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1年6月12日,南洋爪哇島巴達維亞港。
自從12年前科恩開始擔任荷蘭東印度公司第三任總督,巴達維亞城就成爲了荷蘭人在亞洲的主要目標。在科恩趕走了原本佔領這裡的萬丹軍隊之後,東印度公司將總部也遷到這裡,並且投入了巨大的資源來經營巴達維亞城,將這裡逐步打造成荷蘭人在東南亞的政治和經濟中心。
荷蘭人從印度科羅曼德爾海岸運來巨石,從東爪哇的扎巴拉運來柚木,從大明招募大批吃苦耐勞的華工,在爪哇島的西北海岸線上修建起了這座大城。這裡的運河與排水道的挖掘、房屋和港灣的建造、城牆與防禦工事的修築,絕大部分都是由大明來的華人工匠完成。荷蘭人對於善於工程營造和商業貿易的華人也非常器重,每年爲引進華人移民所投入的資源都是十分巨大。
總督科恩還制定了一種運營模式,即把一切零售商業,包括沿海貿易的承包權都交給華人首領甲必丹來負責,而荷蘭人則是通過任命華人甲必丹來對本地的華僑社會進行間接統治。1619年,科恩任命了他的密友蘇鳴崗爲首任甲必丹,雖然這個職位是由華人長老通過比較民主的方式推選出來的,但卻必須要得到荷蘭人的認可才能上任,因爲這個職位的性質就是華人在荷蘭總督府的利益代表和中介人。
每個華僑都需要按月到甲必丹府繳納人頭稅,這筆稅收佔了東印度公司在巴達維亞各種稅收綜合的一半以上,足見華人在當地社會中的重要性。而巴達維亞港的海上貿易對象除了東印度公司自己的船隊之外,九成以上都是來自大明。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巴達維亞的崛起,華人絕對是必要條件之一。
不過今年最近幾個月的的情況有些不對,進入四月以後,從北方返回巴達維亞的船隻就無端減少了很多。原定在這段時間裡應該從大員港陸續返回的三艘商船,在過了預定時間一個月之後居然都還沒有出現,而這種狀況在過去的幾年中還沒有出現過,已經引起了總督府和東印度公司高層的關注。當然他們目前還不知道,從巴達維亞出發北上去大員港的商船中,也有倒黴鬼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航程之中。
按照慣常的氣候狀況,每年這個季節在南海上的確會有颱風,船毀人亡的狀況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不過荷蘭人在這條航道上已經跑了不少年頭,如何在臺風季節選擇一條相對安全的航線,避開危險的海況,每一艘船上的荷蘭船長都掌握了相關的技能。如果說每隔半個月出發的帆船居然接連三艘都在海上遇到極端海況而失蹤,那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
東印度公司的高層們在開過會議之後,認爲無非有幾種可能性。第一就是海難,那樣當然是無從再找到失蹤的商船;第二種可能性就是這些帆船在海上被人攔截,如果是後一種可能,那情況就比較複雜了。
荷蘭在遠東地區有兩個爭鬥多年的強勁對手,一個是葡萄牙,另一個是西班牙。葡萄牙近年國勢衰弱得厲害,不但淪爲了西班牙的附庸國,而且在遠東地區與荷蘭的爭鬥中也是屢戰屢敗,已經被荷蘭搶走了印度半島和東南亞的不少殖民點,可以說是仇深似海。
而荷蘭爲了能夠從西班牙手中攔截大明出口貿易的份額,這幾年也是派了不少武裝商船到大明東南沿海與馬尼拉之間的航線上巡航,截殺西班牙帆船,攔截大明商船並脅迫他們將目的地改到南方的巴達維亞。這樣的做法自然是招來了西班牙的不滿,不過雙方到目前爲止暫時還沒有分出高下,海上的截殺與反截殺依然還在日復一日地上演着。
