現代戰爭的經驗。步兵在炮兵發射後的衝鋒,基本就是摧枯拉朽了。
他騎在馬上,臉上的神色竟然是少有的意氣風發,朝正在和部下炮兵一起推炮就位、搬運炮彈的炮兵營長喊道:“老丁!咱們還有多少炮彈?”
炮兵營長丁重華是資歷很老的在日本陸士學過炮兵的人了,這次也是自願放棄了留在江北提升的機會,跟隨何燧來到安蒙軍,攜帶着沉重的火炮轉戰幾千裡。眼看得就要大功告成,也是壓抑不住笑意地對着高處的何燧叫道:“司令!咱們九門寶貝,還有八百四十發炮彈!是不是在這裡就把他們全乾光算了?讓這幫認老毛子當爹的傢伙嚐嚐味道?”
何燧哈哈一笑,故意板着臉道:“你小子以後不打算過日子啦!我命令你,把手下那幫開火起來就紅了眼睛的弟兄們盯緊一點,不要手快就全乾出去了,最多打五百發!誰知道還要應付什麼情況?現在路途這麼遠,彈藥補給送不上來,你應該清楚!”
丁重華也哈哈笑了,朝何燧漂亮地行了個軍禮,又轉身大聲地指揮去了。眼見勝利就在眼前,大家情緒都是高漲萬分。在外蒙的冬季到來之前,這片國土將再次回到祖國的懷抱。而這民國肇始以來爲國遠征的第一功,就是他們安蒙軍創造的!
何燧策馬下了土坡,想回到臨時設立的司令部裡,再看看後方有沒有什麼軍情追送上來。對烏泰部在自己身後的活動,何燧非常關心。雖然已經留置了部隊,但是他不想自己任何弟兄吃什麼虧。就在此時,就看一向從容的李睿,連軍帽也沒有戴。打馬就朝何燧迎了上來,臉色竟是從未有過的倉皇。何燧心裡一沉,難道烏泰攻了哪個兵站?
李睿迎上了何燧,還沒等他發問,就低低道:“出大事了,快回司令部去,我們慢慢商議。”何燧連聲發問:“什麼大事?”李睿只是不回答,帶頭就向司令部馳去。
當兩人匆匆忙忙走進司令部的時候,三個主力團的團長和一些重要幕僚都得到了消息,全部都在帳篷裡坐候。何燧進來就左右四顧:“到底發生什麼大事情了?”
李睿重重地將馬鞭在當做椅子的彈藥箱上面一擊:“他媽的!袁世凱調了兩師多人北上,要組建什麼西北邊防軍司令部,就是打算來對付咱們安蒙軍的!孫參謀長的留守處已經被他們監視,他讓大多數留守部隊已經往貝子廟集中,催促我們儘快南返。等候雨司令的指示,隨時準備應變!”
這個消息就像晴天霹靂一樣,重重地打在何燧的頭上。他眼前一黑,搖晃了一下。最後還是站穩了身子,收斂了心神。大家的眼光都看在他的身上,不甘、委屈、憤怒、沉默……什麼樣複雜的情緒都有。
何燧沉聲向李睿發問:“還有什麼消息沒有?”
李睿冷笑道:“我們出塞上千裡,還能有什麼及時的消息?騎兵到貝子廟都要十天。要得到及時的消息準備應變,非要返回貝子廟不可!老袁真是狠毒啊,居然挑這個時候對咱們下手,他真的是不打算好好過日子了。外蒙收復這種大事情他都能利用!現在咱們安蒙軍懸於外,這局勢當真危險得很!”
