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統治期間,在馬尼拉生活的漢人只能算是三等民待遇,但凡能有與西班牙人攀上關係的機會,誰都不會輕易錯失掉。想當初丁家能與弗朗西斯家族聯姻,那也是前前後後下了不少工夫才促成此事。而類似丁家這樣的做法,在漢人羣體中也並不罕見,只是丁家找的這位親家身份尊貴來頭大,引起的關注也就更多。如今馬尼拉城易主,丁家想要撇清與西班牙人的關係,也就面臨着同樣程度的關注。
類似這樣的戲碼,秦華成這段時間看得多了,不少人恨不得跑到街上逢人便說自己跟西班牙是不共戴天的世仇,哪怕他們半個月前很可能還在西班牙人面前卑躬屈膝地討生活。丁家這個女婿的來頭太大,想撇清關係也太難,也正如秦華成所說的那樣,除非是小弗朗西斯死了,否則這界線恐怕很難劃清。但這種事丁家人悄悄盤算可以,由秦華成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就實在是誅心之語了。
丁平生道:“秦兄,這事可不能亂講,要是海漢的大人們聽到這種傳言,我丁家必然會有麻煩,使不得,使不得啊!”
秦華成笑了笑,從桌上拿過酒壺,自顧自給面前的酒杯斟滿,口中說道:“丁掌櫃,明人不說暗話,你們丁家怎麼想,我大致也能料想到幾分。你要打探你妹夫的消息,沒問題,這事我便接下了。但你若是當下就拿個態度出來,後續想採取什麼措施也更好操作。”
丁平生如此謹慎的人,哪會輕易被他的話給套到,連連搖頭道:“秦兄想多了,我丁家並無其他想法,只是想得知那人如今的處境而已。他是生是死,自有官府判決,丁家人可不敢妄圖去幹擾官府的決斷。”
丁峰特地叮囑過他“不該提的就別提”,丁家對小弗朗西斯的態度,就正是屬於不該向秦華成提到的內容。不管丁家是想救出小弗朗西斯還想幹脆讓他去死,一旦表明了態度,都有可能會成爲秦華成拿去邀功的材料。所以在確定秦華成的可靠程度之前,丁平生絕不能代表丁家來表這個態,以免好處沒撈着,反倒成了對方的墊腳石。
丁家的這種小心謹慎的確是有意義的,秦華成主動試探丁平生,目的就是想要套他的話。小弗朗西斯的事情,如果只是打探一下相關的消息,那並不是什麼大事,但如果有人嘗試要影響官府對其作出的判決,這性質可就變了。秦華成之前受訓的時候,警官曾經給他們提及過一些必須要及時上報的情況,其中之一便是嘗試搭救或滅口西班牙人犯的行爲。如果丁平生說漏嘴,那他回頭就會主動找上司彙報此事。
好在丁平生嘴巴夠緊,即便是對方連連發話試圖要影響自己的思路,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不該說的話。秦華成也不勉強,當下便專心享用酒菜,不再對丁平生多問什麼。
這件事情裡着急的一方顯然是丁平生,秦華成也不想把對方逼得太緊,那樣有可能會適得其反。反正只要幫丁家打探到了消息,回頭一樣有好處可佔,所需承擔的風險也更小。
酒足飯飽之後,秦華成讓丁平生回去等消息,自己則是去了馬尼拉城內。城門處的關卡對秦華成而言不再是什麼障礙,如今反倒是成了身份的象徵,他上前亮明自己的身份號牌,值守的士兵稍作檢視之後,便示意讓他入城。秦華成擡頭挺胸,目不斜視,卻能感受到城門外那些排隊等待查驗的民衆投來羨慕的眼光。
如今有了這臨時治安警的身份,除了馬尼拉城內外少數軍事禁區之外,秦華成哪裡都去得。只是他的轄區便是城外所劃出的這塊區域,職責所在,也沒法三天兩頭地到處亂跑。不過要溜空子進城一趟辦點私事,倒也不會給他造成什麼麻煩,只要別耽誤了正事就行。
