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亮,但是旅館裡的客人們已經無法繼續在房間裡呆下去了,無論是那漆黑夜空中閃爍的紅光,還是那街道上不時響起的冷槍,似乎都證實了剛纔地方有線廣播電臺中所播發的那條緊急新聞。
現在,多數旅館的客人都聚在餐廳裡,收聽廣播,關注着局勢的發展,並或多或少的爲前途擔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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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播送緊急通告,發佈通告的是南洋華人同鄉會、蘇門達臘地方華人自治局,通告內容如下:
昨日深夜,不明數量以及不明身份的武裝匪徒突襲巨港市郊數座華人所擁有的合法農場,殺傷無辜商民與勞工百餘人,自治局聞知襲擊,急派民團往援,阻擊武裝匪徒,並將其包圍殲滅於北郊荷蘭兵營,共計擊斃武裝匪徒數百人,營救華商與勞工百餘人,混戰中,武裝匪徒悍然焚燬兵營,引起彈藥爆炸,零星散匪竄進市區,試圖製造混亂,目前民團仍在與之交戰,在戰鬥結束之前,望市民儘量不要外出,以免被流彈所傷。
與此同時,自治局發佈緊急徵兵令,下令徵集所有民團和討伐隊,組織巡邏,並前往城郊掃蕩武裝匪徒,所有備有武器的團丁都必須在最短時間裡前往各地自治分局報到,未加入民團或討伐隊者,也應組織起來,保衛家園,守望相助。這是自衛行動,任何阻撓華人自衛行動的勢力都將被視爲敵人。
現在,重複播送緊急通告:……”
聽到電喇叭裡的緊急廣播,多數旅客愁眉不展,廣播裡雖然說大股武裝匪徒已被消滅,但是即使是站在旅館的陽臺上,也還是能聽見那郊外傳來的密集槍聲,甚至還夾雜着炮聲,誰也弄不清楚那廣播裡所說的“武裝匪徒”到底是指的什麼勢力,如果是指荷蘭殖民軍的話,那麼,這蘇門達臘的局勢恐怕一時片刻是平靜不下來了。
與那些聚集在餐廳議論紛紛的旅客們一樣,楊王鵬也感到非常驚訝,雖然他確實明白,以目前的局勢而言,蘇門達臘遲早要亂成一鍋粥,可是他從來也沒想到這麼快就發生瞭如此大規模的武裝衝突,而且衝突的地點居然還是在荷蘭兵營裡,這確實讓人驚駭。
現在,楊王鵬並不在餐廳,他還是呆在他的客房裡,他住的是豪華客房,房間裡有無線收音機和有線廣播,可以足不出戶就能收聽到緊急廣播。
與多數還矇在鼓裡的人一樣,楊王鵬現在也不清楚那座荷蘭兵營裡其實並沒有任何荷蘭軍人,他不知道荷蘭軍隊已經在戰鬥爆發之前全部撤到港口附近了,所以,他也一直在擔心這場突如其來的武裝衝突會不會引起荷蘭殖民當局的瘋狂報復,雖然中國海軍的一支遠洋艦隊現在就在巨港駐泊,但是中國中樞政府到底會在蘇門達臘的局勢發展中走多遠,目前還是一個未知數。
“不知道中樞到底會在此事上採取什麼立場?蘇門達臘雖然有不少華人,可是這裡畢竟是荷蘭政府的殖民地,這是取得了列強承認的,如果要挑釁荷蘭政府,似乎也必須挑戰列強的整個殖民秩序。如果不是歐洲戰爭的話,或許這裡的局勢也不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
帶着這個念頭,楊王鵬揹着手在客房裡來回踱着步子,廣播還在繼續,反覆的播送着那則通告,但是遲遲沒有播送更新的消息,這也讓楊王鵬心神不寧,不知道他該採取什麼行動。
就在楊王鵬走來走去的時候,房門突然被人敲響,他走了過去,拉開房門,來人正是廣東商人韋紫峰。
剛纔韋紫峰帶着僕人去商會打探消息,一去就是一個多小時,現在纔回來。
