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迪文心道,我們現在就是想把武器往北邊賣,只是擔心流入海盜手裡才暫時沒開動而已。不過這話暫時還不便明說,他沉吟一陣才又開口問道:“照你這麼說,那邊除了海盜,就是跟海盜勾結的官員,那我們倒是不好下手啊!難道就沒什麼可以加以利用的人?”
“這要視貴方想達到何種效果。”許裕拙解釋道:“若貴方只是想掃清當地海域,震懾宵小,那其實很簡單,發兵一路打過去就好,也沒人攔得下你們。但若是想要獲得浙江官府的認可,日後在當地落腳經商,那就比較麻煩。因爲有太多人牽扯在裡面,貴方要掃除當地的海盜,必定傷及某些人的利益,招人嫉恨也是難免。”
石迪文道:“許將軍的意思,是當地官府高層都有份參與?”
許裕拙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石迪文的這種說法。對於當地的實權人士來說,海盜這個工具真是再好用不過,上不了檯面的活兒全都可以交給海盜去做,而自己只需在幕後操控,按時收銀子就行了。偶爾有那麼幾個不合羣的官員,也會很快被上上下下一起算計弄走,在當地肯定待不長。
石迪文道:“那就退而求其次,不需要大人物,有值得扶持的小人物也行。請許將軍不要多心,當年我們找許大人合作的時候,也並不是因爲看中了他當時的官位,只是我們認爲他可以信賴,值得我們投入資源去扶持他。只要有合適的任選,我們也可以在浙江把這個過程複製一遍。”
海漢當初輾轉聯繫到許心素的時候,他僅僅是一個剛剛花了幾千兩銀子在福建水師中買了個把總軍職的低級軍官而已。如果海漢沒有投入大力氣扶持他,那早在1628年的時候就已經被十八芝在戰場上幹掉了,根本就不會有後面一路爬升到福建總兵的機會。許心素有今時今日的地位權勢,的確很大程度上都是得益於海漢數年來一直不斷的軍事援助,這一點海漢人清楚,許家的人也心裡有數。
石迪文以許心素作爲範例,的確有很強的說服力,既然海漢有能力把一個水師把總一路託舉到一省總兵的位置上,那當然也可以嘗試在浙江那邊扶持一個或幾個當地的代言人。大人物們或許會因爲種種無法割捨的利益或人情,不願與海漢這個對象合作,但下面的人卻未必都是一條心,總會有人懷有野心或別的企圖,冒風險搏上位。而海漢現在所需要的,就是找到類似這樣的扶持對象。
許裕拙道:“在下所負責的只是軍中事務,對浙江官場上的消息瞭解不多,若是要在下推薦人選,倒真是難了!”
眼見石迪文臉上露出失望之色,許裕拙連忙又道:“不過家父麾下有專人負責這方面的事務,人選是肯定有的,只是此事還需上報至家父那裡,由他做出決定。”
“這當然是應該的,許大人拿了主意,我們這些跑腿的人才好辦事嘛!”石迪文點頭應道。海漢要對浙江動手的打算,本來也會與許心素進行溝通,之所以先來找許裕拙,也是想先探探福建軍方的態度。既然許裕拙已經代表自己的家族提出了要在其中分一杯羹的條件,那後續的細節就可以一點一點地溝通商議了。
石迪文先前聽許裕拙詳述浙江那邊的種種狀況,其實就已經想到了他的家族,或者說福建軍方,肯定有秘密的情報機關在進行相關運作,只是缺乏一個機會將這些蒐集到手的情報信息利用起來。說不定許氏早就在浙江那邊暗中培養了一些人,只是時機未到,不敢輕易張揚,亦或是他們自己也沒想好應該在當地如何動作才能爲福建這邊爭取到利益。
