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主中原?”武藤聽了之後,眉頭挑了起來,不過又搖了搖頭。
日本並非沒覬覦過中原,但當年跟唐軍在白江口打了一仗,深知自己實力不濟,就沒了這個想法。不但對外沒什麼想法,反倒時刻提防外敵入侵,甚至還演化出了一套“神土”的觀念,聲稱日本“草木土地山川叢澤水陸虛空,無一非和光垂跡之處”“國土永號神國”,乃一方神聖的淨土,而外界皆爲穢土——這套說辭除了用於維持天皇的神聖性,主要作用就是約束人民不要往外跑,省得招徠些禍患過來。
武藤也知道日本現在的問題在於人地矛盾,如果能向外開拓土地,未必不是個解決方案。但他並沒有成功的信心,所以之前纔想着重啓鎖國之策,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還是閉門過自己的小日子好。
一旁的少貳資能也搖頭道:“要我們爲你們火中取粟,還是算了吧。要想說服我們,還得拿出更大的誠意來才行。”
殷弘啞口無言,說到底,蒙古朝廷財政緊張自顧不暇,能給日本什麼好處?他就帶着一張嘴過來,空口白話也沒用啊!雖說實際上武藤的意圖和他的目的不期而合,但他又沒讀心術,想不到啊!
這時,副使潘阜反倒開口道:“如果貴國想要誠意,倒有一法,說不定能入了諸位的眼。”
“哦?”不光武藤父子,連殷弘也看了過來。我這個國信使都沒什麼辦法,你一高麗人能幹嘛?
潘阜轉過頭來對他眨了眨眼示意,殷弘不明所以,但看他好像有辦法的樣子,只得配合地點了點頭。
於是潘阜便道:“前陣子我去博多遊覽,曾見過東海人在那裡開設了一處產業‘寧波公司’。當時,我見他們在往船上裝一些石頭,有些奇怪,便去周圍找了些人多番打聽,方知這是銀礦石。不知太宰府可知此事?”
“嗯?”武藤搖了搖頭,他對此一無所知,也沒有興趣,只是看向了兒子。少貳資能也一臉懵逼,他哪裡會管商人們運什麼貨物這種瑣碎的事?只能遣人找來一名熟悉博多情況的官員,問過之後,才知道好像確有此事。
“此事並非秘辛,銀礦煉製不易,商人們運來礦石換銀錢,比自己煉還合適些。”官員答道。
聽後,潘阜擊掌笑道:“哈哈哈啊……你們啊,你們都被東海人騙了!”
武藤資賴眼睛一睜,手中的茶杯停在了半空。
少貳資能驚道:“爲何如此說?”
潘阜往北一拱手,道:“實不相瞞,我家鄉在高麗北方的順州,當地亦有銀礦出產。然而礦石運輸不易,一向都是就地煉了銀再運出去的,哪有賣礦石比自煉更合適的說法?恐怕,是那東海人欺你們不懂冶煉,收了礦回去自己煉了!嘖嘖,不知多少白花花的白銀,就這麼被當成了石頭運出了日本去……”
白銀冶煉的關鍵技術是“灰吹法”,即用液態鉛從礦石中將銀溶解出來,然後鼓風將鉛氧化成“鉛黃”後吹散,以取得剩餘的銀,故名“灰吹”。這種灰吹法相比原始的煅燒法是大幅進步的,歷史上正是由於它的傳入,才使得日本在16世紀之後從一個出超國一躍而成揮舞着白銀買買買的入超國。但灰吹法並不是16世紀纔出現,在當下的中國和高麗已經有應用了,只是因爲技術擴散太慢才名聲不顯。歷史上將它傳入日本的,也正是朝鮮的匠人。
少貳聽了之後,驚歎道:“竟有此事?”
武藤更是憤怒道:“我就說吧,這些東海人行商擾亂人心,又掠奪我國白銀,一定是不安好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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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憤怒過後,少貳又對潘阜問道:“那麼,你說的誠意,難道是?”
潘阜正了正衣冠,自信地說道:“在下可回高麗尋來匠人,教導日本國煉銀,使得白銀之利不落入他人之手。不知此法誠意可足嗎?”
少貳深深吸了一口氣,別的暫不說,如果此法真的能行,那顯然是事關重大之舉啊!
不待他回答,武藤資賴就已經換上了笑容:“好!只要你們真的帶來了煉銀法,我就送你們去鎌倉見執權!不僅送你們去,還寫一封同意你們的信一起送去!”
