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畫家吳冠中作品欣賞

吳冠中|他的一生都在畫裡說起吳冠中,幾乎人人都能想起他畫裡的江南。白牆,黛瓦,綠柳,石橋……飄逸的線條,寫意的水墨,像詩一樣,夢一樣……是水墨脫胎換骨,有了青春的容顏。人們只管陶醉在他的江南里,甚至對於模仿他畫風的人也寬容着,不去辨別真假,因難去辨別真假,或者,沒必要去辨別真假。但是他本人,卻是從來眼裡不揉沙子的,尤其是在藝術上——69歲時,他親手毀了自己覺得不滿意的所有作品;73歲高齡,仍奔波着打假畫官司,視僞作爲“蛆蟲”,簡直深惡痛絕;要是看到曾經出於情誼的贈畫流落市場,他定會嗤之以鼻,要與那人絕交的。晚年時,他卻將價值幾億的作品悉數捐給各大美術館,猶如嫁女一般一一因爲他覺得那纔是最好的歸宿。他這一生,經歷過貧窮寂寞,也品嚐過榮譽紛至,卻始終是畫前的赤子,將全部的摯與誠都賦予畫中,而絕不允許其沾染上絲毫虛假、功利的氣息。“江南”之外,冠中是誰?就去他的畫裡看看吧。

如果沒有遇到藝術,吳冠中大約會度過平淡的一生。他原本是浙大職業學校電機科的學生,對於一個出身於鄉下清貧家庭的孩子來說,這已經是頂有前途的專業,也是讓父母覺得無比榮耀的事。命運的轉折緣自一個偶然的時機。17歲的吳冠中跟朱德羣——也是他一生的摯友,到杭州藝專參觀,看到了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雕塑和與繪畫,突然覺得像是受到了異樣世界的衝擊,“就像嬰兒睜眼初見的光景。”面對美的召喚,他徹底臣服了。他下定決心,“哪怕拼上性命”,也要轉入藝專學習。在父母看來,畫家是沒什麼出路的,可是不管怎樣的苦口婆心都勸不回這匹脫繮的野馬了——青春的導火索已經被美引燃,便只能迎接燃燒的命運。那時的杭州藝專算得上大師雲集,教授幾乎都是留法歸來,如校長林風眠、教務長林文錚、教授吳大羽等,在他們的影響下,吳冠中流連於塞尚、梵高、馬蒂斯、畢加索等西方大師營造的色彩世界。與此同時,他也是學校爲數不多愛好中國畫的學生之一,跟隨老師潘天壽,在懵懂中領會着石濤、八大山人的美學意境。中、西兩顆種子已經同時播在了青春的心靈裡,只是還沒人預料將來會結出怎樣的果實來。

1937年,象牙塔的寧靜被炮火打破,吳冠中從此跟隨母校開始了8年的漂流生涯。像是流亡的鳥兒般,他們曾短暫棲息於湖南的沅陵、貴州的貴陽、雲南的安江村、重慶的璧山……只是手中一隻畫筆,從來沒有停歇:他在警報聲聲的圖書館中畫,在炮火連天的山坡上畫,也在一間破舊的寺廟中畫……無論外界如何紛擾,畫中世界始終安靜又澄澈。彼時,年輕人只顧埋怨這無可奈何的現實,卻未意識到,人民的命運早已經同他的藝術創作暗合在了一起。1946年,吳冠中考取了教育部唯二的公費留法繪畫名額之一,來到了真正的象牙塔: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在巴黎,他一面學習西方的繪畫,一邊利用課餘時間奔波於巴黎的博物館和畫廊,連着把羅馬、佛羅倫薩、米蘭、倫敦等知名城市的博物館和教堂都跑了個遍。一路上,他常是啃着寒酸的麪包,心靈卻吸取着豐富的藝術養分。原本,他是打算不回國了的,因爲當時國內並沒有好的創作環境。只是在國外,他常常感到落寞和茫然。

他記得初去法國時,乘坐的四等船艙,下船時候,看到一二等艙的乘客付給服務生小費,他們幾個中國留學生便也湊了10元交給美國服務生。對方卻說,不收你們四等艙裡中國人的小費。他記得在盧浮宮看斷臂的維納斯,一位管理員過來挖苦他:在你們國家沒有這些珍寶吧?他激動地反擊:這是希臘的,是被強盜搶來的,你沒有到過中國,你去吉美博物館,看看強盜搶來的中國珍寶吧——那一次他的法語講得格外流利。他還記得在倫敦乘坐公共汽車,他拿一枚硬幣買了票,但當售票員要將那枚硬幣找錢給一位紳士時,紳士卻大爲生氣拒不接受,因爲那是出自中國人的錢。……新中國成立後,學子們開始蠢蠢欲動:留法,還是回國?這確實是個問題。吳冠中也經歷了好一番的猶豫與掙扎:在國外,他只待了3年,還有藝術才華和抱負沒有施展;回國之後,百廢待興,尚不知前途何處。但他仍是下定決心回去了——終止了教授爲他簽署的延長公費申請,關鍵的原因是他在藝術創作上感到“失去土壤的空虛”,“脫離了祖國的土地和人民,感情猶如飄蕩的幽靈,藝術憑什麼誕生呢?”