秦華成昨日便已經想到了要找誰幫忙,他的一個幼時玩伴張魁,如今便在城內給海漢人當差。不過這張魁的職責與秦華成有着較大的差異,他不但寫得一手好字,而且精通西班牙語和漢語,所以就被軍方徵調去當了一名翻譯,專門負責陪同軍官們審訊那些身份重要的西班牙戰俘。像小弗朗西斯這種有一定地位和背景的對象,抓進去之後的提審多半也有張魁參與。
秦華成找到張魁當差的地方,原本由西班牙教會打理的一處學堂,如今教會自身難保,這學堂自然也早就停課了。今後即便重新啓用,應該也不會再講授西班牙語和宗教之類的課程了。如今這裡是被軍方徵用,當作了一處審訊戰俘的所在,每一間教室就是一個審訊室。此外軍方整理出來的口供檔案,也基本都是存放在這裡。
這種地方自然是不會對普通民衆開放,不過秦華成有治安警的身份,倒是無異於一張好用的通行證。而張魁這個時候恰好沒有什麼差事,正在將一份西班牙文的供述謄抄成中文,聽聞有客來拜訪自己,便停下了手頭的事情。
張魁出來一看是秦華成,便直接了當地問道:“找我有事?”
“有事。”秦華成點點頭應道。他知道自己現在無需多說什麼,以多年的交情默契,對方自然能理解事情的重要程度。
“那你等我片刻。”張魁果然對此心知肚明,回去將那份文件先歸檔,然後出來與秦華成會合。這地方到處都是軍方的人,張魁可不敢跟秦華成在這裡聊到一些敏感話題,只能是到外面另行找了一處茶館。
兩人入座之後點了一壺茶,張魁便道:“有事趕緊說,這兩天上頭查得嚴,我可不敢溜號太久。要是被抓到,搞不好連這飯碗都丟了。”
秦華成如今也是在衙門當差的人,自然知道海漢對怠工的處罰非常嚴厲,當下便將丁家求助自己的事情大致說了一下,然後希望張魁這邊能想辦法,看看是否能打聽到小弗朗西斯目前的狀況。
張魁聽完他的來意之後倒是不急了,先品了一口茶,沉吟了一下才回道:“這事你也敢伸手來管,你可知道丁家那親家弗朗西斯是什麼人?”
“知道啊,西班牙城防軍的頭頭嘛!以前遠遠見過好幾次,威風得很,之前他還說過要讓海漢人在馬尼拉血流成河,可如今還不是成了海漢大軍的階下囚!”秦華成對於這位失敗者很是不屑,語氣中也充滿了輕蔑之意:“如今父子倆都身陷囹圄,還有誰會把他們當回事?我看丁家人打探這事的目的,也是想要早些跟他們劃清界線,把自己從這泥潭裡摘出來。”
張魁道:“既然你知道,還要來趟這潭渾水,看來丁家是給了你不小的好處。”
秦華成笑而不答,相當於是默認了張魁的猜測。張魁繼續說道:“你我多年兄弟,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訴你一些內情。弗朗西斯父子目前都收押在城南某個地方,據說之後會轉去甲米地港關押,再之後怎麼處置就不知道了。”
秦華成問道:“海漢這邊沒有對他們下判決?”
張魁道:“上面想從弗朗西斯身上榨出更多的東西,要嘛是情報,要嘛是錢財,所以暫時不打算對他作出判決。至於他兒子小弗朗西斯,以前不過是個商人,根本沒上過戰場,你說把他抓起來能幹嘛?”
“抓了兒子,威脅老子?”秦華成猜測道。
張魁微微點頭道:“人總是有弱點的,弗朗西斯再怎麼不怕死,難道還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兒子也就這麼完了?就算他兒子也不怕死,但當爹的總不忍心看着兒子後半輩子都在牢裡度過。”
秦華成想了想才又開口問道:“那照你這麼說來,海漢人應該並沒打算要處死他們?”
