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名家書房⑫ | 胡洪俠:夜訪“夜書房” 話書畫書房
心居之所,是爲書房。書房養心,讀書養性,人和書房一起生長,相互給予,自然勾勒,每間書房都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靈魂。
貴陽網推出《走進名家書房》專欄,讓讀者得以一窺名家們的書房一角。他們的書房各異,有的規劃整齊,排書有序;有的“雜亂無章”,書籍遍野;有的熱愛收集,藏品豐富……在書房裡,他們爬書山、涉書海,樂此不疲。走進名家書房,探尋閱讀奧秘,品味人生故事。
人物簡介:
胡洪俠,祖籍河北,資深媒體人,專欄作家。以讀書、藏書、寫書爲樂。胡洪俠1992年南下深圳,1995年創辦《深圳商報》“文化廣場”週刊。2006年創辦“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評選活動”,並主持了歷屆評選。此評選結果每年十一月底公佈,是中國讀書屆最重要的評選活動之一。現任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社長、深圳報業集團社委會委員、編輯委員會副總編輯,兼《晶報》總編輯。
綠茶(左)和胡洪俠在書房合影。
久聞胡洪俠書房是深圳一景,頂天立地幾層樓書架,被譽爲“深圳最高的書房”。但十幾年來總是來去匆匆,不久前終於找了機會夜訪夜書房。
疫情期間,我連續幾個月每日畫一幅書房,其中就畫有“夜書房”,胡洪俠給我發來不同角度的書房照片,我對照着、想象着、虛構着畫了一幅“夜書房”,畫照片和看實景是很不一樣的,所以,心心念念要來“夜書房”實地走訪一下。
眼見爲實之後,對自己的小畫更加汗顏,各種比例不符,角度不確,透視更談不上,好在賓主“哈哈大笑”,他也不好意思批評我,我就當是對我的鼓勵了。胡洪俠的“夜書房”比想象的更壯觀,從進入書房那一刻起,我就始終沒能坐下,在不同書架邊徘徊、瀏覽,驚歎於大俠對書房的用心,以及書類之豐富。
夜訪“夜書房”後,胡洪俠寫了一篇公號《夜書房來了一位畫書房的人》,而那一夜,我們話書房,從遙遠的八十年代說起......
綠茶手繪的胡洪俠書房。
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化有多熱,我的書就長什麼樣
綠茶:咱先來聊聊你的淘書史吧。
胡洪俠:那我們就從遙遠的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說,當時沒考慮過書房的問題,我最早擁有過一個書箱,不知是不是爸媽結婚時做的箱子,後來就佔爲己有。從十幾歲開始買書,那時候沒錢,主要靠過年時的壓歲錢攢點,買了點書都存在這個箱子裡。
記得買的第一本書是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青春與理想》,作者叫趙攻民,這本書不得了,我小時候很多價值觀受這本書影響,特別正能量。當時讀了又讀,劃了又劃,覺得那種排比句很美,我寫文章也喜歡用排比句,這個毛病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養成的。
十六歲高中畢業,進入衡水師範,那個時候已經買了一些書,大多數還是類似《青春與理想》這樣的勵志書,現在家裡大概還有十幾本那個時候買的書。當然,世界名著也是那個時候開始買的,還有一些網格本,像《魯濱遜漂流記》《格列佛遊記》《老實人》等等。
師範時期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本書叫《中國文化史論》。這其實就是一本書目,告訴你要了解中國文化需要讀什麼書?古代的,近代的,現代的,歷史方面的,文學評論方面的,批評方面的等等。當時特別注重個人修養,主要買一些如《青年修養讀物》《青年修養通訊》,還有《什麼樣的愛情最美好》這樣的書。
當然,也買一些工具書,如《辭海》歷史分冊,文學分冊。我在衡水師範時期買的書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真正買書是畢業後在《衡水日報》工作,有工資了,第一個月工資36元,我清楚記得用了22.20元買了《辭海》(縮印本),這可是一個月工資的大部分。
有了這次豪舉之後,買書就一發不可收拾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化有多熱,我買的書基本就是那個情況。我主要通過幾種方法買書:第一種方法是新華書店裡有一個機關供應部,有《社科新書目》,可以去訂;另外一種就是郵購,那時各個出版社都可以郵購,我全套的“走向未來叢書”都是郵購的;還有一種就是出差,那時經常去石家莊、北京,到了之後先把回程車票買了,防止自己在書店買書忍不住,忘了留下買回程車票的錢。