在一封給吳大羽老師的信中,他曾寫到:“我不願自己的工作,與共同生活的人們漠不相關,祖國的苦難,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我的父母師友鄰居,成千上萬的同胞都在睜着眼睛看我!”“總得要以我們的生命鑄造些什麼。不論被驅在祖國的哪一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誠地做,不會再憧憬於巴黎的畫壇了。”誰道一語成讖,他日後真的被驅過,也卑微着,也確實是步步真誠地前行着。30多年後,他又曾幾次回到巴黎,那時,留在巴黎的同窗已經揚名國際,在寬敞明亮的畫室中作畫,而他還居於北京的雜院中,家中只有一間稍明亮些的屋子。好友熊秉明問他:如果你當年不回去,必然也走在無極和德羣(趙無極、朱德羣,都是揚名海外的畫家)的道路上,今日後悔嗎?他搖搖頭。“倒是他們應該羨慕我,朝朝暮暮,立足於自己的土地上,擁抱着母親,時刻感受她的體溫與脈搏。”

吳冠中心中的一團火只爲畫畫燃燒。原先他是偏畫人物的,卻被認爲是形式主義而遭到批判,爲了可以繼續畫畫,他不得不轉向風景畫的創作。他鐘愛寫生,揹着一隻畫箱,幾乎走遍了祖國的大半河山。麗江的玉龍山,貴州的溶洞,桂林的山水,蘇州的園林,新疆的牧場,青島的嶗山……都曾留下他奔波作畫的足跡。有一次從海南島寫生回來,他拖着大包沒有乾透的油畫上了火車。因爲怕畫被壓到,就把它們放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則一路站到了北京,最後雙腳都腫了。卻因爲保存了畫,仍舊開心得不得了。在河北鄉下勞動時,條件很簡陋,他就借來老鄉的糞筐做畫架,買來廉價的黑板刷膠做畫板,畫玉米、畫高粱、畫棉花,照樣津津有味。生活的貧窮、他人的誤解、沒完沒了的勞作,他都覺得沒什麼,只是有幾年不能作畫的時光,是他覺得最難過的日子,好像整個生命都萎蔫了下去。

他的寫生,重在一個“生”字,並不是純粹的寫實,而是要把生命感召出來,把大自然的生動氣勢畫出來。爲此,他常常要爬上爬下地搬動畫架,使用“移花接木”,“移山填海”的手法,把這一處的景移到另一處——有時甚至會攀着樹根爬上陡峭的山巔。譬如畫樂山大佛,他是跑到大佛腳下仰畫其上半身,又爬到半山腰俯畫其下半身,再轉過頭畫大佛腳下的江流……像飛燕一般盤旋,才創作出那樣震撼人心的佛貌。在外畫畫時,吳冠中經常聽到別人的讚揚,但真正打動他心絃的卻是一位90多歲的老漁民說的,“中國人真聰明,外國人都畫不出來”。估計那股天真的愛國情感,是與他一致的吧?

他說他的畫只關心兩位觀衆,一位是村裡的鄉親,一位是巴黎的同行老友——一個代表大衆,一個代表專家。風箏飛得再遠,聯繫祖國、聯繫羣衆的那根線都不能斷。吳冠中的畫筆,在油畫布上繪彩,也在宣紙上揮灑。初時他癡迷油畫的色彩,天命之年後才漸回水墨中創造自己的畫境。水墨、油畫,一中一西,一古一今,一直在他的藝術生涯中交替前行,“感到油畫山窮時換用水墨,然而水墨又有面臨水盡時,便回頭再爬油彩之坡。”他因爲油畫深入了藝術的門,卻是因爲水墨躋身國際大師之列。曾有人評價說,如果沒有水墨,吳冠中不會走向國際,但是如果沒有油畫,他的水墨也不會達到成熟的境界。倒是很準確的。油畫與水墨雖有各自的航道,他卻常試着搭建兩者間的橋樑,“引線條入油畫,引塊面入水墨”。同時,他也將中國人的意境與情感融入油畫,將西方的現代抽象藝術融入水墨中。