走進房間,韋紫峰一邊擦汗,一邊對楊王鵬說道:“楊王委員啊,剛纔我去商會,碰見了商會會長,他跟我說,不必擔心,現在局勢已經得到控制,或許天亮之後就可以出城了。原來我還打算再住幾日再去婆羅洲的,可是現在看來,還是儘快離開蘇門達臘爲好,楊王委員,你若想與我一起走,我叫僕人再多買一張船票,咱們天一亮就走。”
楊王鵬沉吟片刻,搖了搖頭,說道:“韋先生,你先走也好,畢竟你是生意人,還是儘快去婆羅洲,不然局勢再緊張下去,婆羅洲那邊一封港,你就哪裡也去不了了。至於我麼,我打算在蘇門達臘再呆幾日,看看形勢如何變化,好歹我也是中樞政府外務部的高級顧問,如果本地的中國領事館需要協助,我也可以派上用場。”
“那好,你就在這裡住着,至於食宿費用,我已交代過經理,等我趕回蘇門達臘之後再結帳,你就在這裡安心住着,我再給你留些匯票,以應不時之需。”
韋紫峰見楊王鵬不打算跟他一起走,於是也沒勉強,這接下去的交代倒也符合他的商人身份,那就是隨時隨地都在投資。
楊王鵬推辭不過,只好謝了,與韋紫峰在客房裡討論片刻,之後韋紫峰自去吩咐僕人收拾行裝,並與朋友道別,而楊王鵬在房間裡又踱了陣步,然後才離開房間,趕去旅館前臺,給熊成基住宿的地方搖了通電話。
但是那邊的旅館卻告訴楊王鵬,在昨夜槍響之後,熊成基就跟着一幫同盟會的高級幹部離開了旅館,與那位同盟會領袖孫先生一起到華人自治局去了,直到現在仍未歸來。
楊王鵬只好壓下電話,遲疑片刻,最終決定也去華人自治局走一趟,看看能不能碰見熊成基,順便也打聽打聽最新的消息。
於是,帶齊證件,楊王鵬走出旅館,此時外頭還是一片黑暗,剛剛凌晨五點鐘,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只有街道上的路燈還亮着,街上也看不到什麼黃包車、人力車,只能徒步趕去華人自治局。
好在自治局距離旅館不是太遠,過了五條街,楊王鵬就看見了那戒備森嚴的自治局,此刻,那自治局門前的街道上已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都是全副武裝的民團,過往路人都必須接受搜身檢查,尤其是那些長相不像華人的路人更是被勒令遠離自治局。
楊王鵬拿出他的那本外務部高級顧問的證件,費了番工夫才得以走進自治局,等進了自治局,他才發現,裡頭也是擁擠的很,許多前來打探消息的商人都站在走廊和花園裡,互相交換着情報,但是這些情報往往互相矛盾,誰也不知道到底該相信哪個人帶來的情報和消息。
華人自治局的局長和副局長都不在,只有幾位委員在這裡坐鎮,不過也是一問三不知,對於楊王鵬的提問,他們也無法回答,但是卻告訴楊王鵬,同盟會的一幫人確實在幾個小時之前來過這裡,不過沒在自治局這裡呆過久,很快就跟着副局長離去,至於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
局勢還是有些混亂,楊王鵬正猶豫着是不是再去街上看看時,他看見一位熟人正從自治局外頭走進來,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曾經的共進會員周海山。
此刻,這周海山也是全副武裝,右手提着一杆步槍,腰間繫着一條五指寬的牛皮腰帶,上頭彆着一把嶄新的轉輪手槍,肩膀上還斜掛着一條子彈帶,上頭插滿了步槍子彈,黃銅的彈殼在燈光下閃爍着光芒,頗有些赳赳武夫的風采。
見到楊王鵬,周海山頗有些得意,衝着他一拱手,說道:“楊王老弟,你怎麼也在這裡?若不是怕傷了你這位外務部的高級顧問,我昨夜攻打荷蘭兵營的時候,只怕也會喊上你一起去呢。這一仗,咱們打得可是乾脆利落,瞧,這把六輪槍就是昨夜在荷蘭兵營繳獲的,你看,不錯吧?”
