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1年,6月9日,益都府,壽光縣。
相比荒涼的膠東地區,西部的益都、濟南、東平三府纔是山東行省的精華所在。這西三府人口稠密(相對的),農業發達,盛產絲瓷鹽鐵等手工業品,商業氛圍濃厚。以傳統評判標準,遠比物產不豐的膠東更有價值。
即使對於東海商社來說,他們的一大部分收入實際上也是從這裡取得的。一年二十多萬的關稅,幾十萬的海貿和商業收入,都相當依賴於西三府的龐大市場,不然光靠膠東那百萬人口,怎麼撐得起來呢?
這一年多來,由於李璮的默許,商社在西邊的活動也越來越頻繁。許多表面上是私營、實際上卻與東海商社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商行在益都各地開設起來,爲東海國開拓了更多商業渠道,也讓兩邊有了更多的交流。
壽光縣位於益都東北方,周邊平原廣闊、水系縱橫,農業極爲發達,又緊鄰連接益都和渤海的彌水,交通便利,是益都府下的一個重鎮。
這樣的重鎮,自然車來船往,人流密集,商業興盛了。一艘沙船從海入水,一路上溯,然後拐進一條小河,這樣尋常的小事也不會有什麼人在意。
很快的,這艘不起眼的沙船停在了一座新建的大宅院門前的碼頭上,門口的家人見狀,立刻進去稟報。
不多時,這座宅院的主人李應親自迎了出來。
“啊哈,李公,又見面了!”黃鶴從船上走了下來,熱情地打着招呼。
李應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了一下,隨意做了個揖,說道:“呵呵,貴社近來的生意可是越發興旺了。如何,我要的貨都到了嗎?”
黃鶴用手掌往背後的船一指,說道:“按清單所示,一件不少,還附贈了幾件小東西。李公,今天我沒帶多少人手過來,卸貨還是要麻煩您的人了。”
“好說。李忠,多叫幾個小子出來!”
不一會兒,宅院裡出來二十幾個壯實的短衫漢子,在隨船的東海水手的指揮下開始往下卸貨,一個接一個的標準木箱被運了出來。
李應見過程順利,便不再關注,而是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了看黃鶴。黃鶴一愣,然後想起了什麼,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雙手交給李應,還笑着說道:“這是遠夫兄最近的家書,李公大可放心,他在南邊過得可愜意着呢。”
李應接過信,哼了一聲:“這不孝子,也不知道想不想着回來!”然後對着信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也不拆開,直接塞進懷裡,又說道:“事不宜遲,咱們還是先把這批貨交割了吧。外面人多眼雜,還請入內說話吧。”
黃鶴也不擔心什麼鴻門宴,笑着說道:“那便打擾了。”
李應倒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被東海人趕出膠州以後,又在壽光縣置辦了一份產業,也不是就想着這麼養老了,而是看中壽光既通海又溝通東西陸路的有利局面,在這裡又重新經營起了商業。這處宅子和附近包括這條小河的一大片土地,就是他新置辦的家產之一,鄰近彌水,離南邊的官道也不遠,附近還有一個廣陵鎮,正適合作爲物流基地使用。
而且他在膠州的產業也沒有完全處理掉,仍然指派人經營着。如此這般,他在益都和膠州之間建立了一條商路,由於他既有人脈、又有官府背景(李相公可是他堂弟啊),生意很是紅火,一躍而成益都地面上的一大豪商了。不但如此,他還看中了中央西站的區位優勢,在那裡買下了一塊地,準備再搞一個水陸聯運。
李應現在也是看明白了,他在東海人那裡就是一個“馬骨”的地位。東海人只要還要想着靠商業斂財,就不能苛待了商人們,必須維持他們宣稱的“一視同仁,公平開放”的承諾。而爲了證明這一點,有什麼比允許“仇人”在自己這裡賺錢更好的憑證呢?所以李應儘可放心大膽地在東海人的地盤開展業務,東海人難爲誰也不敢難爲他啊。
不過他生意做到這份上,自然有大量手下處理事務,一般小事沒必要親自出面。而今天這筆交易嘛,居然需要李應和黃鶴親自交接,那當然不會是正常的商業交易,而是——
見不得人的軍火交易!