“處死他們對海漢能有什麼好處呢?”張魁搖搖頭道:“海漢人連阿拉貢內斯都放了,何況是這對父子。他們只要不一心求死,那活下來的機率就很大,但至於能不能重獲自由,大概就得看他們最終是不是願意合作了。”
秦華成其實不是很能理解海漢爲何要在辛辛苦苦地打下馬尼拉城,抓獲西班牙官員之後,又那麼輕率地放了他們離開。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眼光見識有限,可能看不懂海漢人這些手段的精妙之處。他又不禁開始思考,那如果弗朗西斯父子都能活下來,對丁家又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那你說說,既然當下能確定這父子倆沒死,還能有什麼辦法,能讓丁家多拿些好處出來打點?”秦華成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腦子的主意不夠多,乾脆便向張魁徵求意見。
張魁一翻白眼道:“你要讓丁家打點誰?打點我嗎?別瞎忙活了,這事不是你能影響得了的,要是你被軍情處或者安全部給盯上了,當心拖累了你全家!”
秦華成雖然沒跟這兩個衙門打過直接交道,但關於其“兇名”倒是早有耳聞,聽他說得慎重,不禁有點猶豫:“真有這麼嚴重?”
張魁道:“你一個治安警,打聽在押敵酋的狀況,這是你的本分嗎?要是讓那兩個衙門察覺了,怕是立刻就先把你拿了,押回去慢慢拷問。順便再盤查一下你秦家的底細,看看跟西班牙人的糾葛到底理清了沒有,一套操作下來,你秦家不脫幾層皮纔怪。”
秦華成嚥了一口唾沫,擺擺手道:“惹不起惹不起,那還是算了吧!不過丁家與弗朗西斯既然是結了親家,難道就真沒人查丁家?”
“怎麼可能沒有!”張魁冷笑道:“只是丁家大概沒犯什麼大事,所以暫時沒有動手拿人而已。我看丁家來找你也是察覺到了什麼徵兆,所以纔會急於打聽消息,想要早點跟西班牙人脫離關係,免得受其牽連。”
秦華成聽到這話,心裡忽然又有了新的主意。既然丁家有所忌憚,那或許便是可以繼續敲打丁家的切入點了。張魁把事情說得七七八八,便不肯再在外面耽擱,秦華成也沒多挽留他,便與他約定了改日喝酒吃肉,作爲這次諮詢的答謝。
從張魁這裡打聽到相關的消息,秦華成幾乎是沒有費吹灰之力,但如果換做丁家自己來操作,只怕是跑斷腿都未必能找對門路,搞不好還會惹一身騷,被特殊部門給盯上。
當天晚上入夜之後,秦華成便主動去了丁家,再次與丁平生會面。他將自己今天從張魁那裡打聽到的消息,擇了一些重點告訴了丁平生。不過有了張魁的指點在先,秦華成也多了心眼,並沒有將自己掌握的消息和盤托出,只說丁家女婿小弗朗西斯目前仍然在押,官府暫時還沒有對他作出判決。
丁平生謝過秦華成,心中卻對這個消息感到有些不是滋味。而秦華成已經料到了對方的心態,主動問道:“丁掌櫃,既然人還在,你就不打算想點什麼辦法,把人給弄出來?”
丁平生一開口又是先前的說法,說丁家不敢造次,影響官府的決斷,秦華成搖頭道:“等官府下了決斷,怕就錯過時機了。我今日還聽說一事,官府可能在調查你們丁家。至於是哪個衙門,我就不便說了,反正不是我這治安警。”
丁平生聽得心頭一驚,這正是他們父子所擔心的問題之一,如果海漢覺得丁家與西班牙人之間的利益瓜葛太深,那在收押弗朗西斯父子之後,找些理由順便把丁家給抄了,似乎也是很正常的操作。所以丁家最近行事都十分低調,唯恐惹出什麼亂子,引來了官府的關注。但如果秦華成所說屬實,那就必須得想對策才行了。
秦華成見丁平生臉色微變,心知自己的試探是找對方向了。既然丁家對這個問題很是忌憚,那便設法從此處下手,從丁家多榨一些好處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