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空,南宋所面對的危局雖然緩解了不少,但從本質上來說,這個危局產生的原因是在內而不在外——這個王朝已經腐朽了一大半,無法有效將社會力量組織起來,否則這麼大體量的一個國家,如何會怕幾十萬蒙古人?——而外部環境的好轉並不能改善內部的腐朽,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更糟,因爲外部危機的解除,內部的腐朽反而更快地滋長了。
具體的表現,就是明明社會經濟發達,稅賦負擔也不輕,但大部分資源都被各級蠹蟲侵吞和浪費了,能被朝廷有效利用的很少。明面上有幾千萬的歲入,卻就是無法把這筆鉅額錢款轉化爲戰鬥力,白白空耗了出去。
爲了解決這個辦法,賈似道所推出的策略就是“公田法”,也就是頒佈限田令,規定個人所能擁有的田產的上限,超出部分就要由朝廷贖買爲公田,然後用公田的租佃收入供應財政。雖然名爲“贖買”,但實際上給的東西都是不值錢的紙鈔、官階乃至度牒(宋朝限制僧道數量,而民間信仰需求又一向旺盛,因此作爲出家人證明的度牒也成了一種稀缺物資,價格很高)等等,幾乎就等於是在明搶。
客觀來說,賈似道的這個政策並不完全是出於私心,而真是爲了朝政着想的,畢竟他自己就身體力行,捐了一萬畝良田出來做表率。但是很顯然,這種政策必然會激起大規模的反對,而且由這個已經腐朽的行政系統去執行,到了下面也必然會走樣。
公田法實行之後,很快就演化成了有權者對無權者的掠奪——在朝堂上得勢的人,自然不用擔心自家產業被劃爲公田,相反他們還能從新鮮誕生的經營公田的官莊中攫取一部分利益;而在朝堂上無可依靠的人,自然就要淪爲待宰羔羊了。
居溫瑜的家族就是後一種情況。他家祖上曾經一度發達,在池州據有大片良田,但是這兩代人在科舉上都無甚斬獲,朝中無人做官,因此就成了肥羊一大串。現在憑藉以前的故舊,還能支撐一段,但顯然不是個長久之計,因此居溫瑜就北上來找退路了。
他這麼赤裸裸地斥責賈似道,多少有些不敬的嫌疑。不過即使在臨安也沒什麼人會管,更別說天高皇帝遠的東海國了,因此說起來毫無顧忌。
果然政治和XX是男人最大的興趣,他這麼一訴苦,周圍頓時就有不少人豎起了耳朵,留神聽了起來。過道另一側的四人也不聊鐵路經營了,轉頭就聽起了這個八卦。
安慶諸人也是宋人,自然也知道朝廷的公田法,對此也是心有餘悸,聽了居溫瑜的抱怨,也有慼慼然之感。
剛纔被調侃爲“身寬體胖”的陳若風坐在過道旁,離得最近,聽得也最真切,插嘴問道:“這位老先生,那你查勘得如何了,可有合適的產業?”
居溫瑜點頭道:“倒也不錯,東海國確實尊重私產,據說還把這一條寫進了刑律裡。不過說都是會說,還尚待時日驗明方可。有一點我倒是讚許的,便是東海國朝廷不多滋擾鄉里,細事可由士紳公推自理,只需繳稅既可,頗有三代遺風。倒也不是全然無瑕,東海國地廣人稀,地價不貴,可是田稅頗重,這就不美了……”
這時,坐在他對面、沙正誼旁邊的那個東海短打扮的小夥子開口了:“居先生,您這可就有些偏頗了。我們東海國雖然田稅稅率高,但都是實勘實收的,沒南邊那些火耗,真實負擔可不高。而且還有各種減稅項、扣除項,若是取得了公民身份,又可以適用低稅率,算起來,東海農戶的負擔可輕了呢。”
居溫瑜被他這麼一說,也不在意,笑道:“是,但我一把老骨頭了,可哪能去你們東海軍當兵換什麼‘公民身份’?還不是得乖乖交一成五的田稅?”
年輕人又說道:“也是。不過還能到手85%呢,也不少了。再說,聽說公民條件要放寬了,只要在東海納稅超過一定幅度,也可獲得公民身份呢,您還是有盼頭的。而且這年頭農產品價格眼看着逐年走低,要我說,您還是投資工業更有前途些。”
“是,是。”居溫瑜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想起了什麼,舉手對安慶衆人一示,然後對小夥子說道,“對了,志遠,趁這個機會,你也給這幾位我的安慶近鄰介紹一下你們東海國的‘投資項目’吧,也讓他們給我參考參考。對了,這不用額外收錢吧?”
年輕人尷尬地一笑,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
沙正誼倒是新奇了,搶先問道:“這位是?”
