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夕陽之歌:追憶梅艷芳,香港覆滅的一息間燦爛

梅豔芳留在世人印象中的最後身影,是一身簡單而隆重的白紗,撐着瘦弱的身軀,站立在舞臺上。 圖/梅豔芳告別演唱會

我記起當天的一個小歌女,她聲音不太嬌

唱出隱隱滄桑她唱出空虛,但眼睛始終閃也耀

——梅豔芳,〈歌之女〉

香港的女兒梅豔芳,在2003年結束之際,以40歲之齡與世長辭,她留在世人印象中的最後身影,是一身簡單而隆重的白紗,撐着瘦弱的身軀,站立在舞臺上,訴說她夢想着有一件屬於自己的婚紗、錯過了數次披上婚紗的機會,最終嫁給了音樂、嫁給了舞臺。隨後,梅豔芳用一首〈夕陽之歌〉向滿場歌迷留下「珍惜眼前人」的呼喚:

曾遇上幾多風雨翻,編織我交錯夢幻

曾遇你真心的臂彎,伴我走過患難

奔波中心灰意淡,路上紛擾波折再一彎

一天想,想到歸去但已晚

這是梅豔芳告別演唱會的最後一首歌,在樂聲中,她拖着長長的裙襬,踩着紅毯走上階梯,當曲畢一刻,梅豔芳回身振臂高喊「Bye-bye」,聲音依然有力,厚重的頭紗掩蓋了她半張臉,連同濃厚的舞臺妝容,遮掩了她的虛弱與病色——那是2003年的11月,40多天之後的12月30日凌晨2時50分,梅豔芳因癌細胞擴散導致肺功能衰竭,永遠離開了世間。

後來無盡的哀哭、追悼、紀念、香港星光大道上的那尊銅像、或是香港演藝圈爲她冠上尊稱「香港的女兒」,似乎都仍不足以傾訴梅豔芳逝去所帶給香港、帶給歌迷的痛楚——在20年後的如今回望,2003年似乎標誌着失去,那一年,香港已經失去了另一顆閃耀的巨星張國榮,還有在SARS的侵襲下,病故的299條人命;也是在那年,《香港基本法》第23條立法的陰影就此揮之不去。

2003年的10月10日,梅豔芳才度過了40歲的生日,那時她已對外宣佈證實罹患子宮頸癌,向來豪氣的大姊大梅豔芳,表達了力抗病魔的意志:「這場仗我一定打贏!」其後病情卻不斷惡化,11月在她抱病舉行的告別演唱會上,她說着,自己已不再有機會擁有自己的婚禮、曾經預想自己在28歲或30歲之前就會結婚、希望32歲時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終於到了40歲,她擁有的是面前滿場歌迷。

那時梅豔芳說着:

「人生就是這樣,有時候你預料的、你以爲會有的,偏偏就是沒有。」

在舞臺上最後留下的一段話,一字一句都是對家庭的渴望與遺憾,但梅豔芳從來都不是哀婉的女子,即使她往空無一人的身邊揮動手臂,說自己總是落空,但也幽默的說:「不要緊,我等貝克漢,等他離婚。」

梅豔芳是舞臺上的百變天后,她不只能用悽楚的情歌觸動人心,她也以最妖冶反叛的形象吸引了整個80年代的香港。 圖/報系資料圖庫

在1987年的《胭脂扣》裡,梅豔芳扮演的名妓如花反串男性表演,迷倒了張國榮飾演的十二少。 圖/《胭脂扣》

梅豔芳曾經自承怕寂寞,在她的音樂作品裡,也經常演繹孤單而堅強的形象,無論是唱着「誰自願獨立於天地,痛了也讓人看」的〈女人心〉、用輕快語調唱出「十年後雙雙萬年後對對,只恨看不到」的〈似是故人來〉,或是讓後來成爲入門弟子的何韻詩,一聽便迷上梅豔芳的〈孤身走我路〉:

孤身走我路,獨個摸索我路途

問誰伴我走我路,寂寞時伴我影歌中舞

但梅豔芳是舞臺上的百變天后,她不只能用悽楚的情歌觸動人心,她也以最妖冶反叛的形象吸引了整個80年代的香港,曾經用一曲挑逗的〈壞女孩〉風靡香港,低沈的聲線爽快唱出女性慾望讓歌曲一度被禁,卻開啓梅豔芳接下來連創樂壇紀錄的一連串事業高峰,後來的〈妖女〉、〈淑女〉等作品再再高唱自由與突破的女性解放意識,〈烈燄紅脣〉更恰如梅豔芳本人的外表形象,除了她無人能演繹得更好:

紅脣、烈燄,極待撫慰

柔情、慾望,迷失得徹底

叛逆而堅強,是梅豔芳最深入人心的音樂形象,而在電影的大銀幕上,梅豔芳更進一步顛覆性別,在1987年的《胭脂扣》裡,她與張國榮兩人一剛一柔、也有梅豔芳扮演的名妓反串唱歌的片段;之後的《川島芳子》,梅豔芳演繹了男裝麗人,以及《威龍闖天關》和《金枝玉葉2》,她都演出了「女比男強」的角色設定;再到2000年的《鍾無豔》,梅豔芳直接扮演了男子,還是迷戀後宮美色的昏君齊宣王。

梅豔芳穿上軍服,演繹男裝麗人川島芳子。 圖/《川島芳子》

梅豔芳扮演迷戀後宮美色的昏君齊宣王。右爲飾演鍾無豔的鄭秀文。 圖/《鍾無豔》

梅豔芳的剛硬,不只於性別界限的模糊,也體現在她的俠氣,她向來敢於發聲爲演藝人員爭取權益,也廣收徒弟、大方提攜多位後輩,甚至在她的病情已經嚴重惡化的2003年5月,她都挺身號召全香港歌手演出《1:99音樂會》,爲SARS病患及家屬募款——而她的骨氣,更在1989年中國發生六四天安門事件之後,展露無遺:那一年她爲營救中國異議人士前往香港的「黃雀行動」出錢出力,也到美國、加拿大義演來替海外民運團體募款,以及從此拒絕北上中國工作,包括辭演《胭脂扣》導演關錦鵬爲她量身打造的《阮玲玉》。

在1989年北京爆發學運之時,大批香港明星參與《民主歌聲獻中華》募款活動;六四發生之後,港人更是痛心疾首,至2019年的反送中運動,香港維園都年年舉行燭光晚會,可是在數十年間,隨着中國經濟高速發展、香港明星紛紛往中國發展,六四早已成爲衆多香港藝人拒絕談論的禁語,但梅豔芳曾經在六四發生的十多年後,仍表態自己是「民主運動的忠貞分子」,說出:

何韻詩2013年所發行,紀念師父梅豔芳逝世10年的專輯《Recollections》,專輯封面畫出兩人合影。 圖/報系資料圖庫

而今中國市場在演藝圈的重要性遠勝20年前,早已離開的梅豔芳,會怎麼做?或者說,若她看見了2019年香港遭遇的一切傷痛、離散,她會怎麼說?世上無如果,但也許從如今因接連投身雨傘運動、反送中運動而被中國封殺的何韻詩眼中去看梅豔芳,則仍能看出她的俠氣與骨氣,影響力依然在延續——何韻詩曾以一首〈豔光四射〉紀念梅豔芳,歌詞中唱着:

霓虹人生,光照萬民,於災難裡派出飛吻

這個時代有着我,便能一洗灰暗,燦爛到不行

塗銀塗金,用歌舞自焚

生於亂世,有種責任

歌詠着梅豔芳帶給歌迷的撫慰與鼓舞,而「生於亂世,有種責任」這一句,更在2014年的雨傘運動中,變成了廣爲流傳的運動口號之一。

香港曾經擁有梅豔芳,最終只能在她最後的時間裡,看着她逐漸虛弱、香消玉殞;而香港也曾經擁有自由的希望,可是一如末代港督彭定康所預見,香港的自主權一點一滴葬送。梅豔芳在4歲半的時候,便已經是登臺表演貼補家計的小歌女,憑藉對舞臺的熱愛與不斷磨練的歌藝,成爲了樂壇傳奇天后、烙印了一整個時代;恰如香港,從一個被割讓的帝國邊陲漁村,經過一百多年,成爲了璀璨的東方之珠——而儘管在疫情之後的2023年,港府喊出「香港夜繽紛」想重塑榮景,可是那個曾經芳華絕代的香港,已被刻下深深傷痕,已如夕陽消失於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