雖然這件事最終還是要看許心素的態度,但石迪文對此並不擔心。他兩年前就跟許心素打過交道,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隱藏不住的野心。如果有機會將勢力向周邊省份擴張,他相信許心素一定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何況這次還是海漢主動提出來的,根本不用他許心素直接出面,只需福建軍方適當配合就行。
既然大的方向已經議定,石迪文也就不着急了,倒是許裕拙不想耽擱時間,當着石迪文的面修書一封,然後叫人立刻送回漳州。許裕拙認爲石迪文到了澎湖之後就馬不停蹄地轉道漳州,顯然是海漢對於此事的態度比較急切,石迪文不說,但他不能裝作不懂。
從中左所至漳州城的水路不到百里,許裕拙這邊派出的信使乘船出發,第二天拂曉時分便趕到了漳州城外的碼頭。下船之後絲毫沒有耽擱,直接用令牌調用了碼頭上的專門用於緊急事務的馬車。到了城門前無需查驗,城門的守軍見車就打開城門放行。許心素一早起來到院子裡健身的時候,信使便將許裕拙的書信送到了。
“海漢人終於按捺不住了啊!”許心素回到書房看完這封書信,心情一時大好。
作爲一名官員,許心素再要升就只能往京城裡去了,而他並不打算放手福建這邊的事業,去兵部裡當個泥塑菩薩,所以最近一年中兵部有人傳信下來徵求他的意見,他都推說身體不適應北方氣候,不願調職去北方。畢竟在福建這邊他可以做到言出法隨,每年通過各種貿易進賬的銀子數以百萬計,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實現,說是土皇帝也不爲過。
但許氏家族目前的海貿規模,卻還遠遠沒有達到許心素自己的目標。他認爲自家的海貿生意看似風光無限,但實際上被限制得極爲嚴重,除了直航海漢控制的海南島之外,向南向北,臨近區域的貿易環境都不夠理想。
廣東這邊的海貿,絕大部分份額都被以“福瑞豐”爲首的廣東商會控制着,雖然許氏名下的商行也是“瓊聯發”十三家股東之一,與廣東的大商家也算有一份同事之誼,但許氏在廣東的海貿生意依然是受到諸多限制。當然這也沒什麼好說的,廣東商人到了福建,一樣也得遵守許氏定下的各種規矩,大家彼此彼此而已。
至於北邊的江浙一帶,狀況甚至還遠不如廣東,至少廣東這邊的競爭雖然激烈,但有海漢在中間主持局面,福廣兩省的海商就絕不會因爲競爭而撕破臉皮,反而是有不少合作投資的機會。而江浙這邊想要插上一腳的難度就大多了,還得時時提防,搞不好哪天就會被人利用海盜下絆子。
南邊的狀況其實還好,許心素目前的主要貿易對象就是海漢,從福建直航海南的航線跟過去到呂宋島馬尼拉城差不多,而與海漢之間的貿易量至少是過去跟西班牙人的十倍以上。同時藉助海南島這個貿易中轉站,許心素也得以打通了福建通往安南、占城等中南半島地區的貿易通道,貿易量比起幾年前已經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而北邊除了日常需要小心謹慎之外,許心素最頭疼的實際上是通往北方的航路在這個位置被卡住了。海漢人佔了臺灣島,需要大量移民遷入當地搞開發,這事許心素是很有興趣參與的。但從福建本地徵募移民的成本太高,遠不如從北方一船一船地往回運廉價的中原難民划算,運回的人口越多,在臺灣島上圈地的種植園開發進度就能越快。但有舟山羣島這個地方卡在航路正中,大大地增加了人口運輸的成本和船隊的航行風險,讓許心素怨念不小。
前幾天從澎湖傳回消息,海漢人在臺灣南部開埠之後,又馬不停蹄地跟佔領北部的佛郎機人開戰,而且僅用時不到二十天,就已經將佛郎機人徹底逐出臺灣島,這也就意味着這個面積約摸爲福建三分之一的大島已完全落入了海漢掌控之中。