他拿出了一份孫裳給何燧的信件,沉痛地遞給了何燧:“看看吧,這是孫參謀長給你的信,上面都說了。”
何燧匆忙翻看了幾眼,孫裳信上說北軍已經陸續抽調部隊北上,綏遠北軍已經有數千之多,對安蒙軍留守處採取監視態勢,動手解決看來已經迫在眉睫。爲團體計,他已經決定留在綏遠周旋,將留守部隊大部悄悄運動出城,去貝子廟集中。望何燧見信迅速南返,準備應對一切,雨司令定有辦法,可以將安蒙軍這支孤軍拉出來,最後就是這個勤勞樸實的參謀長的遺言。
“弟身爲光榮的江北軍軍人,光復大業,身於其中,爲國北上,亦附驥尾。此生無憾矣!相信我兄必能沉着應對,率孤師南返。在雨司令率領下爲國做出更大更光輝的事業。弟於九泉之下,亦當爲我兄歡欣鼓舞。袁世凱竊國奸雄,此次事件,其爲固其權位而不惜民族利益已可明鑑!我江北軍軍人當誓死於其周旋到底,不將其打倒誓不罷休!我兄其速行乎!弟當此境,唯死而已。斷不容北軍侮辱我光榮之革命軍人人格。致以江北軍最後的敬禮!”
何燧手一抖,又緊緊將這封信握在手中。他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參謀處對這件事情怎麼看?有什麼應對腹案?”
李睿幾乎毫不考慮地大聲道:“還有什麼說的?丟棄輜重,輕兵南返,迅速到貝子廟集中!會合賽爾烏蘇的留置部隊,我們預計十四天內可以返回貝子廟。到時再根據情勢發展,決定我們安蒙軍朝哪個方向打!要安蒙軍死容易,要咱們乖乖向北軍投降卻難!”
騎兵教導團的團長沈子沫霍地一下站了起來,這個在張堡時就已經是教導騎兵營營長的元老,本來已經沉穩了許多,但是這個時候神色卻激動得難以抑制:“那庫倫怎麼辦?我們走了幾千里路,眼看就要畢其功於一役了。現在丟下庫倫就走,我們弟兄們不甘心哪!司令,求您讓我們騎兵團單獨進攻吧,等把外蒙這些龜兒子打平了,咱們再掉頭走。我就不相信北軍那些王八蛋能擋住咱們安蒙軍!到時候我一定衝殺在最前面!”
何燧咬着牙聽着大家的議論紛紛,他何嘗又不是在心裡憋屈得想長嘯出來?民國肇始,國家武力正應該一致對外,卻沒想到還有人卻這麼爲一己權位敢於悍然破壞國家大事!眼見着幾千裡的遠征就要成功,他如何割捨得下他投注了全部精力的徵蒙大業?而且他也知道,這一南返,不管安蒙軍命運如何,將來定然是投身到糾纏在全國各處的內戰當中了,又什麼時候才能繼續南返這片祖國塞外的土地?
封狼居胥,祭姑衍的軍人之夢啊!
他煩躁地在帳篷裡面走來走去,統率大軍這些日子以來,他本來已經由一個年輕的軍官變成了一個相當沉穩的大軍統帥,這個時候卻有些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突然轉身問李睿道:“縱雲!我們要是全力攻擊庫倫,大概需要多少時日?一天夠不夠?”
李睿一愣,轉眼就明白了何燧的心思,也大聲回答道:“全力攻擊,破釜沉舟,這麼個小縣城似的地方,一天夠了……但是我們就算打下了庫倫,還不是要率軍南返?這樣又有什麼意義?沒有兵留守的話,這裡還不是就這樣!”
何燧站住了自己身子,目光沉重地掃視着自己麾下的軍官幕僚們,他看來在這電光火石般的思考時間裡已經下定了決心。
“我們是國家的軍人,有我們自己的責任。背後有袁世凱在給咱們搗亂,我們也不能放棄作爲軍人最神聖崇高的責任,就是要維護我們國土的統一!苟利國家生死矣,豈以禍福趨避之……我已經有了決心,現在我命令!”
所有軍官都啪地一下站得筆直,帳篷裡的氣氛一下變得空前的嚴肅。
“我命令各部隊迅速進入陣地,下午八時,準時發動向庫倫的總攻!在天明的時候,我要看到安蒙軍的軍旗在恩仁寺的上空飄揚!攻擊計劃、部隊分配就照以前不變!”
他走了幾步,又斷然道:“攻擊庫倫成功之後,安蒙軍第一團且步兵第二營全團及附屬部隊一個騎兵連,一個炮兵連留置庫倫,替我們國家看守住這片土地!一團團長高漢陽上校,我委任你安蒙軍庫倫警備司令,留在這裡!等咱們的大軍再回來!”