有一次在北京,別人讓我幫他帶一本《邊城》,結果我買回來一本《圍城》,最後只好自己留下了,後來發現《圍城》比《邊城》更火。北京那時候的王府井、東單一帶的書店,勞動人民文化宮的書市等,我老去轉悠,因爲有個同事考上社科院近代史所,我老去找他,住他宿舍裡,然後一起去買書。
那時候買的書有限,我每本書都編上號,HX,就是洪俠,0001、0002……那些年最迷《第三次浪潮》,從頭到尾讀得滾瓜爛熟,認爲這輩子不可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沒想到我們現在早就超過“第三次浪潮”,什麼“在家辦公、DIY、跨國公司……”
後來,我考上人大研究生來北京上學,一到週末就騎上自行車轉遍北京城的書店,從人大騎車出發,有固定的逛書店路線。上北三環到北太平莊往南,先到西四的中國書店,然後繼續往南到琉璃廠,再到社科院的一個小書店,然後到王府井,接着去朝內大街166號人民文學出版社,再就是隆福寺中國書店,五四大街紅樓旁邊的書店。一圈轉下來,滿載而歸。以上算是我的淘書前史。
胡洪俠書房一角。
從三十箱到三百箱書,現在藏書總量大概五萬冊
綠茶:你的淘書前史的確很符合上世紀八十年代青年的特點,你的書房真正成長應該是南下深圳以後的事情了吧。
胡洪俠:人民大學研究生畢業後我就南下了,來深圳時帶了三十多箱書,度過短暫的借宿階段後,我有了自己的宿舍,這就有了書房的開始,這三十多箱書就是書房最早的班底。當時,姜威(胡洪俠好朋友,也是深圳媒體人)來看過之後說了四個字:“書品不錯”。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國貿大廈對面、海豐苑大廈羣樓內有一個深圳古籍書店,進到書店你會感覺不是在深圳,而是在北京。擺設、書標等全是琉璃廠的味道,老闆叫於永凱,琉璃廠後人,北京來的。北方的古籍書店什麼格局,這裡就是什麼格局。我買線裝書就是從這兒開始的。雖然後來覺得沒有力量玩古籍,但我在這裡“報復性”地買全了“二十四史”,還有《資治通鑑》以及各種大套的中國古典文學、學術叢書,一箇中國讀書人必備的中國書籍基本就齊了。
我寫過一篇《四個漢子和三百箱書》,講述自己的幾次搬家史和搬書史,大致是:剛來深圳,三十多箱書,搬離黃木崗安置區時,變成了六十箱;第二次搬家時,又變成一百五十多箱;第三次搬家,變成兩百多箱書;第四次搬家,總箱數超過了三百箱。現在估計六百箱都不一定能裝下了。除了“夜書房”裡這些書,還有報社辦公室滿滿的書,總量大概五萬冊左右吧。
我有很多藏書小專題,最成規模的就是《1984》
綠茶:這麼海量的書,你如何分類、整理?請分享一下你的藏書專題。
胡洪俠:我的書房都是自己折騰的,大概分類心裡是清楚的。客廳主要是中國古代文學、學術和藝術方面的;另一邊樓下是外國文學和學術;二樓就是“關於書的書”,以及我喜歡的名家集子(相當於集部);三樓主要是目前在看在用的書;還有好幾個專題如“1984專題”,這些都在報社辦公室放着。
我最早的專題是“關於書的書,我書房裡這個專題的書應該是很全的,至今還在陸續豐富中。
另一個專題是“外國人看中國”,這部分書,我的書房裡也特別多,這和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化熱有關係,那個年代出版了大量西方人看中國的書。我最近還買了一套“外國人看中國”影印的英文原著。
再一個專題是“關於中國的畫冊”,從劉香成到十九世紀西方人拍的中國,這是看《老照片》養成的毛病。
然後就是“人的專題”,錢鍾書、陳寅恪、胡適、周作人、董橋、黃裳等等,這就太多了,沒什麼特點,但也漸漸形成一個一個小型的“人的專題”。其中,董橋專題是我最引以爲傲的。
再就是帶有研究性質的鄉賢“賀孔才專題”,收藏非常全面,退休後要以此做學術研究。
還有日記、書信、年譜、名人手札、回憶錄這些,也都是一個個獨立的小專題,陸陸續續也在收藏。
書的專題我也有好幾種,比如唐弢的《晦庵書話》專題,我有各種版本的《晦庵書話》,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還包括香港、臺灣以及各種版本。
還有貢布里希的《藝術的故事》專題,我很喜歡貢布里希,所以,他的《藝術的故事》也先後買了幾十種。還包括天津攝影出版社出版的另一個名字的《藝術發展史》我也有。還有《圍城》,也是一個小小專題,買了很多。遺憾的是目前還沒買到晨光的那個版本。
真正沒邊的就是“1984專題”了。我應該是國內收藏《1984》版本最多的人,已經有三百種以上了。我曾經在香港古書展上看到一本奧威爾簽名本。奧威爾簽名本很少見,因爲《1984》出版後不到一年,奧威爾就去世了。除了簽名本,我其他版本應該是最豐富的,初版本、手稿本、紀念本,各國不同版本,臺灣的所有譯本等等。但香港有一個版本,書名不叫《一九八四》,而叫《二十七年之後》,這個版本目前我還沒找到。
綠茶:你藏書專題化,是受了什麼人影響,還是自覺的行爲?
