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蛙行動”後已過了一個多星期,駱小明寫好檢討報告,上呈給劉警司。正如關振鐸預言,檢討會後沒有任何內部處分,雖然駱小明自問無法在報告中好好解釋失敗原因,但至少他的小隊沒有被怪罪。在這段期間,駱小明沒有向部下露出半分氣餒的神色,更經常說“這次行動只是運氣不好,下次辦好一點就可以了”,隊中成員都對這位年輕的新隊長增添了幾分信任。
重案組主要是調查兇殺、嚴重傷人、綁架、性侵、持械行劫等案件,剿滅黑社會是反黑組的工作,調查販毒是特別職務隊的任務,所以左漢強和洪義聯等事情,駱小明就得先放下,專心處理手頭上的工作。重案組手上有一堆末完成調查的案子,還有不少文書工作,成員經常不得不加班處理,即使一些較輕微的案件由刑事偵緝隊負責,不會交給重案組,但在這個人口密集的都會中,刑警的工作總是沒完沒了。
“隊長,有沒有聽到那個傳聞?”在重案組辦公室內,駱小明的部下阿吉說道。時間是早上八點,駱小明剛回辦公室,阿吉看到隊長回來,就放下手上的報紙問道。
“什麼傳聞?”駱小明邊說邊走進自己的房間,放下公事包。
“楊文海昨晚在加連威老道一間的士高內被毆打。”阿吉站在門旁說。
“楊文海?誰?”駱小明努力地回想,可是他想不起手上哪一起案子中有這個名字。
“楊文海啊,那個最近冒起的電影明星啊。”
駱小明愣了愣,以啼笑皆非的表情瞧着阿吉,就像說“我又不是娛樂版記者,怎曉得楊文海是誰?”。
“隊長,你不認識楊文海不打緊,但這案子我們可能要接手。”阿吉說。
“唔,加連威老道在我們管轄的範圍內,受害者又是公衆人物,我們應該會接手……藝人被毆打,那些麻煩的娛記會問長問短吧?那些傢伙的問題都好沒水準……”
“不,隊長,楊文海沒有報警,而且那只是傳聞,是否事實我也不知道。”
駱小明再次瞧着阿吉,感到不解。
“只是傳聞?藝人醉酒鬧事又不是新鮮事,既然沒人報警,我們重案組也沒有出動的理由吧?”
“不是醉酒鬧事,是被人伏擊毆打。是黑道的手法喔。”
阿吉的這句話,讓駱小明瞭解對方提起的理由。
“左漢強?”駱小明問道。
“大概是。”阿吉噘噘嘴,說:“兩個禮拜前楊文海在廣東道的的士高rjays Disco.的跨年夜私人派對遇上女歌星唐穎—十七歲的唐穎是左……”
“是左漢強的‘星夜’旗下歌手,這個我知道。”
“嗯,楊文海在的士高裡遇上唐穎,好像說他當晚喝太多,借醉向女方飛擒大咬,毛手毛腳一輪,被女方推開後又罵了一堆‘臭婊子’,左老闆的‘爛玩具’之類,唐穎就匆忙離開。上星期的《八週刊》圖文並茂作獨家報導,不過內文摻了多少”水分“便不得而知。”《八週刊》是一本專門爆料的八卦雜誌,報導一向譁衆取寵,男女藝人同桌吃飯,也會被描繪成姦夫淫婦,加油添醋的工夫相當到家。
“所以唐穎‘告枕頭狀’,之後左漢強差人教訓這小子嗎?”傳聞獨身的左漢強跟旗下女明星和女模特兒都有一腿,想獲得老闆力捧,就要先向他獻身。
“應該是了。”
“你說楊文海調戲唐穎是兩個禮拜前的事,爲什麼左漢強隔這麼久才動手?”
“楊文海去了上海拍電影,前天才回港。”
“哦……”駱小明坐到座位上,雙手交疊胸前,問道:“楊文海傷得重嗎?”
“聽說不太重,不過一張俊臉多了幾道瘀青,身體也捱了幾下重拳。”
“沒去醫院?”
“沒有。”
“他沒報警,大概是心知肚明?”
“大概。”
“那我們也沒有什麼可以辦啊,”駱小明攤攤手,苦笑道:“楊文海又沒被打死,我們不能介入調查吧。即使社會輿論讓我們出手,按照往例,抓到的犯人也只是洪義聯的古惑仔ⓧ,他們會扛上一切,左漢強繼續裝出一副無辜者的樣子,甚至會威脅楊文海跟他吃頓飯,拍張‘友好照’給娛樂雜誌刊登,詐作事不關己。”
“不,這次有一點不一樣,之後可能很麻煩。”阿吉皺了皺眉。
“爲什麼?”
“這說法仍未證實,也是在楊文海被打傷後才傳出來的,但如果是真的話,事情似乎不會像以往那樣子平息……”阿吉頓了一頓,說:“楊文海是個私生子,他的親生老爸,姓任。”
駱小明怔住,直盯着阿吉,問:“任德樂‘樂爺’?”
