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家,您向左打舵,輕點……對,就這樣。”
半島南的嶗山灣,一艘小型帆船上,張四海一邊指示着兩名股東拉着帆繩,一邊回頭對後面操舵的韓鬆大喊着。呃,他就是張狗蛋,被韓鬆抓來教海軍組駕駛古典帆船,因爲嫌他名字太難聽,給改了個張四海的名字,瞬間提升了20點忠誠度。
這艘船是從龍王寨那裡繳獲的,大約十二三米長,本地製造,傳統海船形制,兩頭高中間低,尖底方帆,因爲大小合適,被海軍組拿來做航海訓練,也不想起個正式的名字,就叫它“訓一號”。
海洋部現在的成員不少,但除了張船長、韓鬆、王廣金這幾個專業人士,別的基本都沒怎麼出過海,只是以前對風帆戰艦有些愛好,才加入了海洋部。
他們之前的工作主要就是在近海釣魚,現在有了上船的機會很是興奮,不過看多了後世的後期木帆船,對現在這艘小破船很是看不上,這幾天一直在討論新的帆船設計,什麼橫帆縱帆、飛剪艏、多甲板、火炮戰列線,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直到真上了船,吐了個一葷二素,才暫時打消這些念頭。
韓鬆站在艉樓上,掌着舵杆,仔細看着前方的模樣。真上了船,他才慢慢體會到,這艘福船樣式的小船很多設計雖然看起來陳舊,但不是沒理由的。
不論中西,這級別的小船,都會有較高的艏部和艉部,相對的中央就要低一塊下去。這種船型雖然會對船上人員和物資的運動造成阻礙,但是可以抵禦前後的浪花,並降低船隻在水上的搖擺,這對保持穩定非常重要。只有到了能建造數百噸甚至上千噸的大船,可以靠自身的分量抵抗海浪的時候,才能出現平直的甲板。
而現在採用的硬帆,也有操縱簡單、可逆風行駛、成本低廉可以隨時隨地修補的優點。其實西式軟帆和中式硬帆各有所長,並不能定論誰優誰劣,就算到了18世紀,西式貨船在近海的平均航速也只有4節左右,跟中式帆船半斤八兩,只有在能利用風帶航行的大洋上,軟帆才具有對硬帆的絕對優勢。
當然,也不是沒有能改進的地方,比如他手上這個該死的舵,仍然是用長木柄左右轉動控制的,完全可以讓工業部來設計個舵輪轉向機構嘛。此外,雖說高艏艉是必要的,但具體該多高?現在的船其實只是簡單的沿用以前船的形制,並沒有真正按不同條件修改過,完全可以從力學角度重新設計一下。
但是——韓鬆看了看前面,又有一個忍不住跑到舷邊吐起來的——但是還是先把基礎的操船學好吧,如果不夠了解船,說些有的沒的不是紙上談兵嗎?
海軍組在海上轉了一上午,爲海洋生物貢獻了不少養分,就把船開向南岸,在闊馬區碼頭停下,準備在這裡吃午飯,順便參觀一下新設的造船廠。
東海商社在闊馬戰役中獲得那批珍貴的勞工後,一邊抽調工匠分散進入各個部門,一邊在闊馬區以當初龍王寨的造船設施爲基礎設立了一個造船廠。看上去要感謝龍王寨,但其實這些造船設施都是從當年的胡家一路傳下來的,他們纔是真正的功臣。
當然,股東們也耍了點小心眼,從胡家抽調了幾個青壯去半島區充當工匠,然後從半島一下子調了十幾個人過來幫忙立廠,以降低胡家對這個造船廠的影響。
當初高正給工匠們開的一貫的月薪,對於技術工人來說,其實是有點低了,管委會後來批示提高到一千錢,另加提成,還偷偷給胡進寶許諾會按照造船的成果給他們額外獎金。從龍王寨收繳了賊贓之後,財政部賬上已經有了價值一萬多貫的財物,現在需要採購的物資不多(其實是想買也買不到多少東西),這些錢足夠支持很長時間的工資開銷了。
