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華成是漢人出身,曾有過在殖民武裝中服役的經歷,但在之前的戰爭中沒有與西班牙人同流合污,以他的自身條件,在這些治安警當中的確算是佼佼者了。警察司的人挑出他來做這片區域的治安警支隊長,主要也是看中了他對這裡民情的熟悉,不求能達到三亞的治安水平,但至少別三天兩頭出事故就好。
前些天負責點卯的一直是海漢警官,不過這兩日因爲有太多的戰俘需要審訊,將爲數不多的幾名警官也調進城裡去幫忙了,所以秦華成在這個支隊長就暫時擔起了這份責任。點卯下來有三人未到,秦華成罵罵咧咧地在花名冊上做了記號,心道回頭就給這三人排個值夜的班,好讓他們記得早上要來點卯。
這些治安警的來源複雜,素質自然也是參差不齊,即便是經過了海漢警官的培訓,但因爲入職時間太短,也依然還沒有形成紀律部隊應有的氛圍。不少人都是想來就來,想走則走,沒有真正把這當做一份長期工作看待。也只有如秦華成這樣極少數聰明人,能從一開始就理解了這個特殊機構在海漢社會中的作用和權力,並且也清楚自己能夠從中得到什麼樣的好處。
點卯完畢,秦華成便按往日的章程,將手下分作五隊人,一隊留守港口邊上這處由倉庫改造而成的臨時派出所,另外四隊則是分別去到轄區內巡邏。
雖說這些治安警只是臨時編制,但他們的巡邏也不是單單走個形式而已,依然是負擔有一些特殊的任務。比如在港口附近任何地方發現了西班牙人,都必須立刻進行抓捕,若遇到武力抵抗,可以就近向駐軍請求援助。
在發生了前次阿拉貢內斯等人乘船出逃的鬧劇之後,海漢便嚴禁西班牙人靠近馬尼拉城外的所有港口碼頭,違禁者一律視作逃犯奸細。而這些治安警並沒有配備刀槍之類的殺傷性武器,僅僅只是每人發了一根橡木警棍,一面藤條盾牌。這種武裝程度日常自衛有餘,抓捕赤手空拳的目標倒也湊合,但如果對手有殺傷性武器,他們這點裝備就只能起到裝飾作用了。這種時候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向駐軍求援,由軍方出面去解決棘手的目標。
秦華成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帶隊前往丁家,弄清丁家這女婿到底是怎麼回事。途經集市的時候,秦華成停在一處魚販攤位前,隨意採買了一些新鮮海產,讓他送去自己家。那魚販倒也懂事,只是象徵性地收了點錢,算下來恐怕連市價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西城門外的這片漢人聚居區因爲海漢有意照拂,社會秩序已經在逐漸恢復正常,雖然港口還未向民衆完全開放,戰時的禁海令依然還在執行中,但已經有一些得到海漢審查認可的漁民可以出海捕魚,而市場上的食物供應也慢慢豐富起來。這片集市在秦華成的管區之內,從這些魚販肉販菜農身上佔些小便宜,在秦華成看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當然了,他的上司也不會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哪怕有人去舉報秦華成,上司肯定只會對此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秦華成雖然才當差沒多長時間,但他已經很清楚海漢人的想法,官府需要有他這樣的人來維持地方上的秩序,只要遵守了那些必須遵守的規則,那海漢人就不會在意他在一些小事上爲個人謀取利益。海漢人在乎的是他的辦事能力,而不是他是否在當差過程中清廉到一文不貪。
如同往常幾日爲自家採買了一些食物之後,秦華成便帶隊前往了座落在港口附近的丁家船行。如要論身家,大概十個秦家捆在一起,都未必有做海運買賣的丁家富有,海漢人來這裡之前,丁家大概在本地漢人裡要算是社會地位拔尖的那一撥了。去年與西班牙人的跨族聯姻,更是被丁家當作了光耀門楣的一項措施,大辦了三天宴席,整個馬尼拉都知道此事。
但不曾想海漢軍從天而降,這丁家的社會地位也隨着西班牙殖民當局的垮臺而一落千丈,如果不是丁家在戰爭期間也同樣採取了明哲保身的態度,沒有直接參與到雙方的戰鬥中,那戰後被捕的可能就不止一個西班牙女婿了,搞不好全家上下都得一起被送去流放。
在秦華成看來,丁家找上自家求助,未必是想保下那洋女婿,而是想借此打聽風聲,看看海漢官方是否有要清算丁家的動作。而以他秦華成的能力,也同樣沒法影響到海漢官方對丁家女婿的判決,能打聽到這人的關押狀況估計就是極限了。但只要丁家有所求,那麼就談條件的空間在,秦華成昨天與父兄談過之後便已經想好了,要以此來爲自己的家族謀得一些實際的好處。
當然了,秦華成來丁家船行的理由肯定是非常官方,就是例行搜查,看看這裡有沒有躲藏全城通緝的逃犯,是否有什麼異常的動向。目前在全城張榜抓捕的西班牙人當中,尚有七八個未被抓獲的對象,而外逃的路線基本就只剩下了海路,所以治安警對這些船行的檢查監控得十分嚴密,幾乎每天都要作例行檢查,以確保不會有西班牙人渾水摸魚逃出去。
船行的負責人聽下人奏報有治安警又上門了,便主動迎了出來。秦華成作爲這片轄區的管理者,當然認得船行掌櫃,此人是丁家家主丁峰的大兒子丁平生。昨天去秦家造訪的人,是他二弟丁平才。而與西班牙人聯姻的就是丁家老三,小女兒丁萍兒。
丁平生自然也認得秦華成,主動上前見禮。秦華成略略一拱手道:“丁掌櫃有禮了,今日也是例行公事,還望丁掌櫃見諒。”說罷一招手,他手下這隊人便輕車熟路地分散開來,在船行鋪面內外執行搜查。
丁平生見秦華成臉色不善,心中猜到幾分原因,便主動告罪道:“昨日小人二弟登門叨擾,多有言語不當之處,還望秦兄見諒。”
秦華成鼻子裡哼了一聲道:“見諒倒是不敢當,我秦家小門小戶,當不得丁二爺這種大人物造訪,該是秦某向丁掌櫃說聲抱歉纔是。”
丁平生開門坐店,自然不願得罪了秦華成這種衙門裡的人物,當下低聲下氣地勸慰了一句,又表示自己稍後會登門向秦家道歉,姿態倒是放得很低。
秦華成見敲打得差不多了,對方也已經服了軟,這才轉換態度道:“如今大家都是爲海漢國的首長效力,丁掌櫃不用這麼客氣。首長們常說,海外華人要同氣連枝,團結一心,你我之間就不要爲了這種小事傷了和氣。”
丁平生不太明白這秦華成爲何突然前倨後恭,不過還是連忙很捧場地稱是,耐心等待對方的下文。便聽秦華成繼續說道:“昨天令弟來我家所說之事,我回去之後也聽家父提到了。你們關心家人安危,這也是情有可原,如果有需要的話,在下也是很樂意幫忙的。”
丁平生聽到這裡不禁眉梢一挑,他要是還聽不懂秦華成的口風,那真的就不用再當這個掌櫃了。當下趕緊追問道:“秦兄的意思,此事尚有迴旋餘地?”