“哦,唐突了。”居溫瑜回道,“這個後生名諱關志遠,是我在黃島僱傭的‘中介’,爲我講解東海國的情形……志遠,你跟他們說一下吧。”
於是關志遠就跟他們做起了自我介紹。
他這“中介”一職雖然有些新鮮,但是把職責一說,他們大概也能理解。無非就是牙人一類的行當,爲新到東海不熟悉情況的旅人指點迷津,爲他們介紹各處風土和規矩,指引他們前往合適的商行或衙門。
之前在黃島和膠西,陳若風他們也見過這樣的“中介行”,但是因爲有沙正誼這麼個半吊子嚮導在,他們就沒去照顧生意,沒想到在半路蹭上一個。
“若只是從事農業的話,倒也穩定。”關志遠這就指着窗外的農田給他們講解了起來。“以現在東海最流行的四圃輪作百畝農場爲例,不用太多人力就能伺候得過來。一家一戶操持下來,一年也有個幾十元的收入……”
陳若風有些不明所以,問道:“這‘四圃輪作’是何物?”
“哦,是這樣的,”關志遠在空中比劃着說道:“就是把田地分成四圃,一圃種麥,一圃種豆,一圃種菜或棉,一圃種草,四圃每年輪換,積蓄地力,也節省人力。”
陳若風倒是聽明白了,但還是有疑問:“這樣一來,不總有些地閒着了?”
關志遠笑道:“當下我國不缺土地,倒缺人去種,所以即便閒置些也合適。”
陳若風一噎,搖頭感慨道:“天下竟有地多人少的時候,真是不可思議。”
關志遠繼續說道:“不過,這隻合適小家小戶,而且不是公民的話,田稅確實高些。像居先生這樣一次就能買上千畝地的大家,可就不太合適了,因爲你找不到那麼多佃戶來種——願意種田的,自己就買田或者服役換頃田了,哪裡會去給人當佃戶?就算您出高薪聘來佃戶,那麼可想而知也賺不到什麼錢。不過,您要是能從外面帶佃戶過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我得提前提醒一句,東海法律最多隻承認五年的用工合同,外面的賣身契在這邊是不認的,您可得留個神,別在這上面吃了虧。”
這倒有些令衆人驚訝,佃戶什麼時候都這麼稀缺了?不過回想起一路走來的見聞,想想那稀疏的田地,高昂的腳力價,好像確實也是這麼回事。這東海國什麼都不缺,就是缺人啊!
旁邊的宮文昌忍不住問了一句:“關小兄弟,那按你這麼說,東海工價這麼貴,那怎麼還有人願意僱他們啊?”
關志遠一拍手,對他那邊說道:“這就說到點子上了……工價貴,那肯定得賺出更多的錢來纔有利可圖嘛,這就是當今時代的發展趨勢——工業了啊!所謂工業,就是置辦機械、僱傭工人、大量生產、銷售獲利,這纔有利潤空間啊。舉個例子,一人織布,一日才能織出幾尺?但一間工廠僱上幾十工人,各有分工,再用上大型紡機,一日就是幾十匹幾十匹地出布,所賣之錢不就成倍的翻了?每個工人,所賺之薪水不亞於獨力織布之所得,但工廠的東家付了他們的工資,仍有不少錢可賺,這便是雙贏之舉,生產力之發展,國家富強之根本!”
他這滿嘴新話,聽得旁邊諸人,包括臨近座位的其他宋人是暈頭晃腦,卻又耳目一新、目瞪口呆,還能這樣?
宮文昌嚥了一口口水。他很想再問問,若是一間工廠的生產力就相當於數百織工,那這數百織工不就失業了嗎?但是回想起之前在黃島碼頭的對話,他又把話嚥了下去。
是啊,與其說是數百織工的工作被數十人取代了,不如說是這數百織工可以生產出十倍於之前的布匹,而這十倍的布匹流入民間,那麼民人便有十倍的衣物可穿……如此一來,再回想起一路上所見到的市井景象,就算是尋常小民都衣着光鮮、面色紅潤,那麼好像又可以理解了。
再想想他們現在腳下的長條鐵路,莫非,也是源自於這樣的“工業”之力?
“哇啊,快看,前面那是什麼?”
居溫瑜身邊坐着的那個長衫年輕人,應該是隨他一起來的子弟,從剛纔開始就對他們的話題沒什麼興趣,一直在側頭瞅着窗外,這時好像是發現了什麼的樣子,突然失聲叫了起來。
衆人聞言也紛紛轉頭往窗外望去。
此時列車已經往東北行了一長段距離,臨近大沽河邊了。窗外能看到寬闊的河上景象,大小船隻乘風北上、順流南下,來來往往,好不熱鬧……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東北方向的大河上赫然出現了一座巨大橋樑,以深入水中的石柱爲基,在河面上撐起了一道長而平直的黑色橋面。橋面還分了上下兩層,橋拱不是位於橋面之下,反而在橋面之上高高揚起,拱下又有一些繩索和縱梁、斜桁拉住了橋面,看上去倒像是橋撐起了拱。
“喔……”
前後車廂的旅客們此時也先後發現了這座大橋,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都是與安慶諸人一樣第一次親見這種奇觀一般的景象,不約而同地忍不住站了起來,趴到車廂右側,透過車窗仔細看了起來。
“爲了安全,請不要站起來!”車廂裡面的列車員見了他們的躁動,連忙勸說起來。
宮文昌重重坐回了座位中,汗水不禁流了下來:“這沽水雖不比長江,可也是裡寬的大河啊……居然能在其上建橋,這是何等偉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剛纔還在想這列車該如何過河,還自作聰明以爲是用器械運上渡船載過去,原來竟有橋可過,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