一下從江北軍的連長升任上來的高漢陽站得筆直,鼻孔大張着呼呼喘氣:“是!司令,我一定替您盯緊這裡,等待您率領大軍再度回來!”
李睿張嘴想說什麼,最後終於留在了心裡,把眼光集中在了何燧的身上。
“其餘部隊,攻克庫倫之後,將輜重彈藥儘量留給高團長。所有將士,輕裝南返!誰要擋着我們安蒙軍回江北的道路……只有一個字,打!”
張紹曾穿着整齊的軍服,難得的今天修了面。他已經正式接任袁世凱組建的西北邊防軍督辦的職位,今天就是來解決安蒙軍在綏遠的留守處的。
在這個老軍人的內心當中,是絕對不願意看到這件事情發生。但是軍令如山,他自己已經和北洋這個團體是不能分割的了。袁世凱的命令,他必須要服從。
副官們牽着馬等着張紹曾的到來。今天這個場面,北軍在綏遠的師旅長們都躲着不參加,而張紹曾擔了這個名義,不能不親自去一下。而且在他心裡,也想對繳械的安蒙軍將士們好好地照顧一下,能通融的地方就儘量通融。
他看了一眼灰沉沉的天色,嘴裡似乎嘟囔了兩句什麼,翻身就上了馬。幾百名騎兵跟在他的身後,朝城西梁山腳下安蒙軍留守處的駐地行去。
這真是一個讓人討厭的活啊……綏遠都統、西北邊防軍督辦張紹曾對自己說。
這時在安蒙軍留守處的駐地裡,已經是一片冷清的景象了。這個駐地本來佔地很是不小,每天從後方轉運來的物資,要送往前線的物資,都在這裡中轉。成千的夫子在指揮下忙碌地勞動,電報房整天滴答作響,保持着和江北的聯繫。但是這個時候,只剩下一連人在持槍守備。和他們對峙的就是將這裡包圍住的整整一團的北軍,但是看着江北軍守軍堅決的神色和放平的槍口,這些北軍一時還不敢上前。只有一個軍官拿着個洋鐵皮捲成的喇叭,在那裡高喊。
“請貴軍不要對抗中央的改編命令!大家都是民國的軍隊,都要聽從袁大總統的指揮!這樣做是違抗軍令的!希望你們能服從命令,大家還是戰友,還是袍澤……”
孫裳從窗戶裡看着外面的一切,看着蹲在沙袋組成的工事裡自己留下不多的兵士,又看看外面擠成一團的北軍,輕蔑地笑了笑。電臺臺長走進了他的房間,朝他立正敬禮。孫裳問道:“給司令的電報發出去了嗎?”電臺臺長點點頭:“參謀長,已經發好了。從綏遠電報局借的單邊機,也給咱們砸了個乾淨。這次綏遠可算破財了。”
兩人相視一笑,孫裳命令道:“讓軍官全部過來。”
沒過多久,留守處少尉以上的軍官就擠滿了孫裳小小的屋子,足有二十來人。孫裳看他們都神色嚴肅,輕鬆笑道:“外面大兵壓境,死在這種戰場上,非常不值得。我准許你們繳械,作爲這裡的最高指揮官,我承擔全部責任。”
指揮這裡留守部隊的連長白遲大聲道:“參謀長,您這是什麼意思?弟兄們都打定了主意,準備抵抗到底,打完拉倒。自然會有江北的弟兄替咱們報仇!”
“參謀長,一起去死就不要咱們弟兄了,這算什麼指揮道德?”
“繳械倒沒什麼,繳給袁世凱那傢伙卻讓人噁心。”
“軍人有軍人的人格,我們從教導團就學的是這個了。反正家屬有雨師長照顧,將來雨師長成功了,還會給咱們立個碑呢!”
“青軍會沒有孬種,從蘇滬革命軍時代起,什麼時候看過咱們的人投降了?這個榮譽不能由咱們來玷污!”
