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揚本來也正在觀察着碼頭上穿着五顏六色馬甲的這些勞工,聽到林南的說明之後,立刻便明白了這碼頭上人流穿梭如此繁忙,卻爲何依然保持着井然有序的運行,並沒有在貨物轉運過程中發生碼頭上常見的擁堵狀況。
李清揚問道:“這些勞工能聽從統一指揮,可都是由同一家行會所轄?”
林南笑着搖搖頭道:“我們這裡可沒什麼行會之類的民間組織,這些勞工都是歸屬於勝利港港區管委會,他們所有的工作安排,都是由管委會來負責。那些亂七八糟的江湖組織,你在這裡是找不到的。”
“沒有行會?”李清揚聽到這個回答先是愕然,但旋即便覺得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海漢治下連大明的官方機構都沒了,更何況行會這類組織。
想到這裡,李清揚裝作不經意地問道:“既然沒有行會,那想必這裡也不會看到大明的官差吧?聽說每月都有上千移民抵達這裡,本地沒有大明官府的存在,這些人難道就不會覺得奇怪嗎?”
“大明官府?當然有啊,這裡在名義上仍是大明的屬地,怎麼會沒有官府的存在?”林南故意將“名義上”幾個字咬得略重,擡手指向西邊道:“看到那邊碼頭上那個豎旗的院子了嗎?那裡就是榆林巡檢司的駐地,旁邊還有崖城水寨的院子,李兄可要過去親自確認一下?”
李清揚心道本地的官府果然早就跟海漢人沆瀣一氣,明明在這裡有常設機構,竟然還坐視海漢人在三亞做出各種違法亂紀之事。李清揚點頭道:“如果方便的話,在下倒是想去看看。”
“方便,方便得很。”林南巴不得李清揚去看,因爲這本來就是安全部爲李清揚準備的參觀對象之一。
郝萬清認爲,要拉攏李清揚,首先就必須得設法影響他對海漢的看法,減少他心中因爲背叛大明而產生的愧疚感,而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莫過於讓他親眼看看與海漢合作的大明官員們過着什麼樣的生活,讓他對未來自己在三亞的生活狀態能有一個大致的概念。
而這方面的代表人物,就莫過於最早選擇了合作而非對抗的羅升東、魏平了。這兩人當初與海漢打交道的時候還都是基層人員,羅升東不過一個百總,魏平則是小小的巡檢,但兩年多時間過去之後,兩人的職位也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動。
羅升東由於起點較高,而且合作的態度好,加之他岳丈章青是現任崖州知州,執委會便出錢出力,讓他在這兩年裡成功實現了三級跳,如今已經是崖城水寨的參將了,整個瓊南地區的明軍水師,統統都歸他管轄指揮。而魏平起點稍低一些,他在官場上的後盾,曾任崖州同知的姐夫已經退休,因此升級就沒羅升東那麼順利,不過現在也已經被提升爲崖城衛所軍的副千總,也算是本地的高級武官了。
當然了,雖然這兩人的官階已經不低,但手中的實權卻並沒有什麼增長,崖城水寨和衛所軍的駐地早就已經被民團所接管,而現在駐紮在這兩個地方的人也幾乎都換成了民團士兵,原有的水師和衛所軍基本都被遣散,絕大多數人選擇了進入海漢的社會體系爲執委會效力。單從收入上來說,爲執委會做事可比爲朝廷賣命強多了,幹上三個月就頂過去一年了,該如何抉擇非常簡單。
雖然手下幾乎都被遣散了,但對於羅升東和魏平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問題,手下沒兵,他們反而能獲得來自執委會更多的信任。兩人爲了表現出心中坦蕩,乾脆都搬來了勝利港長期定居。而水師和巡檢司的旗幟,也依然每天都飄揚在勝利港的海岸邊,向新到港的外來者昭示這裡仍是屬於大明的領地。
林南帶着李清揚首先來到了榆林巡檢司,一進門便看到院子裡跪着五個男子,都被反綁了雙手耷拉着腦袋。有人看到林南進來,忙不迭地招呼坐在屋檐下喝茶的魏平:“魏大人,林爺來了!”