吃完飯,海軍組溜達到造船廠,發現他們已經開工了。十幾個工人圍着兩條船的骨架忙碌,胡進寶坐在一個木樁子上,喝着松針茶,看到股東們,立刻笑呵呵地迎過來。
“見過各位東家,這位……是韓東家吧,我們之前見過,多謝東家們的照拂啊。”
“哈哈,我們就來看看,胡大爺您忙。”
“那可不行,東家們過來,我自然要陪着。”
隨後胡進寶就領着他們參觀船廠的設施,講解各個設備的作用,介紹起造船工藝來。從一開始的選木材和乾燥,到加工、裝配,還有捻縫塗漆,固定桅杆、裝帆,幾百道工藝,其中各種門道,頭頭是道,聽得海軍組的二把刀們一愣一愣的,自慚形陋,再不敢賣弄那點水貨了。
相比西式帆船有大量豐富的資料和圖紙流傳下來,中式帆船遺留下來的資料很少,後人只能從史籍的隻言片語中一窺當年的風貌,現在東海穿越者們親眼見識到了古典帆船的製造,不得不說是補上了遺憾。
這兩艘船是龍王寨時期就開始建造的,據胡進寶說是三百料的船,長約五丈,福船形制。
嚴格來說,福船是指在福建制造的船,後世有福、廣、沙、鳥四大船型之說,但其實區分沒這麼嚴格。福船和廣船長得差不多,都是尖底海船,只不過廣船經常要下南洋甚至去西洋,所以做得大些,用料也好些。鳥船其實就是福船雕了個鳥頭,形體更狹長一些,速度更快一點。而沙船是平底船,其實細分也有不少種類,但都大同小異。所以實際上的分類就是尖底海船、平底海船兩種,廣義上用福船來代指尖底海船沒什麼問題。
韓鬆是真正的海軍出身,對船隻瞭解自然深刻,這些日子又跟陸平他們吹了好一陣的水,惡補了不少風帆戰艦的知識,現在經過觀察和胡進寶的講解,很快就對他們的造船法有了比較清楚的認知。
與西式帆船相同的是,這兩艘在建的木船都有一根長而堅固的龍骨作爲船體的核心受力部件,但不同的是,它們並沒有西式帆船那樣多而密集的肋骨。
就這兩艘船而言,每艘只有五對肋骨,胡進寶稱之爲“脅”,作用也不是承力,而是作爲搭接船殼的架子。鋪好龍骨和船脅後,船匠們會繼續在外部裝上橫向的船板,構成一整個船殼,再用“捻縫”工藝在船板間塞入密封材料,一艘不漏水的船就做成啦……纔怪呢。
這樣的船強度太差,如果就這麼下水,一遇風浪肯定就散架了。爲了解決這個問題,就要請出中式帆船的標誌性特徵結構——水密隔艙了。
水密隔艙,就是像竹子的竹節一樣,在船艙內部,從前到後固定若干個橫向的隔板,從而把船底艙分割成若干個隔艙。這個名字是後人研究的時候起的,其實並不太準確,水密作用只是附加的,真正的用途正是如同竹節一樣增加船體的強度。有了這些隔板,整艘船才形成一個穩固的整體,才能在風浪中安然行駛。
不過很遺憾,兩艘船的建造只是剛開了個頭,現在還處在鋪船殼的階段,沒到裝隔艙的時候,至少還要等明年才能徹底完工。即使想集中力量先造一艘也沒辦法,因爲很多工序做好之後必須要等待一段時間的,沒法加快速度。倒是可以利用空閒時間做些內河和近海用的小漁船出來,也能讓來實習的股東們練練手。
看完造船之後,韓鬆隨着胡進寶到處參觀,去了倉庫裡轉了一圈,又看到幾個大缸,揭開一看,發現裡面是一些粘稠的略微發黃的黑色液體。
“這是什麼東西?”
“回東家,此乃柏油。”
“柏油?從地下挖出來的?”
“東家說笑了,地下的柏油,這種東西只聽過蜀地有出產,沒見人用過。這些柏油,都是柏木中燒出來的。老天保佑,嶗山多松柏,船上用的松油和柏油我們都能採到,不然就得大量外購桐油了。”說着,胡福生又打開了旁邊一個小罈子,裡面是清澈的深黃色液體,顯然就是松油了。
“哦?”韓鬆有了興趣,這些道道他還真不清楚,“這些油都是幹嘛的?”
