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草四郎在此之前一直沒有想通的一個問題,就是十八芝餘黨爲何要主動投靠到田川氏麾下,並且帶去了那麼多有價值的資源助其發展,而加西亞所提供給的這個消息,無疑是讓所有的問題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答。
出於種種原因,當年海漢在消滅十八芝之後,並未對鄭芝龍等主要頭目的家人作斬草除根式的剿殺,哪怕情報部門當時便知道鄭芝龍還有家人在日本,也沒有采取相應的措施去杜絕後患。這樣的處理方式不能簡單地用對錯得失的標準去作評判,但從現在的狀況來看,當初的心慈手軟的確是給海漢留下了某些長期隱患。
作爲首領人物,鄭芝龍在十八芝內部的威望無疑非常高,即便是死後多年,也還有許多人願意衝着這塊招牌繼續從事武裝海商這個特殊行當。而由鄭芝龍的後人來繼承這項事業,對形形色色心有不甘的十八芝餘黨的確最具號召力,不管他們是懷着怎樣的目的聚集到日本來,鄭氏子弟這個身份所象徵的權威正是這些人所需要的精神圖騰。
而考慮到平戶藩的特殊環境,他們當然也不能公然打出鄭氏的旗號,所以對田川氏提供支持就成了一種折衷之後的效力方式。表面上這些人是聽命于田川氏,但實際上他們仍然是在爲鄭氏家族效命。這似乎也能很好地解釋爲何田川氏的實力在近幾年中極速擴張,甚至隱隱有了要取代藩主的跡象。
查清楚這檔子事,要遠比了解長崎的貿易狀況重要得多,所以天草四郎毫不猶豫地調整了方向,希望加西亞提供更多有關於田川氏和鄭氏後人的信息。
然而加西亞的消息來源也不是那麼可靠,他跟田川氏的直接接觸並不算多,所以很多消息其實是道聽途說而來,真要讓他說出具體的情況就給難住了。而加西亞得知天草四郎的身份後,又不敢隨意編造假信息來矇混過關,只能老老實實地告知天草四郎,自己所知的消息有限,並不清楚鄭氏後人的具體狀況。
天草四郎對此大感遺憾,如果能確認鄭氏後人的消息,那麼接下來的局面無疑會明朗許多,海漢也可以採取更有針對性的調查措施。但天草四郎有所不知的是,他先前在平戶港所收集到的信息傳回三亞後,已經是讓海漢高層確認了某人的特殊身份。
“按照歷史上的記載,田川七左衛門,又名田川次郎左衛門,鄭芝龍次子,生於1626年,也就是我們來這裡的前一年,現年十二歲。他之所以姓田川而沒有隨父姓,是因爲鄭芝龍將他過繼給了妻子田川氏的孃家。不過這個田川七左衛門是怎麼變成了田川氏的家主繼承人,我們目前還缺乏相關的信息,只能猜測這或許是跟十八芝餘黨的支持有關。”
在收到來自平戶的偵察報告之後,情報部門已經對其中的一些關鍵信息進行了覈實,特別是像報告中提到的“田川七左衛門”這種有名有姓的人物,何夕專門使用大數據庫的資料作了檢索,結果竟然真的是確有其人,而且藉由資料便確認了其另一重讓海漢更感興趣的身份,並在安全會議上就此向執委會進行了彙報。
顏楚傑道:“既然確定了這個人是鄭芝龍的次子,那十八芝餘黨選擇平戶藩作爲重新起事的基地就說得通了。他們在當地造船鑄炮,秘密組建武裝艦隊,看樣子是想要在日本重現十八芝的輝煌啊!”