說完,周海山將那把轉輪手槍從腰帶上拔了出來,拿在手裡炫耀,神情舉止已經與前幾天楊王鵬見到他時很不一樣了,彷彿又變回了那個當年共進會武裝部隊的軍官了。
見周海山將對自己的稱呼由“楊王先生”變爲“楊王老弟”,楊王鵬就知道,此人性格浮躁,難怪龔春臺說他是成不了大事了,不過此時楊王鵬倒沒什麼心思關心周海山的性格,他現在更關心荷蘭兵營的那場戰鬥。
“周老弟,你指揮的是荷蘭兵營的戰鬥?你們跟什麼人在打仗?是荷蘭軍隊麼?”楊王鵬問道。
周海山咧嘴一笑,搖了搖頭,說道:“荷蘭兵在咱們趕去之前就撤到港口那邊去了,跟咱們見仗的是土人的兵,咱們把他們全部消滅了!”
楊王鵬一愣,追問一番,這才得知,荷蘭殖民軍並未與民團發生直接衝突。
聽楊王鵬說起他的來意,周海山爲他指了條明路。
“你要去找同盟會那幫人?剛纔我過來的時候,看見他們在北城與南城的那座鐵橋附近晃悠,你現在趕去,或許還能碰見他們。”
“如此,多謝相告,我這就趕去,說實在的,他們現在到處晃悠,我都替他們擔心呢。”
楊王鵬謝過周海山,舉步要走,但卻被周海山一把拉住。
“你這麼赤手空拳的到街上晃悠,也是兇險。乾脆,你帶着這杆洋槍,雖然是舊槍,可到底不是燒火棍子,拿着壯個膽也好,土人看見了槍,也不敢輕易動手。”
說到這裡,周海山將那杆格拉格喬根森步槍塞進楊王鵬手裡,並將肩膀上的那條子彈帶也交給了楊王鵬。
楊王鵬詫異道:“難道街上現在還有土人?”
“不少呢!昨夜槍聲一起,到處都打了起來,外邊的情形怎樣,咱不清楚,不過這城裡頭的情況我卻是清楚的,不少土人被打散後就在城裡藏了起來,都提着刀子呢,民團現在正在挨着街搜捕,不過難保就沒有漏網的,所以,華人上街,必須三五成羣,手持武器,我看你沒有武器,乾脆,這杆美國槍就借給你,還有這隻臂章,你戴在左臂上,千萬別取下。”周海山說道。
楊王鵬向周海山道了謝,戴上臂章,斜挎了子彈帶,提着步槍就走出自治局大門,然後向那座鐵橋趕去。
一路之上,城裡零星槍聲不時響起,沿街店鋪人家均大門緊閉,不時可以看見三五成羣的華人手持獵槍走過,他們看見楊王鵬獨自一人持槍行走,不由多少有些奇怪,雖然楊王鵬戴着臂章,可是仍會有人上前盤問,言語不通,只好拿出華文書籍,叫楊王鵬對着字念。
這一路走過來,楊王鵬是提心吊膽的,他並不怎麼擔心土人的襲擊,畢竟手裡拿着步槍,其實他更擔心被那些殺紅了眼的華人團丁誤傷,他甚至有些後悔不該獨自一個人前來的。
好不容易趕到鐵橋,卻是看不見同盟會的影子,鐵橋上有武裝守衛,楊王鵬上前打聽,又是言語不通,只好在紙上寫了字,好在守衛中有人識字,於是指點楊王鵬趕去北城,同盟會的人就在那裡,穩妥起見,指揮官甚至還派了一名廣東團丁,陪同楊王鵬一同趕去北城。
但是楊王鵬終究還是慢了一步,等他趕到北城的時候,同盟會的人已經率領一支隊伍到北方地區協助民團作戰去了,一個同盟會的幹部也沒看見。
此刻,北方的槍炮聲仍然非常激烈,陪同楊王鵬一同趕到北城的那名團丁告誡楊王鵬不要隨便出城,因爲城外非常危險,雙方都已殺紅了眼,會向一切不被信任的目標開火射擊。
不久之後,天完全亮了,站在北城的一座學校的屋頂上,楊王鵬發現城市郊區都已騰起黑煙,可以想象,在戰鬥中有多少村莊被摧毀。
楊王鵬突然覺得這裡發生的事情有些不對頭,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自衛行動了,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按照本能行動,而這種本能顯然是建立在利益基礎之上的,可以想象鬥爭之殘酷和激烈。
顯而易見的一個事實是,島上的局勢似乎正在走向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