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4月6日,清明26日,登州,福山縣。
當初改制後不久,福山縣衙就擴建成了前後兩院,前院是縣令辦公的地方,後院則是縣議員們聚會之處,或許可稱之爲“議會”。
不過這“議會”有些奇怪,很少談正事,議員們每月三聚,基本是談些家長裡短、兒女婚事、商業情報之類的事情,因爲沒什麼正事可談嘛!
自從兩年前,東海商社將福山縣“賣與”了他們,他們就翻身作主過上了好日子,再也不用擔心上面有人欺壓,反而可以去欺壓別人了!呃,也不能欺壓太重,不然小民就跑去膠州了,近年來這事可不少。
可是鄉里生活本來就簡單的很,一年收了租子應付了上面的稅就來城裡置辦點新鮮玩意兒,能有什麼大事需要議員們討論的?縣令既然是他們選出來的,平日自然不會得罪了他們,即使稍微拿點他們也覺得很正常,沒什麼需要指摘的嘛!最多隔三岔五,湊一筆捐,修補一下官道和舊橋罷了。
所以,這縣議會與其說是個議事的地方,更不如說是鄉紳們社交的場所了。
會議室內,議員們的座位既不是排成環形,也不是佈置成扇形,而是像個酒樓一樣,擺了十幾張方桌。開會之時,議員們分成小組各圍一桌,桌上放些茶水吃食,有的還放些棋牌之類的,嗯,也是很有生活氣息。
今天逢六,按例是聚會的日子,議員們確實也齊聚一堂,不過卻並未像往日一樣熱鬧地閒聊,而都闆闆正正地坐着,目光聚集到中央的一張桌子上。
這張桌子上,登萊大區協調專員張正義微微一笑,對旁邊一個富態盡顯的議員問道:“趙員外,聽說你家裡去年開了一千畝地?真是大手筆啊,想來今年收成該不錯吧?”
趙員外立刻冷汗直流,擺手說道:“誰,誰給專員這麼說的?這不胡扯呢!也,也就幾百畝薄田罷了。唉,眼看今年要旱,也不知道能收多少……”
雖然從法理上來說,只要不犯罪,他的議員位置就只跟他交的稅有關係,張正義管不到他頭上來。但是,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文化哪是那麼容易改變的?對“上級”的敬畏早就深深刻在了他們的腦子裡,更別說眼前這位是登萊二州的頂頭上司,甚至還是東海國的前首輔了。
他開了這麼個頭,旁邊的議員也立刻開始哭窮了起來:
“是啊是啊,專員,這幾年糧越來越賤,實在是賣不上什麼價啊。爲了給長工發工錢,我都半個月沒見葷腥了!”
“是啊是啊,專員,這幾年工價越來越高,哪裡是我僱他們幹活,明明是我給他們幹活啊!”
“專員,膠州那邊整天有人過來僱工,佃戶一個接一個地跑,這樣下去,我這把老骨頭得親自下去種地了!”
“專員,我表弟家有個閨女,今年剛十五,那叫一個水靈,可否賞臉見上一面?”
“呸,你家這模樣能生出什麼好閨女?怕不是買來的瘦馬吧?”
“你閨女纔是買的!”
眼看他們越說越離譜,張正義趕緊止住了他們,站起來說道:“各位,各位,先放寬心,我東海國的政策不會改變,只要交糧,就是議員,動不了你們的,也不會插手你們的合法事務!”
聽了他的話,議員們爲之一靜,然後各桌竊竊私語起來。
不過還沒完,張正義說完漂亮話後,又略不好意思地咳嗽一聲,繼續說道:“只是,現在正是大敵當前、一心對外之時。齊國公、李制置、夏安撫和我東海軍,都在第一線上奮力抗韃,保衛我華夏河山。值此國難當頭之際,各位作爲東海國民、華夏子孫,是不是也該出自己的一份力呢?上場殺敵就不必了,但是出一份錢糧供應前線,總是可以的吧?”
會堂中再次靜了下來,然後冒出一片嘆氣聲——議員們早就收到了風聲,現在終於確認了,這張專員,果然是來勸捐的啊!