“如果只是在日本,那倒也罷了,不過他們的野心大概不會把活動範圍限制在日本週圍。”陶東來沉吟道:“從他們之前在大明東南的佈局來看,大概大明這邊的沿海富庶地區纔是這些人真正的目標。”
如果從去年十月朝鮮世子環島考察時發生的襲擊未遂時間開始算起,迄今的五個月時間裡,海漢在南起三亞北至遼東的廣闊地域內查獲了數起與這夥人有着直接或間接關係的案件。一開始海漢只是將其當作了武器走私來處理,但隨着掌握的線索越來越多,情報機關也逐漸意識到幕後主使者的目的恐怕不僅僅是通過走私軍火來獲取經濟收益而已。
等到時機成熟之後,這夥人會選擇先在哪邊舉事還不好說,但很顯然他們不太可能會放棄花費大量資源和時間在大明沿海地區作出的部署。當然了,如今海漢已經開始動手清除這夥人在大明沿海佈下的各種機構,他們即便不願主動放棄,也很難在短時間內重建起類似的網絡了。
而執委會目前所需作出判斷的是,這支以十八芝餘黨和鄭氏家人爲基礎的武裝勢力,是否會在未來的一段時期內對海漢產生威脅。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海漢就有必要安排出兵消除這個隱患。
“從前線偵察的情況來看,這夥人已經掌握了鑄造西式火炮的技術,我認爲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很可能他們也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批量製造火槍的技術,不管是火繩槍還是燧發槍,都會給我們帶來不小的麻煩!”白克思從軍工技術的角度表達了自己的憂慮,他的潛臺詞就是這夥人如果能自行製造槍炮了,那麼即便海漢設法在南邊封鎖通往西班牙殖民地的海上航道,也依然無法阻止跨國軍火走私貿易的繼續進行。
“別忘了,他們還有造船能力。”代表交通部出席會議的越之雲補充道:“一支不爲世人所知的武裝艦隊,膽子稍微大一點,就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了,我有理由相信這會對我國的北方航線造成威脅。”
海漢在大明北部駐紮的兵力其實不少,但由於客觀環境所限,海漢在北方海域控制的港口要比南方少得多,長江以北就只有山東芝罘港和遼東旅順港兩個港口,到去年下半年才又多了一個位置並不在主要貿易航線上的大同江軍港。把這條分界線再向南拉到福建海峽以北,也僅僅只多了一個舟山定海港而已。
這種局面就使得通往北方大陸地區的航線有大部分航段其實是處在海軍的保護範圍之外,大明有種種顧慮使其不太敢對海漢的船隻下手,但日本方面並未與海漢建立任何的官方關係,加上平戶藩那地方又是傳統的倭寇老巢,對他們來說可就沒什麼顧忌可言了。更何況那支在平戶組建中的武裝艦隊還是以中式帆船爲主,到時候出事都很難將其跟日本那邊聯想到一起,如果再使點花招嫁禍給大明,說不定還真能起到誤導海漢的效果。
陶東來道:“那以我們目前在北方部署的兵力,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
顏楚傑應道:“兵力其實是綽綽有餘的,即便不動用遼東金州和山東登州兩地的駐軍,僅憑朝鮮大同江基地和浙江定海港兩地的駐軍也足以完成作戰任務。這兩地都各有一支齊裝滿編的艦隊可在短時間內完成備戰,並且大同江基地還駐紮着特戰團和海軍陸戰隊可以擔當登陸作戰的任務,兵力應該足夠把整個平戶島給打下來了。當然了,對於對方的軍力狀況,我們還需要再作進一步的核實。”
顏楚傑的語氣信心滿滿,畢竟現在海漢軍最精銳的幾支作戰部隊幾乎都駐紮在北方,而且距離去年的朝鮮戰事結束也過去了半年多時間,早就已經休整完畢,完全可以執行新的作戰任務了。
顏楚傑估算海陸兩軍出動四五千人沒有問題,而這樣的兵力規模應該已大大經超過了平戶藩的總兵力,再考慮到雙方在武器裝備和戰法方面的差距,基本上不會給對方留下什麼翻盤的機會了。