……
7月2日,鎌倉。
在1263年之前,鎌倉幕府由北條時賴執掌大權。此人堪稱鎌倉幕府歷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在掌權期間不斷清除異己,將幕府和他個人的權力擴張到了極致。而他在1263年離世,生前安排了自己的嫡子北條時宗接過他們權柄。不過時宗尚年幼,就由北條家德高望重的長輩北條政村暫且擔任執權,等到時宗成年再交班。
(注:現在的日本天皇和幕府將軍都是傀儡,實權在北條家掌控的“執權”手裡,詳情可複習第一卷74章)
雖說自己只是個“臨時執權”,但能登上這權力的最高峰,說北條政村心裡不激動那是不可能的,甚至他以爲這輩子已經不會再有第二件事能令他如此激動了。然而,就在今天,就在一處滾滾的火爐前,他的心臟還是不免地跳了起來。
在這火爐前,幾個來自高麗的匠人將一鍋滾燙的鉛水從爐中移了出來,分離殘渣後,又將鉛水移到一個特製的前深後淺的鐵容器中。容器前方有一個巨大的橐龠(風箱),不斷按壓手柄,就有充沛的風對着容器吹過去。在風力作用下,鉛水逐漸化作鉛黃粉末被吹走,然後被後方的鐵板擋了下來,而在原來的容器中,亮晶晶的銀顆粒逐漸顯現出來。
又過了一陣子,匠人將這些提煉出來的白銀清理乾淨,交給北條家的侍從。侍從們再次清理並鑑定過之後,呈給了北條政村:“執權大人,反覆看過了,確實是白銀無誤。這麼算下來,大概六七十斤礦石就能煉出一兩銀來!”
北條政村捻着這些尚有餘溫的白銀,努力平復着激動的心情:“這麼簡單就能煉出銀來,這哪裡是煉,根本就是撿啊!可惡,伊東家這是送了多少白銀出去!”
身爲執權,他對白銀貿易的脈絡瞭解得比武藤資賴更清楚些,因爲之前他就打算把石見國的守護從伊東家換成自己人,知道伊東家早就開始賣銀礦了。但是之前銀礦貿易利潤率不顯,他也只是當作跟漁業農業一般的產業,現在才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財源啊!
他身邊的潘阜見他這表情,知道事情有指望了,於是趁機拱火道:“此事倒也不能怪貴國人,畢竟不知者無罪。真正可惡的,是那些明知煉銀之法卻絕口不提,反倒趁機欺瞞爾等的東海人啊!”
北條政村深深吸了口氣,看了看這位來自外國的使節。本來,幕府對外國勢力奉行的是“不接觸”政策,你民間來經商我不管,但官方想跟我交流一概敬而遠之。這次,爲了獲取煉銀法,這個慣例終於被打破了,此事的影響不知有多深遠。
雖然獲得了煉銀法,但政村仍不太甘心,對潘阜道:“貴國教導我國煉銀法,我方感激不盡。不過,我方可以用煉出的白銀答謝貴國,至於結盟對付東海與大宋之事,還是需要慎重……”
“哈哈哈……”
沒想到,潘阜聽了竟無禮地大笑了出來,然後搖頭道:“事到如今,難不成執權大人以爲貴國還能與我朝脫得開關係嗎?我等使節途徑平安京來到鎌倉之事,並非秘辛,早晚會傳出去。貴國已經多少年沒有外使來訪了,要是入了外人之耳,他們會怎麼想?難道不會猜忌你我聯手然後加以提防嗎?更別說煉銀之法關係重大,除非執權忍住不用,任憑銀礦外流,否則只要一動,外面那些東海人早晚得知。難道你不怕他們反而過來興師問罪嗎?”
說完,他面色嚴肅地看着北條政村:“事到如今,貴國只有與我國聯手,攜手共對東海國一途了!”
北條政村聽了,心中大驚,難怪當初時賴大人堅決不肯外使來鎌倉,原來只要有人來了,那就具有不同的政治意義了!
他被將了一軍,首先是惱怒,反過來威脅潘阜道:“哼,難道潘使不怕我砍了爾等的腦袋,去向東海人和大宋謝罪嗎?”
沒想到潘阜聽了,非但不懼,反倒再次大笑了起來:“我等受皇帝差遣出使貴國,便身系天子顏面。我一人性命事小,天子顏面事大,若我有失,皇帝必興兵來討。嗟爾日本,難道膽敢冒犯我朝天威嗎?還真以爲我朝在山東退了一步,便是爾國能冒犯了的嗎?”
政村聽了也是一震,沒錯啊,大宋和東海國不好得罪,難道蒙古人就是好得罪了的嗎?
不過很快,潘阜又換上了和善的表情:“當然,就皇帝和我等的本意,是絕不願意與日本國交惡的,反而想要與貴國交好。執權再考慮一下,既然貴國已經必然跟東海國產生齟齬,那麼是把我朝引爲外援的好,還是視爲外敵的好呢?”
政村被他先兵後禮了一通,默然無語,只得揮手道:“且待我等商議過吧。”
他本沒打算立刻恢復,還想着儘可能拖上一陣子。但時也,勢也,不久後另一個壞消息傳來,東海人在佐渡島佔了土地,與上面的被流放者勾勾搭搭,這是想幹嘛?
一方面是銀礦外流,一方面是白銀之利;一方面是商品經濟對封建莊園的衝擊,一方面是幕府根基的御家人們;一方面是幕府重臣如武藤資賴的保守主張,一方面是外國使節的高超技巧。最終,鎌倉幕府在月底做出了決定:對博多的寧波公司下了通告,要求他們和背後的東海國停止白銀貿易,限制貿易規模,停止從日本僱傭人口,撤出佐渡島,否則就離開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