海漢人爲什麼要拿下臺灣島,許心素心裡多少還是有點數的。早在兩年多以前,海漢人就已經向他隱晦地表達了對臺灣島的興趣。而當時的許心素一心想要儘快將十八芝逐出福建海峽,爲此連澎湖都可以交給海漢掌控,就更不用說本來就沒有被大明納入治下的臺灣島了。而海漢人想拿下這個蠻荒大島,除了搞種植園之外,肯定也是打算將其作爲向東、向北擴張勢力範圍的跳板。近幾個月海漢人先南下在高雄圈地建港,又北上驅逐了佛郎機人,這一連串的動作顯然是打算將臺灣島及其周邊海域都納入自家控制範圍,然後再接着以這樣的方式向外繼續擴張。
海漢人想要向北擴展勢力範圍,這同樣也是許心素的目標之一,雙方利益不謀而合,許心素其實也在等海漢主動找自己商量這件事,只是沒想到會來得如此之快。
“傳令下去,今日出海,去中左所巡視!”許心素很快就做出了決定。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掌握了多少信息,要跟海漢人談具體的操作細節,許裕拙肯定是力有未逮,必須得由他這個主事人出面跟海漢人詳談才行。石迪文前年去年兩次來福建,許心素都是與其會過面的,也知道石迪文在海漢軍中的身份不低,自己主動從漳州過去見他,也並不是什麼跌份的事情。
許心素要出城巡視就不會像許裕拙派個信使那麼簡單便捷了,光是準備他的儀仗,集合隨行人員及私人衛隊,調動相關船隻,就用了一個多時辰,而這已經算是動作極快的時候了。等許心素出城登船動身,已經快到中午時分了。他出巡的船隊雖說規模也不是太大,但也有六艘船了,旗艦是從海漢購入一艘探索級戰船,另外還有三艘福船,一艘運兵船和一艘補給救援船,水手戰兵加上隨行人員,總共也有四百來號人了。
不過船隊出海是順流而下,這段航程倒是比信使來時快了許多,當天太陽落山的時候,行在最前面的船已經能看到鼓浪嶼的輪廓了。
石迪文也沒想到許心素居然來得如此之快,昨天跟許裕拙談完,今天正主便趕過來了,這效率的確是比這個時代的大明官僚高出不少,同時也能看出許心素對海漢所提的建議非常有興趣,這也算得上是一個好消息了。
許心素是一個很務實的人,到了城中官邸後只讓廚房做了一桌簡單酒菜,讓下人全部屏退,只留了許家父子二人和石迪文在場。落座之後許心素和石迪文互敬一輪酒之後,他便主動提起了話頭:“石將軍,如果老夫的理解沒錯,這次海漢準備北上,是執委會的意思沒錯吧?”
許心素也算是對海漢權力體系瞭解極深的大明官員了,知道海漢的最高權力機構是執委會,現在是要跟浙江動真格的,他必須要確認一下這的確是來自海漢執委會的決定,而不是海漢軍方自作主張。
“許大人放心,我這次來與貴方商量的事情,都是經過執委會討論通過,批准執行的內容。”石迪文不慌不忙地掏出了一封文書,放到許心素面前:“這是執委會的授權書,請許大人過目。”
許心素拿起來大致掃了一下內容,見落款處蓋了海漢特有的圓形蘿蔔章,這才笑眯眯地說道:“事關重大,須得謹慎一點,還請石將軍見諒。”
“許大人老成持重,驗一下授權書也是應該的。”石迪文心道還好從三亞出發前顏楚傑多了個心眼,特地到執委會去搞了份授權書,怕的就是許心素這老狐狸疑神疑鬼,到這邊果然派上了用場。
許心素道:“不是老夫多疑信不過石將軍,是因此事可能需要動用到老夫在浙江部署極深的一些暗樁,這些人身份一旦暴露,今後就很難在當地繼續待下去了。事關多人前途命運,老夫也不得不小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