魏平聞言便起身迎了出來,與林南寒暄了幾句。林南也沒向魏平介紹李清揚的身份,指了指院裡跪着的幾個人問道:“這怎麼回事?”
“早上到了兩艘船,船上都是移民,這幾個傢伙是混在移民裡準備來三亞發財的,沒想到一下船就被我們揪出來了!”魏平冷笑道:“最近這半年裡,打着發財主意來三亞的江湖中人越來越多了,我們這巡檢司原本是清閒的衙門,現在倒是天天都有活兒幹了!”
執委會在勝利港保留榆林巡檢司的存在,原本就是讓他們幹髒活的。對於初到勝利港並不熟悉本地情況的新移民和其他外來戶來說,巡檢司的權威度顯然要高於他們之前從未接觸過的海漢警察,由巡檢司出面處理新來者的各種糾紛事務,顯然效率會比警察更高一些。當然了,其實巡檢司裡除了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的幾名魏平親信,其他人也都是隸屬於警察司的編制,只是平時工作會穿着巡檢司的公門制服而已。
早期的移民當中頂多也就是有一些不服從安排的人會在碼頭上就被抓起來,但最近這一年隨着三亞地區的日益繁榮,懷着其他心思來到這裡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也不乏一些竊賊、騙子甚至江洋大盜之類的傢伙試圖進入三亞。
不過這些人當中的絕大多數在下船入境時就會露餡,要嘛是因爲包裹中暗藏的武器、迷藥等東西被翻出來,要嘛是讓經驗日益豐富的入境檢驗人員看出了不對,要嘛就是自以爲是不服管理,結果直接就被巡檢司出面鎮壓。
今天抓到這個五個傢伙據說是同一夥人,爲了掩飾身份還分別搭乘了兩艘移民船。但入境時從行李中被查出了違禁品,而且五個人的東西一模一樣,於是就被等在旁邊的巡檢司人員一個一個地抓了出來。
林南聽了忍不住問道:“那這五個人到底是幹嘛的?”
“已經審過了,都是街頭騙子,準備來三亞開地下賭場的。”魏平一邊說,一邊示意手下把證據呈上來:“林爺請看,這就是他們被查獲的東西。”
李清揚跟着湊上去一看,居然是幾大包骰子。魏平隨便取了一顆,抽出短刀剖開,便看到裡面掉出了一小粒金屬。
“都是灌了鉛的骰子,好人誰會帶着這東西漂洋過海?所以我們直接就把人抓回來了,已經通知了司法部,估計過會兒就有人來領走他們了。”魏平對此倒也沒什麼自得的情緒,這在巡檢司日常抓獲的人員中的確也只是極爲普通的情況,要是抓到江洋大盜倒是可以在林南面前表表功,但僅僅幾個騙子倒也沒什麼好曬的。
李清揚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既然是巡檢司抓回來的人,爲何還要移交給海漢這邊處置?”
魏平看了李清揚一眼道:“沒請教這位是……”
“魏千總,這是李清揚李先生,是我們這邊特聘的顧問人員,從大陸過來的。”林南的介紹比較隱晦,並沒有點明李清揚原來的身份。
不過魏平在這邊跟林南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林南什麼身份他自然是知道的,既然李清揚是安全部的人,又是從大陸來的,其實對於李清揚的身份,魏平多少就已經猜到了幾分。
當然了,魏平並不會對此刨根問底,在與林南迅速地交換了眼神之後,點點頭道:“既然李先生是新來,那不妨由在下解說其中緣由。”
“本地巡檢司編制僅五人,而每日到港的船隻,少則六七艘,多則十幾二十艘,每月到港的新移民更是數以千計。請試想一下,僅靠巡檢司這點人手,能管得過來嗎?”魏平擡手指向旁邊的一棟四層磚石樓房道:“看到旁邊那棟樓了嗎?那就是港務中心,那裡纔是處理港口事務的地方,巡檢司這邊只是負責幫忙維持一下港口秩序而已。要是什麼事都由我們來處理,那大夥兒恐怕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了!”