阿吉點點頭。
駱小明用右手敲著額頭,往後倚在椅背上,這的確麻煩大了——駱小明暗忖。任德樂跟左漢強早有嫌隙,如今兒子吃了對頭人的虧,搞不好會以行動還以顏色。
“興忠禾那邊有沒有動靜?”駱小明問。
“暫時沒有,不過我已跟情報組交代過,如有任何消息,第一時間通知我們。”阿吉搔搔臉類,說:“‘預防勝於治療’,可能的話,在雙方火拼前制止,或在他們起衝突的一刻拘捕所有人,會是最好的做法。”
駱小明點點頭。阿吉在油尖區重案組待了多年,經驗豐富,辦事周到,駱小明心想有這樣一位部下,算是接此燙手山芋的一點安慰。
“其實。”阿吉若有所思地說:“以任德樂的個性,直接跟左漢強起衝突的機會很小。他近年似乎有淡出江湖之意,興忠禾的人馬也不斷流失,一旦動武,洪義聯應該會大勝。”
“但兒子被侮,這一口氣不會吞得下吧?”
“很難說,當年左漢強踢走任德樂,任德樂也寧可”顧全大局“,忍辱負重。”阿吉指了指駱小明房間里布告板上的任德樂的照片。“這老頭是老一輩的黑道,不像左漢強那麼激進。”
“就算樂爺忍得住,也難保他的手下私自代老大出頭。”駱小明用拇指指往任德樂照片下的幾個名字。
“這個也有可能,如果是的話,應該會比雙方直接在街頭毆鬥更難預防,只怕……”
ⓧ香港俗語,即黑道成員,通常指最低層的流氓。
“只怕有人跑去襲擊左漢強,然後累及無辜。”駱小明接過阿吉的話繼續說。
“對。”阿吉點點頭。“無論成功失敗,他們一旦在公衆場所動手,都會引起麻煩。左漢強有‘娛樂公司老闆’的外衣,若公然遇襲,公衆只會覺得警方無能,黑社會氣焰更盛。”
“我待會正式知會情報組那邊。你先爲這案子開一個檔案,另外通知瑪莉,你們兩人負責留意洪義聯和興忠禾兩邊有沒有異動,以及調查一下你之前說的傳聞的真確性。我希望這次能先發制人。”
“是,隊長。”阿吉立正,示意接受命令。
“不過。”阿吉正要轉身離去,忽然想起某事似的,向駱小明說:“搞不好先讓興忠禾的人出手,對我們更有利。反正我們無法對付左漢強,就讓黑吃黑,撿個現成便宜,或許更是皆大歡喜?”
“阿吉,雖然我恨不得把左漢強煎皮拆骨,但假黑道之手殺害黑道,我們就枉爲員警了。更何況,萬一雙方在鬧市槍戰,害路過的小孩受傷,我想,我這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對,隊長,你說得對。”阿吉再次立正,舉手向駱小明行禮,然後離開。
其實駱小明也想過阿吉的說法。讓黑吃黑,警方不費一兵一卒就盡享漁人之利,沒有比這個更理想了。只是讓黑社會的恩怨浮出社會表面,對警方來說,是得不償失的做法。
就算池塘底堆積了一大片污泥,只要不隨便攪動,池水仍能保持清澈。要清理污泥,就要小心,一點一點地挖走,如果翻動太多,令水變得混濁,只會破壞池塘本來的生態。
翌日,情報組傳來明確的情報,楊文海兩星期前在的士高調戲唐穎是事實,他被埋伏毆打也是事實。而最關鍵的一環——楊文海是任德樂的私生子—也被證實。
駱小明從阿吉手上得到較詳細的個人報告。楊文海今年二十二歲,是任德樂四十三歲時跟一位姓楊的夜店媽媽桑所生的孩子,楊文海由母親養大,很少跟生父見面,任德樂亦沒有利用自己在黑道的人脈讓兒子在娛樂圈冒出頭,所以兩人的關係一直沒有曝光,楊文海去年因爲在一部電影飾演第二男主角走紅,之後片約不斷,雖然只拍過四出電影,已被譽爲新人王。
楊文海被打傷後,洪義聯及興忠禾都沒有任何異樣。線民沒有提供特別的情報,只是據說樂爺下了命令,禁止部下擅自爲他的兒子出頭。他說兒子跟左漢強的恩怨他會親自處理,手下如果先出手,就是不給他這位老大面子。一如阿吉所言,任德樂是個很能忍的黑道大哥。
駱小明翻開另一個資料夾,裡面有唐穎的個人資料。唐穎在三年前加入星夜娛樂公司,去年年中被力捧,憑著甜美的聲線和俏麗的樣子,成爲“少男殺手”。雖然檔案中沒說明她跟左漢強的關係,但在駱小明眼中,這個小姑娘和黑道的低層成員沒有分別——小混混爲組織賣命,運毒、毆鬥、扯皮條,目的是在黑道往上爬,卻不知道自己被人壓榨、利用;而唐穎向左漢強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青春,目的是在娛樂圈成爲更閃亮的明星,卻不知道自己淪爲左漢強手中的搖錢樹。途徑不同,但手段和遭遇都一樣。