所以你看他的油畫總能感到東方的魂,看他的水墨又隱現着現代的骨。他的墨畫以江南系列最爲人熟知。80年代,他曾數次去江南寫生,畫那些童年熟悉的白牆黛瓦,小橋流水,湖泊池塘……畫家的眼被櫛次鱗比的房屋層次吸引着,被疏密相間的黑白色塊吸引着。他以抽象的筆法去捕捉具有永恆魅力的形式的美,卻又每一處卻都飽蘸着東方的情思:他畫《秋瑾故居》,一橫一豎的黑,是風骨凜然,牆上幾隻燕,似在悼念;他畫《雙燕》,黑瓦、白牆、淡水,簡簡單單,卻處處是繾綣的鄉情。他也以這樣的筆觸畫鬆、畫樺、畫藤、畫黃河、畫長城……就像是抓住了它們的靈魂一般,畫面之上,是狂草,是虎嘯,是狂舞,是游龍,讓觀衆的心也跟着一起震動。他在東方母體中孕育出的果實也征服了全世界:1992年,大英博物館打破不爲健在畫家辦展的慣例,爲他舉辦了個人畫展;1999年,他入選法蘭西學院藝術院通訊院士,成爲200年來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人。

亦油畫,亦水墨,亦東方,亦西方,萬法歸於一,其實都是爲尋求美的意境。他在《橫站生涯五十年》中寫到:“我自己感到一直橫站在中、西之間,古、今之間,但居然橫站了五十年……”他確實是站在古今與中西交叉的十字路口的,四股力量在他的創作中碰撞,交織,融合,也將中國現代抽象繪畫推到了新的高度,推向了世界。吳冠中將一生的愛憎都放在了畫裡。在生活中,他向來是淡泊的,早年貧窮艱辛他沒有抱怨;後來他出名了,畫賣出了天價,卻又彷彿跟他沒什麼關係,依舊剪3塊錢的頭髮,和妻子住在老房子裡。他唯一要計較的就是他的畫,誓要捍衛藝術的潔淨。對於假冒的作品,他斷不能容忍,哪怕耗費極寶貴的心力,也要與之對簿公堂;而對於不滿意的作品,他也必要毀掉,“不願謬種流傳。”

他一生作畫無數,也毀畫無數。年輕時畫得不滿意了撕,後來他的藝術成功了,爲了避免不好的作品流到市場,誤導真心喜歡的人,他就一批批選出來毀掉。畫在畫紙上的就撕得粉碎,畫在布上的就用剪刀剪成碎片,畫在三合板上的就用油畫顏料塗蓋……有些大幅的畫作他捨不得自己毀掉,就請兒媳和小孫子幫忙撕毀、火燒。想着這位老人站在窗前,看着曾經的心血、自己的“病兒”——對自己花費心力卻作出的不滿意的作品他視爲是“病兒”,在院子中灰飛煙滅,心中大約也是有很多悽愴吧。陳丹青說他:終其一生,吳先生是個文藝青年,學不會老成與世故,而他這一輩的文藝青年大抵是熱烈而刻苦的。因爲熱烈而刻苦,因爲刻苦,那熱烈愈顯得有分量。在藝術面前,他始終是一份孩子心性,愛得純粹,也憎得直接而不留餘地,像水清澈,也像火奮不顧身。吳冠中說,"我一生只看重三個人:魯迅、梵高和妻子。魯迅給我方向、給我精神,梵高給我性格、給我獨特,而妻子則成全我一生的夢想,平凡,善良,美。”

他一生能夠心無旁騖專注於創作中,多賴於妻子。他是藝術家的性子,常常爲了畫畫什麼都不顧,是妻子以寬容與愛,爲他的藝術撐起了保護傘。晚年時,他曾作一幅《寂寞沙洲冷》,一黑一白兩隻鵝蜷臥於沙洲之上,微閉雙眼,彷彿各自沉浸在寂寞的世界裡。那時他的妻已患了阿爾茲海默症,不記得他是誰。他與她說起往事,她只是淡然,彷彿世間一切都已經與她無關。他在《他與她》中寫他與妻子的往事,讀來總如泣血一般,"他感到無窮的孤獨,永遠的孤獨,兩個面對面的情侶、白髮老伴的孤獨。"他們相伴60多年,終歸要失去彼此了。2010年,91歲的吳冠中在北京醫院安詳辭世,遵從他的遺願,骨灰撒向大海;第二年,妻子亦隨他去了。似他畫中的雙燕,飛走了,留下欲語還休的江南,平白讓人思念。他說,想念我,就去看我的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