李清揚道:“既然如此,爲何不增加巡檢司的人手編制?”
魏平一瞪眼道:“增加編制不用錢的?這餉錢誰來出?加一個人一年就得一百兩銀子,這碼頭好幾里長,你說得增加多少人手纔夠?”
李清揚張嘴欲答,卻又一時爲之語塞。說起來好像不是什麼大數目,然而像崖州這種地方,想在官府的財政預算中增加個千八百兩銀子,大概的確也不是易事。李清揚悻悻道:“那巡檢司這些人……”
“這些人是海漢司法部的人,穿了巡檢司的公服在這邊幫忙而已。”魏平對此並沒有加以掩飾,直接便將真相說了出來:“這些犯事的人,自有司法部會對其進行懲戒,海漢有很完善的法規,李先生不用擔心他們會逍遙法外!”
李清揚搖頭道:“以大明子民之身,在大明國土上犯法,豈不該以大明律爲依據來作判決?”
魏平耐着性子道:“這裡是海漢執委會的地方,一切都得按照執委會的規定來做。”
“魏千總,你可還記得自己是朝廷命官?”李清揚聽到這話一時也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忍不住斥責了一句。
魏平冷笑道:“記得啊,我要不是有這朝廷命官的身份,只怕現在早就已經餵魚了。如今這官身是執委會助我拿下的,每月入賬的錢財也是執委會給的,我要是脫了這身官服,就只能跟其他人一樣去碼頭上扛大包了,我怎會不記得自己的身份!李先生,要在三亞這個地方生活,最好還是遵循這裡的規矩!”
李清揚哼了一聲,對於魏平的這種說法並不贊同。
林南見氣氛有些僵,便打圓場道:“魏大人,你當初纔到勝利港的時候,脾氣也未見得比李先生好到哪裡去。”
魏平被林南提起往事,忍不住嘆道:“那倒也是,想當初我魏平也一心想着不能辜負了朝廷給我這芝麻小官的職位,還打算以死報國來着!還好還好,那時候沒有一時衝動,否則真是悔之晚矣!”
魏平說完之後朝李清揚抱抱拳表示歉意:“李先生,適才是我說話有些衝動,你莫要介意。在下當初來這裡的時候,比你更加難以接受這裡的規矩,你此時此刻的心態,在下多少也是能夠體會一二的。等你在此地住上兩三個月之後,想法必定就會有所轉變了。大夥兒在這世上打拼,不就是爲了過上安定富足的生活嗎?只要能過得安穩舒適,這地方由誰說了算,那又有什麼打緊?”
李清揚還是忍不住接話道:“此地乃大明國土,自然該由朝廷說了算!”
魏平搖搖頭道:“此言差異,此地雖是大明國土,但這裡數萬民衆,可不是靠着朝廷在養活。在下便是崖州本地人,三年前這裡還是一片荒灘,莫說港口,連常駐的百姓都沒幾戶。如今三亞數萬居民,港口繁榮程度直追廣州,這局面可不是朝廷的功勞,而是海漢執委會帶着大夥兒一點一點建成的。在下也算有幸,親眼見證了這個過程,對海漢執委會的本事,除了佩服之外,也沒其他的話好說。朝廷若是有這樣的本事,崖州早就不是犯人流放之地,而是一方樂土了!”
李清揚很想罵一句大逆不道,但想想罵了也是白罵,林南還在這裡,自己要是表現出太過明顯的情緒,肯定會導致今後的處境不利。於是李清揚硬生生把話咽回肚子裡,沒有與魏平繼續爭辯下去。
林南一直在旁邊默默地觀察着李清揚的情緒,他作爲李清揚的負責人,必須要對李清揚的思想狀況作出合理的評估,以便對其今後的任用提供參考。從目前的狀況來看,李清揚雖然不能接受海漢對本地的控制程度,但也沒有表現出完全的反感,更多隻是理念上的衝突,而這種偏差在林南看來是可以通過各種手段來慢慢糾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