李應後院的倉庫中,大大小小的箱子堆滿了一地,黃鶴帶着兩個近衛兵抱着胸站在門口附近。李應的幾個親信搬過來一箇中型的箱子,李應親自拿撬棍將它撬了開來,掀開裡面的稻草,取出一件黑漆漆的勇士甲。
“試試。”他順手將胸甲遞給旁邊的一個親衛。
親衛將它放在地上,抽出腰間的短刀劈了上去,然後發出“碴”的一聲,火花四濺,刀滑了開來,在甲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劃痕,露出裡面閃着銀光的鋼鐵本色,不過離穿透還差得遠。
他又換了一把短矛,用力朝地上的黑甲扎過去,但還是滑了出去。他想了想,把甲翻過來,凹面朝上用腳踩住,然後又紮了上去。這次角度找的挺好,正紮在腳踩的側面旁邊,在上面扎出一個小孔,矛尖在後面露了出來。
現在的外銷型勇士甲和制式的玄武甲採用了同樣的材料和生產工藝,外形和厚度都是一樣的,只是熱處理省了幾個步驟,強度要差不少。但相比劣質鋼乃至熟鐵製成的札甲,還是有不少優勢。
“嗬,”李應把地上的甲撿了起來,拿起來看了看,又掂了掂,心中很滿意,但嘴上仍然故意挑刺道:“也並非刀槍不入嘛。不過如此輕便,倒也是值了,再與尋常甲具一綴,就差不多了。”
此後他又接連開了幾個箱子,除了勇士甲,還有一些頭盔、強弩、熾炎矛頭、馬刀之類的東西,全是優質的兵械。
李璮自從去年被李庭芝用大炮攻佔了漣水南城之後,就一直偃旗息鼓,不但沒試圖奪回南城,還收縮兵力,甚至與李庭芝暗通款曲。
在他看來,南宋北拒蒙古,東連東海,內部也有李庭芝這樣的人銳意進取,顯然是有中興之象的。而北邊的忽必烈卻內憂外患一大堆,眼看着就要完。看來差不多是該棄暗投明的時候了。
去年底,忽必烈派去南朝的國信使郝經一行人在真州公然被海匪殺害,消息傳到北地,上下一片譁然。雖然後來宋廷出兵剿滅了崇明海匪,聲稱爲郝經報了仇,但這樣的事發生了,無疑是狠狠地抽了忽必烈的臉,氣的他勃然大怒,當場就號稱要興兵伐宋。
但是說說容易,真要打哪那麼容易?北邊的阿里不哥虎視眈眈,根本沒有對南動兵的餘裕。
所以忽必烈嚷嚷了半天,卻根本沒有南征的意思,再次讓李璮看透了北朝的虛弱,堅定了造反的決心。
到了今年,由於李璮在淮河一帶裹足不前,接連受到了朝臣的彈劾。但是沒想到,忽必烈爲了安撫他,非但沒責怪,反而將益都附近的鹽課交給了他處理。李璮自然上表好一頓表忠心,但實際上卻暗中加快了行動的步伐。
有了鹽課之後,他的財政充裕了很多,一面不斷招兵買馬,一面找上了東海人,要求購買一些軍械。
這一是因爲經過多次戰爭,東海軍械的精良已經小有名氣了,二是因爲如果在益都府內大肆打造軍械,必然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這樣打草驚蛇的事還是少做一點好。
其實還有個三,他也有出錢交好東海國的意思,但是東海人現在還毫無身爲列強的自覺,並未想到這一層。
在購買軍械這件事上,李璮的出手可比贖回俘虜痛快多了,不怎麼思索就答應了動輒二三十貫的單價,大手一揮批給了李應三十萬貫的額度,讓他看着買。
在這麼大的交易額誘惑之下……不對,是看在李璮同樣爲了民族解放事業而奮鬥的份上,東海人出於加強潛在盟友力量的考慮,沒怎麼爭論就同意了這筆軍售案。還給了一個優惠價,一個包括胸甲、頭盔、矛頭、強弩、軍刀的套裝才69貫,只賺了不到六十貫而已,真是割肉啊。
而且不止這些傳統的冷兵器,還有一種威力巨大的新型兵器……
“籲……”
李應撬開一個長條形的箱子,看着裡面露出的粗鐵管子,他和他的親衛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就是傳說中的火炮?!