聽到這些青年軍官們七嘴八舌地在那裡嚷嚷,孫裳眼眶裡面不由得一陣的發熱。最後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搖頭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各自回去抵抗吧!咱們不能打第一槍,弟兄們,來生再見!”
第一槍到底是誰打的,已經很難分辨清楚了。反正當張紹曾趕來的時候,安蒙軍留守處已經打成了一片。傳說這裡囤積了安蒙軍一年的軍餉,還全是現大洋和光復票。槍聲一響之後,放開了膽子的北軍向安蒙軍發起了絕對稱得上是果斷的衝鋒,機關槍和管退炮居然都用上了。安蒙軍的兵力畢竟太過於單薄,很快就被北軍擁了進來。最後就是倉庫那裡一聲巨大的爆炸,震倒殺傷了一大片準備過來發財的北軍。煙雲直捲上了上千米高,而雨也終於在綏遠城中下了下來。
1912年10月7日,綏遠事件震動了全國。北軍準備強行對安蒙軍留守處進行改編收繳武器。而安蒙軍守軍一個連抵抗到底,幾乎傷亡殆盡,只有十幾個士兵力竭被俘虜。安蒙軍參謀長引爆了倉庫,殉職於自己的崗位上。張紹曾究竟到最後,也沒趕得及見上孫裳一面。
動員,動員,動員!三省半地盤上的江北軍迅速調整了編制,完成了按照甲案的部隊配置。雨辰在綏遠事件發生的第二天就發出了殺氣騰騰的通電。
稱袁世凱中央政府不就綏遠事件給出解釋,懲辦禍首,並安全讓安蒙軍南返江北。江北軍將自由採取行動,自行對禍首進行懲辦。從通電發出日起,江北軍對袁世凱中央政府一切交通完全斷絕,地方鹽稅完全接收,這幾乎就是一個內戰發起的宣言。
同時他還向南方各督通電,說安蒙軍是集合了南方各省精華部隊,現在在徐州還有以各省部隊組成的預備安蒙軍五千餘人準備繼續支援北上。中央今日能如此對待爲國征戰的安蒙軍,異日如何對待已經宣佈各地方自治的南方省份,可見其餘。大家必須通力合作,聲討如此不良政府,不得合理處置,絕不罷休。
一直處於江北軍包圍威脅當中的湖南省立即宣佈響應,並計劃出兵兩個團增援在鄂南的江西混成第一旅。而廣東陳炯明也宣佈支持江北雨巡閱使的正義舉措,並正式準備出兵驅逐盤踞在廣東的濟軍以爲聲援。福建孫道仁一直是唯雨辰的馬首是瞻,立即也通電支持。
廣西的陸榮廷、雲南的唐繼堯還有浙江的朱瑞則是通電希望南北雙方保持克制,希望袁世凱政府迅速就綏遠事件給出一個交代,不然三省也難以維持這個調停的地位。
北方除了直隸、河南、山東、湖北、東北三省、熱河都統、綏遠都統迅速以地方名義通電全國,認爲安蒙軍抗拒中央改編,破壞中央西北邊防計劃,並有預謀地破壞國防資材,正應該中央通電討伐。而雨辰藉此要挾中央,並計劃發動叛亂。身爲民國軍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應儘快取消他麾下三省的所謂地方自治的獨立地位,早早向中央請罪,若戰端一開,中央以順誅逆,江北瓦碎指日可待。
而袁世凱把持的中央政府雖然說對綏遠事件要進行調查,但是中央組建西北邊防軍,改編安蒙軍的決心不會改變。不然中央還有何威信可言?不然大總統的全國陸海軍統帥的名義還有什麼意義?江北雨巡閱使形跡類於反叛,中央念其光復有功一直曲於優容。如再以私兵要挾中央,那中央將予以斷然討伐!北軍各部也開始陸續動員,開赴京漢線和津浦路這兩條幹線上面。
同盟會、共和黨、進步黨也開始紛紛活動,在中國有着利益和野心的國家也極大地關注這個局面。
在1912年大選即將來臨的日子裡,南北內戰的陰雲,似乎就籠罩在了誕生不足一年的民國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