以葡萄牙和西班牙這兩個對手的實力,要在南海上截殺荷蘭商船並非做不到,而且他們的動機也非常充分,可以說是嫌疑非常大的對象,也是荷蘭人現在最爲懷疑的目標。
除了這兩支勢力之外,也有人提出了其他可能,比如說南海海盜和近幾年在大明瓊州島風聲鵲起的海漢人。南海海盜存在着許多支勢力,但實力都不算太強,截殺荷蘭商船會比較吃力,因爲他們的老式帆船很難在海上截住航速快出一大截的荷蘭帆船。
倒是瓊州島上的海漢人有一定的嫌疑,因爲他們的事蹟在最近這幾年裡已經街知巷聞,就連並沒有跟他們建立直接貿易關係的東印度公司也收到了很多相關的情報。
這些據說是來自於海外的華人後裔有着跟大明完全不同的路數,他們精於工程營造和海上貿易,有着大量的能工巧匠,並且在軍事方面也具備了極高的水準。在荷蘭人看來,海漢這幫人除了外貌之外,行事與他們心目中傳統的華人完全不一樣。這羣人高調而富有攻擊性,並且對外擴張的速度也相當快。
海漢人在瓊州島南部落腳僅僅一兩年,就已經訓練出了一支軍隊跨海遠征安南,協助安南內戰中的北方朝廷討伐南方的對手。儘管傳聞中這支軍隊的規模並不大,僅僅也只是千數,但其戰鬥力和取得的戰績卻是讓荷蘭這個旁觀者刮目相看。而原本東印度公司中有人認爲應該對海漢這個潛在的競爭者發動軍事打擊,在其萌芽早期就消滅這個潛在對手以絕後患,但在瞭解了海漢的作戰方式和戰績之後,原本的主戰派紛紛放棄了主動攻擊的想法,選擇先靜觀其變再作打算。
這倒不是東印度公司的高層認爲自己的軍力打不過海漢人,但的確是對海漢有所忌憚,不敢輕易下手。因爲在南海還有另外兩個強力對手,如果自家集中火力去對付瓊州島的海漢人,一方面容易引起大明的反彈,另一方也有可能會被葡萄牙、西班牙這兩個老對手趁火打劫。一旦不能迅速地解決海漢,那很可能就會節外生枝,讓戰局朝着自家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下去。
但放棄採用戰爭手段來對付海漢,並不代表東印度公司就放棄了對海漢的關注。事實上從海漢在兩年前協助安南朝廷結束了其內戰之後,東印度公司就專門成立了一個部門,來收集整理關於海漢的各種信息。雖然荷蘭人沒法自己進入到瓊州島去獲取第一手的資料,但他們仍然能夠從有貿易關係的大明海商那裡打聽到有關海漢的大量消息。
根據各方面所收集到的信息來看,東印度公司認爲海漢的海上武裝力量在近期甚至已經超過了葡萄牙人。原因是海漢在攻克安南南部的會安城之後,便驅逐了當地的葡萄牙人,並且罰沒了他們的一部分財產。而葡萄牙人後來非但沒有因此跟海漢人翻臉打起來,反倒是偷偷摸摸派人去了瓊州島議和,而且還簽署了商貿方面的合作協議。
最近的一年時間裡,荷蘭人赫然發現葡萄牙人竟然在從海漢人手中購買武器,並且將其裝備到他們在東南亞和印度半島的據點裡。這個發現真是震驚了荷蘭人,因爲他們也知道葡萄牙人的秉性,以往都是充當二手武器販子,將那些在歐洲戰場上淘汰下來的武器翻新之後高價賣給大明。爲了能夠賺取軍火貿易的高額利潤,那些該死的葡萄牙二道販子甚至還在打撈沉船,以便能將沉船上的武器賣給人傻錢多的大明兵部。
原本這個生意也很是讓荷蘭人眼饞的,但前幾年在澎湖打過那一場仗之後,荷蘭與大明進行深層合作的路子基本上已經堵死了——至少在現任總督科恩的任期內是不可能了,因爲在澎湖被大明幹掉的荷蘭將領高文律就是由科恩親自任命的,他不可能把這顆被打掉的牙就這麼默默地吞進肚子裡去。