楊文海被毆後第四天——亦即是一月二十號——情報組仍沒有收到新消息,而娛樂雜誌有零星的報導,說楊文海被打傷,矛頭直指左漢強,當然因爲有前車可鑑,沒有雜誌明寫左漢強的名字,只說楊文海“可能”得罪了“某位”圈中有勢力人士,說他咎由自取云云。駱小明看到這些報導時倒抽一口涼氣,暗自慶幸,因爲它們都沒有寫出最可能掀起軒然大波的一點——楊文海的身世。
雖然兩個黑道組織都沒有行動,但駱小明就是放不下心。他決定致電師傅,旁敲側擊一下,看看能否打聽到什麼。
“哦,小明嗎?這麼閒啊?不忙嗎?”電話另一端傳來關振鐸的聲音。
“一點點啦。“駱小明故作輕鬆,說道:”我打來問候一下,順便看看你下星期有沒有空吃頓飯。”
“我這陣子都在忙灣仔賣淫集團的案子,集團跟大陸一個誘拐少女的組織有聯繫,欺騙女生說到城市打工,實際上是以暴力逼她們賣淫。我下星期恐怕都沒有空……你不是也在忙任德樂兒子被打的案子嗎?”駱小明一怔,沒料到師傅一語道破,既然師傅提到,駱小明就決定順藤摸瓜,直接問問。
“沒錯啦……師傅你有沒有聽到什麼情報?例如是誰幹的?”
“九成是左漢強下手的。”關振鐸乾脆地說出結論。
“我猜也是,但現在問題是雙方可能會火拼。我可不想在我的轄區裡有暗殺或羣毆。”
“火拼是不用擔心的啦,五年前就難說,但今天的任德樂不會隨便動手,他不會爲了兒子讓手下們送死。吹雞曬馬ⓧ的話,興忠禾要以一敵十,沒有老大會這麼笨。”
“他會不會派人對付左漢強?”
“黑白兩道,除非有把握將左漢強一黨連根拔起,否則哪有人敢碰左老大一根頭髮?”
“師傅,其實我有一個疑問。”駱小明問道:“左漢強會不會早知道楊文海是樂爺的私生子?”
“你是說他明知對方是樂爺的人,所以故意毆打他?”
“對。”
“不會啦,左漢強對他人的家族關係一向很大意,他纔不會留意這些細節。”關振鐸笑道:“而且,爲什麼明知對方是敵對組織老大的兒子,就特意下手?”
“爲了削弱對手的氣勢?打擊對方的威信?”
“楊文海又不是興忠禾的幹部,打傷他對洪義聯沒有好處,更何況這次是楊文海非禮唐穎在前,‘先撩者賤’打死無怨’,任德樂沒作聲,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吧?這跟過往左老闆派人一教訓‘得罪自己的娛樂圈中人一樣’見怪不怪了。”
駱小明覺得師傅所說有點道理,但他仍爲局勢感到不安。
“那麼,師傅你認爲這事件很快會告一段落?”
“這個嘛……好吧,不瞞你說,總部毒品調查科正在調查任德樂,他們手上有可以直接對付樂爺的證據。”——嘟、嘟——“啊,我有電話進,先談到這兒吧。吃飯的事就之後再聯絡囉。”
“師——”
駱小明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師傅掛了線。
關振鐸的最後一段話讓駱小明有點困惑。毒品調查科要對付任德樂?是趁著興忠禾被洪義聯打壓,先下手爲強,讓警方立威示衆嗎?但興忠禾被瓦解,真正得利的漁人,會是左漢強吧?
駱小明搖了搖頭,把念頭驅出腦袋。重案組不是特別職務隊,不是反黑組,他們負責的是維持治安,打擊嚴重罪行。無論興忠禾會不會被殲滅,重案組的工作仍然是防止罪案加劇,以免市民的日常生活被擾亂;至於撲滅毒品,對付橫行的黑社會老大,就由同僚負責。在警隊,必須信任同伴。
一月二十二號,楊文海被毆後第六天,駱小明的預感成真了。事情果然有麻煩的後續。
ⓧ吹雞曬馬:香港俗語,“吹雞”指吹哨子,“曬馬”指靄人馬亮相,意即召集己方劈力,借人多勢衆來威嚇目標撮。如果兩股努力一起“曬馬”就是利用聲勢助威來談判,容易警成武裝衝突。
不過並不是黑幫街頭火拼。
重案組在早上收到一片沒有署名的光盤,光盤套上寫着:“我只是一個膽小的記者,怕惹禍上身。”
而光盤裡只有一個長三分二十八秒的影像檔。
這短短的三分二十八秒,記錄了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遇襲的經過。
這個人不是左漢強,而是唐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