秦華成哪會落了口實,立刻便應道:“餘地有沒有,那可不好說,只能先去打聽一下城裡的衙門是否已經出了判決。若是首長們給判了槍決,那在下這等小人物也不可能讓首長改判不是?”
秦華成說這話的時候注意到丁平生背後的走廊下出現了一個年輕婦人,相貌依稀與丁平生有幾分相似,料定這應該便是嫁給西班牙人的那位丁家小姐了,當下也是故意提高了調門,讓她能夠聽到。
果然那少婦聽到“槍決”二字,頓時便有些把持不住,快步走上前來向秦華成問道:“這位官爺所說的可是真的?”
秦華成道:“在下只是說有此可能,聽說這幾天被拖出東門外執行槍決的西班牙人足有百人之多,不少在海漢大軍破城之後嘗試頑抗的人都被判了槍決。聽說有些人死得無名無姓,就地刨個坑給埋了完事。”
那少婦急道:“大哥,你快想想辦法啊!”
丁平生瞪了那少婦一眼道:“婦道人家,少插嘴正事,還不快快回避?”
那婦人還待要說點什麼,丁平生已經等不及一把將她推走了。秦華成也不出聲,只是冷眼旁觀這兄妹倆的反應。
丁平生將那婦人勸離之後,回來才向秦華成告罪道:“舍妹關心則亂,失了禮數,還望秦兄莫怪!”
秦華成點點頭道:“畢竟夫妻連心,控制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丁平生猶豫了一下才道:“秦兄真能代爲打聽我那妹夫的下落?”
秦華成道:“消息肯定是能打聽到,只不過嘛……要費些周折就是了。”
丁平生聽他這語氣,便知自己是時候開出一些條件了,當下便主動道:“秦兄受累,在下願出五百銀幣,作爲秦兄打聽消息的辛苦費。”西班牙人統治期間,來自美洲殖民地所鑄造的銀幣是本地的主要流通貨幣之一,雖然統治者已經換了人,不過市面上和民衆手中仍然有數額龐大的銀幣在繼續流通。而海漢國內所通行的紙質貨幣,短期內還不太可能在這邊完全取代銀幣的存在。
秦華成搖搖頭道:“大家都是自己人,談錢可就太俗氣了。”
丁平生見秦華成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了自己的開價,想來應該不會是出價太低的問題,那就是對方應該有準備好的條件了,當下便應道:“秦兄說得是,大家都是漢人,理當互相照顧纔對。但這個忙總不能讓秦兄白幫,不知秦兄有沒有什麼需要,也能讓在下助上一臂之力?”
秦華成臉上終於是露出了笑意:“丁掌櫃真是爽快人!我就喜歡跟你這樣的人打交道,好,那我就直說了。”
秦華成提出的條件便是昨日與自己父兄商議好的內容,要求丁家船行今後以低於市場價三成的標準,定期租給秦家幾艘貨船,而且不能以任何理由推脫。
丁平生聽了秦華成開出的條件,才明白對方爲何看不上自己開出的條件了。五百銀幣大概就只夠以低於市場價三成的標準僱一艘貨運帆船跑一趟珠江口來回,但秦家想要的不僅僅是一趟,而是長期如此操作。這要是計算費用,那丁家需要付出的代價可就遠遠不止五百銀幣了。
丁平生猶豫片刻才應道:“此事事關重大,可否讓在下回去與家父商議之後,再向秦兄回覆?”
秦華成點點頭道:“不妨事,我不急,你們商量妥當了再來尋我便是。不過丁掌櫃那位妹夫,不知道嘴嚴不嚴,別在裡面吃不住苦頭開口胡亂攀咬就好。”
丁平生臉上微微變色,秦華成所說的狀況也正是現在丁家所擔心的問題之一。他們當然不希望自家女婿死在海漢大牢裡,讓女兒從此開始守寡,但也擔心受到這個洋女婿的牽連,讓海漢人遷怒到丁家頭上。所以纔會急着要找路子,打聽自家女婿在牢裡的狀況如何。而目前看來,似乎也只有秦華成這邊有希望能夠打聽到相關的消息了,但如果時間拖得太久,說不定就還會出現別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