胡洪俠:這一點我受美國藏書家愛德華·紐頓的影響,他有一本叫《聚書的樂趣》對我影響很大。
我認爲藏書應該注重版本,《魯拜集》是我一個小專題,有些專題已經停了,但《魯拜集》的收藏我一直在堅持,這個對我意義很大,因爲這是我對書籍,尤其是西書收藏的一個態度,我稱之爲“書籍觀”。因爲《魯拜集》自誕生之日起,就和書籍之美水乳交融,脣齒相依。不僅僅是101首魯拜四行詩,不僅僅是菲茨傑拉德創造性地翻譯了奧馬爾·哈亞姆。《魯拜集》誕生在十一世紀,莫里斯、維德他們都想到了要讓魯拜回到當時的環境,他們要在每一頁上營造出中世紀抄本的氣氛。所以,纔有了魯拜集裝幀中的手抄風格,纔有了整頁設計、字母裝飾、圖文一體,乃至鑲嵌寶石、極致燙金、繁複花飾、彩皮拼圖等等絕技上演。
綠茶:具備這樣規模的藏書,你已經很會優化自己的藏品了,有清晰的專題路線,下一步還有什麼優化舉措嗎?
胡洪俠:我逐漸在做減法。比如,《魯拜集》之外西方的書基本不收藏了。“關於書的書”,雖然很多人在做,但我的規模已經做起來,還會繼續收下去。但這個主題的書太魚龍混雜,有很多水平很低的書,一開始我以全爲主,都收,但2000年之後,慢慢開始優化,以品質優先。
綠茶:除了這些專題之外,能不能挑幾本版本意義很獨特的書介紹一下。
胡洪俠:先給你看看這套《中國歷史地圖集》,我中學時在學校圖書館裡見過這麼一套,沒有人借,一直只有我一個人在看,這個書對我中學影響很大,也因此愛上中國歷史。這是1974年典藏版,我曾經在香港見過一套,沒揹回來。後來在布衣書局買了一套,這本書在我成長過程中對我有特殊意義,所以,一定要存一套。就好比上面說的《辭海》(縮印本)一樣。
還有這套《偉大的藝術傳統圖錄》,鄭振鐸編的,我在深圳一家叫黃金屋的書店買到這套書。布面精裝,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珂羅版印刷,在上海製作的,那個年代能做出這樣的書,讓人難以想象。你看看這裡面的工藝,美得極致。關於這套書,鄭振鐸文集裡有記錄,這是後期對他非常重要的一本書。
綠茶:最後,我們還是不得不面對藏書人的終極問題——書房的未來,我們該如何安置這些用盡一生珍藏的書籍?
胡洪俠:現在確實到了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這也是讓人苦惱的問題。我也跟陳子善、薛冰、周國平等朋友交流過,大家都有同樣的苦惱,也都在琢磨處理之道。我的基本想法是,生前還來得及的時候,把這些東西交給一個拍賣行,分專題分批拍賣,凡是肯花錢去拍的人,應該都會重視這些書。或者做一個基金,找一個地方把這些書存放起來,書友可以來這裡聚會聊天。
我現在的希望是,等退休之後開一家書店,就這些書,讓喜歡的人來買,用市場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特約撰稿人 綠茶 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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