當然了,作爲一支常勝軍,海漢軍方現在制定作戰計劃時所需考慮的問題可不只是如何打勝仗而已了,還需要考慮如何以最高的作戰效率,最少的人員傷亡,最低的軍費消耗,去取得執委會所需要的戰果。打勝仗不難,但要打一場能讓海漢各方都覺得滿意的勝仗,那還是要軍方下一些工夫才行的。
而且像這種針對海外目標的作戰,如果目的僅僅只是爲了消滅對手而非擴展佔領區,那麼發動這種戰爭的結果極有可能就是贏了戰事虧了軍費,而這往往也會成爲一部分執委反對開戰的理由。畢竟對以商爲本的海漢來說,幾乎所有事情都可以量化成經濟收益來權衡利弊,如果經濟上的虧損太大,那麼就會被視爲不划算的買賣,哪怕打仗也是同理。
果然反對的意見立刻便出現了,施耐德懶洋洋的聲音在會議室裡響了起來:“請問一下各位,打這一仗對我們來說有什麼實際的收益嗎?我想你們應該都不會對平戶島那種小地方感興趣吧?日本人現在並不想與外國擴大貿易合作,我們之前討論過用武力打開日本國門的計劃,也被證明很難在現階段實現,所以僅僅只是爲了消滅一個地方軍閥就要發動一場戰爭,那各位有沒有核算一下我們可能要爲此所產生的費用?這可不是去年出兵朝鮮,會有朝鮮人替我們承擔軍費,打完仗甚至還能賺上一筆,打日本,我們就只能自己掏腰包了!”
顏楚傑皺眉道:“可這不是以經濟利益爲出發點的軍事行動,那可是十八芝的餘黨,已經開始在給我們製造麻煩的敵對武裝勢力!”
“《孫子兵法》裡有句話,叫做不戰而屈人之兵,爲什麼我們不嘗試一下使用別的方式,比如說通過外交手段來向對方施壓,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然後主動放棄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那些人曾經是我們的手下敗將,他們應該很清楚被我們盯上了會有什麼後果,如果他們一定要垂死掙扎,那到時候再動用軍事手段也不遲吧。”施耐德試圖說服其他人採用談判的方式來解決當下的問題。
而執委會裡的反戰派中堅顧凱也毫不猶豫地對施耐德進行了聲援:“戰爭是解決問題的極端手段,會帶來很多的副作用,我們之前對十八芝發動的戰爭就沒有徹底解決問題,這次如果再採取軍事手段來解決平戶藩的問題,我看也還是會治標不治本,很難徹底解決我國與十八芝餘黨之間的恩怨。我認爲施耐德的想法是對的,我們要做的不應該是考慮如何去消滅對手,而是要讓他們知難而退,自行放棄和我們作對的立場。如果他們不接受這種善意,那再換上大棒狠狠敲下去好了。”
“你們說的這種方式有可能會讓我軍錯過最好的戰機。”顏楚傑搖頭反對道:“現在情況是對方以爲我們在明他們在暗,並不知道他們已經暴露在了我們的視野範圍內,這個時候動手還能打他們一個猝不及防,但如果我們要採取談判手段施壓,那其實就是給他們留出了應對的時間。他們的確有可能會如你所願主動放棄對抗,但也排除不了鋌而走險的可能性,等那個時候我們再要動用軍事手段來解決問題,未免就失了先機,可能需要付出更長的作戰時間和更多的傷亡才能達到效果。”
主戰派和主和派在這種會議上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已經算得上是這些年的常態了。不過其實這次爭辯雙方的基本立場倒是一致的,那就是平戶藩的狀況必須要引起足夠的重視,並採取相應的手段進行處置。即便是主張和平解決問題的一派,也並不排斥在外交手段失效之後採取軍事手段來打擊對手。
但如果外交手段就能奏效,讓對手懾於海漢的威勢放棄對抗,那在這個過程中的確可以省下大筆的軍費開支,避免戰爭所造成的人員傷亡,甚至有機會一勞永逸地解決海漢與十八芝之間的恩怨。所以這對於執委會的決策者們來說,也依然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