唉,怎麼就不能讓人過兩天安省日子呢。
他們的樣子並不出乎張正義的意料,世界上怎麼會有人願意交稅呢?但他並不懷疑臨時增稅成功的可能性,因爲這幫士紳沒得選嘛。
若是東海人贏了,積威更盛,他們現在不認捐,以後肯定會倒黴;若是東海人輸了,蒙古人打回來,那麼他們不但會失去現在的地位,說不定還會更慘。
所以還是先聽聽吧。
張正義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也不需現在就捐,夏稅時一起交上即可,照例算票數的。去年福山夏稅差不多一萬石,實在算不得高吧?我看今年一萬五應該是可以的。諸位,依法納稅,利國利民啊,這糧也不是白給我們吃的,而是要運到前線供應將士的,沒糧怎麼打仗?你們現在多交一點,總比前線因爲沒糧敗退下來,然後等敵人過來搶你們的家產好吧?”
他這麼一說,選擇就很明顯了。交稅,可以增加自己的投票權;不交,未來可能會被東海人穿小鞋,甚至是換更狠的過來直接搶,該選哪個還用說嗎?
只是,具體該怎麼交、交多少、各家攤多少還需要商議一下。張正義看效果已經產生,也不繼續佇在這裡,而是告辭走了出去,留給他們討論的時間。
他走出會議室,徑直回了縣衙前院西廂一間客房裡,拿起最新的內部資料讀了起來。不多久,卻有衛兵通報有人求見。
“咦,難道是這麼快就商量出結果來了?”張正義有些驚訝,但還是第一時間讓人把訪客請了進來。
不過,來人卻並非是議員之一,而是一個眼睛很大的精幹男子。
他見了張正義之後,不卑不亢行了個禮,自我介紹道:“見過專員。在下廖青峰,字守風,在縣城裡經營珍玩生意。早聞專員大名,今日得見,果然氣度不同凡響。”
張正義有些意外,一個奢侈品商人,找我幹什麼?不過面上依然客氣:“廖先生請坐,不知此來所爲何事?”
廖青峰遲疑了一下,掏出一份禮單遞給張正義,然後在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去,只敢坐一半。“聽聞東海大軍在西方抗擊韃虜,在下雖然只是一介商賈,但也是東海國治下子民,自然知道報國的道理。本人雖然不能上場殺敵,但也願意報效朝廷……在下願此後每年上繳百兩白銀的稅賦,此次一次帶了了前三年的份例。”
張正義一愣,打開那份禮單一看,果然有三百兩白銀,下面還列着幾樣尋常的禮物。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難道還真有人願意主動納稅的?剛纔他在縣議會好說歹說,不過纔要求五千石的增稅,這三百兩銀子換成糧,差不多得有一千五百石了啊!
他當然不信這廖青峰是真忠心才捐錢的。“東海國”的招牌才掛出來幾年?連他這個前首席都不敢說多愛呢,更何況這個八杆子打不着的商人了。於是他合上禮單,直接問道:“廖先生是有何事所求?事先可說好了,這福山縣裡的事還是由議會作主,我可干涉不了。”
廖青峰身體前傾,緊張地說道:“不敢,不敢,無需勞煩專員。在下只是想……捐個議員身份,想來,這一年一百兩,也沒幾個議員能達到這數吧?”
什麼,議員也能捐的?呃,還真是捐的。
張正義剛纔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仔細一想纔回過味來。
福山等自治縣的議員身份是根據納稅多少確定的,然而由於歷史遺留因素,東海商社在控制區內沒有開徵商稅,這個“納稅”指的只是田稅,只有地主能享受,商人就是再有錢也參與不進來。
不過各個城的自治商會和議會倒是會對城內的商戶攤派一些費用,這些費用會用來維護市容或者被老爺們瓜分掉,反正是交不到稅務部那裡。因此,商人們即使同樣有負擔,也無法從東海商社那裡“購買”到權力。
這麼說起來,不徵商稅,豈不是對不起他們了?
說起來,現在東海商社直接控制的膠東區域,有四種治理模式並行存在。
第一種是大家都熟悉的直接治理,統合部派出多部門混成的工作組,進駐某一城市,對區域內的行政事務進行精細化管理。這種模式效果最好,收稅效率高,基礎建設和經濟發展工作也做得更好,然而由於需要大量高素質人才,所以難以擴張,目前只能在自建的三個市和即墨、登州蓬萊、萊州掖縣三地實行。
第二種是附庸統治,也就是寧海州的情況,濰州和密州也有些類似。商社不插手地方事務,由當地的傀儡政權自行治理,只需要名義上服從東海商社,並且允許商社在區域內自由進行經濟活動就可以了,連上貢都只是象徵性的。這種模式的治理效果自然最差,但好在商社幾乎不需要操什麼心,說起來,等到明年,寧海州的第一個委託任期就結束了,到時候該怎麼辦呢?