但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很顯然葡萄牙人已經放棄了向大明販賣二手武器這門生意,因爲他們賣給大明的價格不可能比海漢更低,在這項生意上已經毫無競爭力可言。那麼毫無疑問,海漢已經取代了葡萄牙這個軍火商的地位,這從他們在瓊州島上的地盤幾乎是無限制地進行着擴張行爲,也能看得出大明廣東官府對其存在是何等的縱容。
這看似風平浪靜的生意轉換背後,卻隱藏着一個讓荷蘭人非常不安的事實——海漢人既然敢於把武器賣給實力強大的大明帝國,那麼至少說明他們並不擔心大明會脅迫他們交出這些武器製造的辦法。換言之,他們對於自身實力的評估應該是高於大明軍隊。
雖然海漢人出現之後從來沒有主動聯繫過荷蘭人,既沒有表示出善意,也沒有表現出敵對行爲,但對於東印度公司來說,海漢絕對算是一個值得重點關注的潛在競爭對手。他們的地盤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從海南島向外擴張,向南已經抵達安南南方的國境線,向北也到了大員港隔海相望的福建。假以時日,這股勢力是否還會繼續南下,與東印度公司競爭東南亞地區的歸屬權,誰也不敢打這個包票。因此不管荷蘭商船在南海的消失是否跟海漢有關,東印度公司都已經將其作爲了有實力下手的懷疑對象之一。
儘管真正的原因還不太明確,但現在已經消失了三艘船,東印度公司高層也不可能在坐視形勢繼續惡化下去,必須要採取一些行動了。總督科恩一聲令下,駐巴達維亞港的荷蘭武裝力量就開始動了起來,花了二十天的時間籌備出了一支海上搜救船隊,準備出發北上,沿着荷蘭商船慣常的航線去尋找真相。
雖說是搜救船隊,但其實船隊裡也沒什麼人把“救”還當作了此行的任務。,在廣闊的南海中要找到三條偏離航向的船幾乎無異於大海撈針,這趟出去能夠找到失蹤船隻的一點蛛絲馬跡就算運氣非常好了。
總督科恩爲這支船隊任命的指揮官是範·隆根,一名血統純淨的尼德蘭聯省共和國公民,同時他也是一位航海經驗豐富的船長。
之所以用血統純淨來形容這位範隆根船長,是因爲上世紀六十年代,尼德蘭北方各省掀起反西班牙鬥爭的時候,範隆根的祖輩就是率先脫離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統治的“烏特勒支同盟”創始者之一。而1581年成立“尼德蘭聯省共和國”的時候,他的那位祖輩也有幸成爲了共和國的掌權者之一。
不過經過了兩輩人之後,到範隆根這裡祖蔭已經沒那麼多的福利可以享受了,再加上的他在家族裡的位置也並不是首選繼承人,因此他與其他找不到出路的荷蘭年輕人一樣,選擇了加入船隊,去遙遠的東方尋求出人頭地的前途。
祖輩留給他爲數不多的庇佑在這個時候起了作用,讓他不用從最基層的水手開始做起,而是被政壇大佬直接推薦進了近些年在遠東風生水起的東印度公司,並且還利用家族的財力,爲他訂製了一艘三桅武裝商船。當然了,這艘商船的所有權並不是屬於範隆根個人,而是由他的家族佔了大半,東印度公司佔了三成,範隆根本人其實只有一成所有權,相當於是帶船入夥的性質。
由於有家族的助力,範隆根是以科恩左右手的身份來到遠東,很快就成爲新任總督手下的得力干將。這在遠東一待就是十二年,範隆根也已經從初出茅廬的清秀小夥,變成了鬍子拉碴的中年大叔。而他名下的船隻也從最初的一艘,擴大到現在由七艘帆船組成的一支船隊,足跡遍佈了從日本、朝鮮到南海爪哇諸島的廣大海域。儘管每年還是必須將收入的大部分上繳給家族和東印度公司作爲分紅,但總體收入的增加已經可以讓他在巴達維亞過上非常體面的上等人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