“回東家,”胡福生做了個手勢,開始如數家珍地說道,“其一,是捻縫用,松油柏油對半混合,再摻入麻絲、礪灰等物,塞於船板之間,可防漏水。其二,是防腐用,三柏油混一鬆油,再混入石灰以及砒霜、硫磺、雄黃等毒物,塗於船底,可防蟲蛀朽壞。其三,是防水用,篷布先用松油浸過一遍,待半乾未乾時再塗一層柏油,則緻密無孔,水潑不入,吃風也強了不少。至於桐油,這三處都可用,而且效用更好些,不過桐油產於西南一帶,北方價貴,所以能不用便不用,只是存上一些,以備不時之需罷了。”
韓鬆點了點頭,這些顯然非常重要。捻縫防漏的作用自不必說,船底防腐也是不熟悉船隻的人很難注意到的一點。清澈的海水中其實生長着大量的浮游生物,一塊光禿禿的木板扔進海里,很快就會被各種浮游生物佔滿,將木板蛀成千瘡百孔,熱帶海域還會生出令人san值直降的密密麻麻的長長的觸鬚一樣的船蛆。如果木船不加防護就下水,很快就會發生一場災難,不但船板嚴重腐蝕,船體很快也會散架,而且船側密密麻麻的附着物會大大拖累船隻的速度,讓船在海上寸步難行。想要安全出海,就必須給船底塗上防護層才行,這柏油就是一種常用的船底漆材料,它主要起一個基體的作用,實際上防止浮游生物附着的還是石灰、硫磺這些有毒物質。
當然,船底漆也不是一勞永逸的,視水域情況不同,往往幾個月至一年就要重新更換一次。山東附近海域水溫低,還稍好一些,如果是南方的熱帶水域,底漆的厚度簡直就等同於船體的壽命。
船底防護不但在現在是個難題,即使在後世到了鋼鐵船體的時代也不是一件簡單事。韓鬆當初剛進海軍服役的時候,一大實習項目就是爬到船底給戰艦換漆,辛苦程度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瞭解完塗料,韓鬆又與胡進寶聊了一下木料問題。
船用木材,必須經過數年的陰乾,才能用作船材。否則,浸水之後很快就會變形,整條船都會廢掉。這個船廠常年修船,自然備了一批木料,但是數量不多,東海商社如果想要批量造船,肯定沒法等那麼長時間,所以木材烘乾技術的研發應當提上日程了,這方面工業部可能不會給個高優先級,說不定海洋部得自己研究。當然,就算有了烘乾技術,也要儘量多采集一些木材陰乾起來,烘乾木材湊合用用還可以,真正的強度和耐久是怎麼也比不上自然陰乾木材的。
“胡大爺,你們這木料,用的大都是杉木吧?我見嶗山上有不少柞樹,柞木質硬,爲何不用它來造船呢?”韓鬆摸着倉庫裡堆着的一大堆正在陰乾的木材,如此發問道。
柞樹就是歐洲人常說的橡樹,在中國北方地區很常見,嶗山地區也有很多,雖說和橡樹細節上略有差別,但都是一種優秀的造船木材,不但強度高,而且不易產生碎屑,在火炮時代這一點尤爲重要。英國人當年爲了獲取足夠的橡木,在國內大規模鼓勵種植橡樹,甚至還把它定爲國樹,可見這種木料的重要性。
胡進寶略微一摸下巴,回答說:“回韓東家,柞木質硬,確實是頂好的木料,但正是因爲硬,砍削起來很是麻煩。若用柞木造船,費的工時和錢糧指不定都能出三艘杉木船了,並不划算。縱使能出好船,可海上事難料,一艘柞木船未必就能比一艘杉木船經用多少時日。柞木多用來造些傢俱,足可用數十年,但也是富貴人家纔打造得起。”
韓鬆聽後陷入了思考,從效費比上來說確實如此,此時的技術條件用橡木做船並不經濟。而且,後世風帆戰艦注重船材是因爲海戰中出現了大炮,優質船材能大大提升抗打擊能力,這個時代並不用考慮這樣的威脅,反正都是跳幫戰,船本身不但不是目標,反而是戰利品,大多數時候並不會主動擊毀,太堅固也沒意義。
但見了優質資源卻不能利用,他很是不甘心,隨後又問:“那如果有一種方法,能大大減小柞木的加工難度,用它來造船就可行了吧?至少用來做龍骨應該是沒問題吧?”
胡進寶一愣,這些東家有不少奇怪而神奇的手段,說不定還真能做到,於是說:“那是自然,便是隻用柞木做個龍骨,也是艘上等船。”
韓鬆滿意地點點頭,等回去就問問工業部,看能不能搞一套水力機械過來。然後他又有了新的問題:“對了,胡大爺,說到龍骨,我在這邊見到的船,不管是海商運貨的船,還是海賊們用的船,都是尖底有龍骨的福船形制,按理說這近海處多暗灘,難道不是應該用平底沙船更好嗎?”
胡進寶對此很是熟悉,稍一思索就回答說:“沙船?可是說的平底防沙船?東家有所不知,沙船平底,若遇暗灘確實安全些,但有一利必有一弊,到了海上遇到風浪便不穩了。若是常出入江河,或是初走新航路不識水文,那確實當用沙船。南邊江淮一帶,北邊清河一帶,海船時常入江河,便多用沙船。而海商海匪,皆是熟識周邊水文之人,哪裡有暗灘他們一看便知,又常常離岸入海,自然要用更能抗風浪的福船形制。”
“原來如此。”韓鬆恍然大悟,以前他只模糊地知道一個“北沙南福”的說法,沒想到還有這些細節。
隨後也沒什麼好看的了,他勉勵了胡進寶和工人們幾句,便帶隊回半島區了。
唉,算來算去,伐木需要人,建窯需要人,半島區那邊也各種缺人,現在最大的問題還是人啊。當初進了上百名勞工確實不少,但現在各部門一分,又捉襟見肘了。希望勞工部能儘快多招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