第三種和第四種都是“自治”,前者是在膠西、高密、萊陽三地實行的“商會自治”,後者是在福山等縣實行的“議會自治”,看起來很像,都是由許多地方實力派自行治理,但實際上差別還是很大的。
商會自治,這種模式其實與其說是自治,不如說是“貴族共和”。它緣起於當初商社力量還很弱小之時,當時他們無法對膠西實行有效的統治,否則非得激起強烈的反抗不可,因此只能將權力委託給膠西城的實力派,任由他們自行治理縣城事務。
這個“商會”的成員實際上並不是商人,而是設立商會之時的地方實力派,商會也沒有成文規定成員的進入和退出機制。所以,他們實際上就是東海商社所冊封的“貴族”,被商社授予了這一座城的治理權。不過治理範圍也就僅限於縣城,縣城之外的農村區域的收稅權仍然屬於東海商社。
而“議會自治”則正好反了過來,議員的主要來源是農村,大都是有名望(和財力)的鄉紳,農村的治理權也歸屬於他們。這一模式的存在不是因爲商社力量不足,只是因爲無法對它們有效治理,所以將治權“出售”給鄉紳們。而且這次商社學乖了,從一開始就制定了完備的法律體系,議會的組成和解散、議員的選舉和退出都寫的明明白白,哪天要收回自治,也有法可依。
但是沒想到,這裡還是留下了一處紕漏,也就是商人的地位問題。東海商社對議員選票的定價是按田賦來的,不交田賦的商人自然就享受不到這個待遇,這就讓他們在政治生活中處於了劣勢……從社會發展的角度來說,這很不利啊!
張正義思考了一會兒,問道:“廖先生,你對福山縣這兩年的新政是如何看的?”
“自然是善政!”廖青峰下意識地拍了個馬屁,然後說起了正題:“還政於民,這是亙古未聞的大善事啊。只是有些人得了權勢,不想着造福鄉里,反而欺壓良善……”
張正義又問了問,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鄉紳們掌了權之後,選了縣令出來掌管一縣政務。古代城市治理雖然不像後世那麼繁雜,但也有不少事要做的,抓捕盜賊、清理衛生、修橋補路等等,這些事都需要縣令來組織。如此一來,自然是要經費的,但議員們已經給東海商社交了一份稅,肯定就不願意再交一份了,於是就通過議案,允許縣令對城中商戶徵收一筆商稅,用這筆收入來維持市政。
議定的商稅稅率是十稅一,這個稅率實在不低,但也不是高到離譜,像廖青峰這樣的商人也並非承擔不起。
不過,現在又沒有電子轉賬和稅控機,稅吏如何能知道商戶的營業額到底是多少呢?所以就只能看着收了啊!城中不少商戶,都與議員有或多或少的關係,稅吏不敢太難爲他們,而廖青峰偏偏就沒什麼背景,不正是一頭好肥羊嘛!
這一年多來,廖青峰被勒索得苦不堪言,幾乎就想把這份產業盤出去另尋他處經營了。但是現在局勢穩定,鄉紳們又地位驟升,手頭寬鬆了不少,他這珍玩行賺錢還不少,所以到底狠不下這份心。
前陣子,張正義來福山縣巡察,一早就有消息傳出來,說這位大員是來勸捐的。別人對此或是惶恐,或是有一分看熱鬧的心態,只有這廖青峰靈機一動——若是趁此機會,我去給這位張專員奉上一筆銀子,捐個議員的位子回來,以後的生意不就好做多了?一年百兩銀,雖然不少,但相比稅吏勒索去的那些還是差遠了,更別說說不定還有機會更上一步了……
張正義耐人尋味地看着這位商人,看得後者頭皮直髮麻,差點心理崩潰頂不住了,才突然說道:“好!廖先生有此拳拳報國之心,我自然是該成全的。這份銀子我便收下了,稍後我寫份回執給你。不過此事畢竟關係甚大,我需要給上面請示一下,無法立刻辦成,還請廖先生回去稍候,不過一月之內必然有消息!”
廖青峰大喜,也不知道該用什麼禮節,差點就要跪下。
張正義連忙把他拉了起來,差點嚇出一身冷汗。這要真跪下了,又傳揚了出去被全體大會聽到了,編排一個“收買人心”的嚼頭,以後他還要不要做人了?於是趕緊送客了。
送走廖青峰之後,張正義拿着那份禮單坐回了椅子上,翹着二郎腿琢磨了起來。
登萊四個自治縣之內,像他這樣的人該不少吧?南面三個自治縣,也未必沒有這樣的需求,此事似乎大有文章可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