“呵,李公,你們可有福了,”黃鶴笑着走了過來,從箱子的末端取出一個沉重的杯子形狀的帶有提把的小型鐵筒,舉着它對李應說道:“這是最新型的後裝炮,用起來便捷無比,我們自己用上都還沒沒多久呢,這就給你們送來了。爲了造出這門利器,我們可是費了好一番心思啊!”
呃,的確費了一番心思,因爲要想把火炮儘可能做弱也不容易啊!
箱子裡的這門火炮,與東海人自用的獅牙炮屬於類似的佛郎機炮結構,卻大了一圈,不過口徑反而小了,只有60mm,而且炮管上纏了一圈圈的鐵箍——是工業部好不容易還原出的“古法”造成的鍛鐵炮!
也就是說,它的炮管是鍛造出來的,而不是像傳統火炮那樣鑄造出來的。
別以爲這是什麼先進工藝,它不像獅牙炮的子銃那樣是用機械動力整體鍛造出來的,而是先鍛造出一根長條狀的鐵條,然後把多根鐵條像箍桶那樣箍在一起,最終形成了一個桶狀的炮管。這種工藝是當年歐洲人在鑄造技術不過關的時候創立的,可謂費力不討好,花費工時甚多,卻因爲鍛成的“炮桶”有着縫隙,承受不了太高的膛壓。所以,歷史上隨着鑄造技術的進步,最終被整體鑄造的火炮取代了。
東海人還原出這麼原始的工藝造了這麼門火炮,可真是煞費苦心了。顯然,這不是出於技術追求,而是爲了給人挖坑的。
當初,李璮被李庭芝打怕了之後,試圖向東海商社求購火炮。商社鑑於火炮技術已經擴散了出去,而且李璮給的錢也足夠多,而且確實也有必要加強他的實力,所以同意了。但同意歸同意,具體該出售什麼級別的火炮可是個問題。
外售的火炮,一不能對商社自己造成威脅,二不能流出去以後造成技術擴散,三又不能威力太差砸了牌子。武備組和軍委會思考爭論了好一陣子,才決定賣一種類似於獅牙炮的後裝炮出去。
這種後裝炮既不能裝太多火藥又有漏氣問題,所以威力不高也沒多遠的射程,哪怕是普通的獅吼炮也足以在它的射程之外將其摧毀,所以無法反過來對東海人造成威脅。
但東海人有火炮,蒙古人可沒有啊。即使射程不足,佛朗機炮在近距離爆發出的火力也足以讓敵人吃上一壺。從這點上來說,佛郎機也確實挺適合李璮的。畢竟真給他們遠射程的火炮,他們沒有專業炮兵也未必打得中,還不如用佛郎機近距離爆發呢。
只是考慮到仍然有被繳獲的可能性,東海商社沒有出售現成的獅牙炮,而是指令工業部復活了原始的鍛鐵炮工藝。這樣的話,即使這些炮被繳獲了也不怕,就讓蒙古人拿去照貓畫虎,在這條鍛鐵炮和後裝炮的錯誤路線上慢慢爬吧!
所以武備組就造了這麼兩門鍛鐵炮,換了李應三千兩白銀(差不多相當於一萬貫),再買再賣。
製造這兩門火炮還有一個意外之喜,就是他們造着造着,突然發現這箍炮管的技術其實和製造桅杆的技術是相通的。這桶一樣的炮管能箍出來,再長點、再薄點,一根鋼桅杆不就出來了?太大的造不了,但是閃光級用的不超過十米的桅杆完全可以試試看嘛!
如果能成的話,這種“箍桶”工藝拿去造桅杆比造火炮更有意義。因爲火炮受力是由內而外的,短板在於板間的縫隙,構成桶身的鐵板就是再硬也沒用。而桅杆是側向受力,是由全體鐵板一同承受應力的,因此沒有明顯的短板,材料強度可以完全發揮出來。不過這是後話了。
“好,好,好。”李應摸着這黝黑的炮管,欣喜若狂,有此利器,何愁大事不成?“烏君,此炮可有名號?”
名號?黃鶴一愣,這炮武備組造出來之後,根本沒想着給自己人列裝,只有個項目編號,哪有名號?
但是沒個名號顯然不夠霸氣啊,營銷上影響也不好,黃鶴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此炮名爲‘狼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