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選秀“消亡史”
“一刀切”的政策也可能是好政策嗎?
當然!
最近,“中國好聲音”節目組突然爆出一則通告:
接國家有關部門通知,要求停止所有綜藝節目的選秀活動。
這場綜藝海選的整頓,要從一次“倒奶事件”說起。
當時正火爆的《青春有你3》選秀節目策劃了一個爲偶像助力的打call、投票方式——購買贊助商的奶製品,掃瓶蓋內二維碼爲愛豆助力。
5月初,有人曝出一段“倒奶取票”的視頻,畫面顯示成箱成箱的牛奶被揭蓋取票,白花花的牛奶扔入溝渠。更有人表示還有數千箱牛奶將被倒掉“取票”。
今天的中國,遠遠沒到可以如此奢侈的地步,這麼幾千箱幾千箱白白倒掉,簡直匪夷所思。更何況,史上最嚴《反食品浪費法》頒佈沒幾天,《青3》這波算是自己撞上槍口了。
5月8日,網信辦點名飯圈網絡行爲。
5月10日,北京廣電局明文打擊“花錢買票”、集資打投等行爲。
央視、新華社、人民日報等官媒接連發聲,中宣部、網信辦、廣電總局先後下場,綜藝海選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結果是,出品方被約談,《青3》錄製也被責令暫停整頓。
正當很多人以爲這次暫停整頓只不過是又一次殺雞儆猴時,一向口碑和觀衆緣不錯的《中國好聲音》也曝出了停辦通知,徹底打消了任何僥倖心理。
隨之而來,一些熟悉的聲音出現了:
的確,每一次出現類似行業整頓甚至取締的時候,“一刀切”總能成爲部分忠實粉絲、觀衆以及利益相關羣體的“噴點”。
但從2000年開始,內地娛樂圈選秀這個娛樂產業的細分領域已歷經無數醜聞、風波,有無數迭代、改進、整頓的機會,製作和包裝機制的成熟度眼見上升,可就是擋不住黑料不斷往外冒,以至於今天公然與國家新頒法律唱對臺戲。
不一刀切了,要留着過年嗎?
以前,臺上的明星可不是這麼批量造出來的。
在電影《霸王別姬》中,小豆子和夥伴偷溜出去,看到了風光無限,滿堂喝彩的京劇名角,第一反應是哭了出來:
他們怎麼成的角啊,得挨多少打呀?我什麼時候才能成角啊?
俗話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
在戲班子的學徒制下,一個小孩子要經歷坐牢一般的“坐科”生涯,抻筋壓腿,任打任罵,才能一步步從配角殺出重圍,演上主角,成爲臺柱,躋身名角者更是鳳毛麟角。
古今內外,在漫長的歷史時間裡,“演藝”這個行當與其他底層體力活沒有區別,而且地位更低。因爲他們要靠取悅他人換得一口吃食,或者有幸賣身給達官貴人或者金主,纔能有一身體面的衣服和穩定的生活。
在大衆眼裡,他們吃穿再光鮮亮麗,仍舊只能被歸於下九流,只有極少數能夠功成名就,出入上流社會。
關於這些類,中國有《霸王別姬》裡的段小樓和程蝶衣;法國有《巴黎聖母院》的女主角,街頭賣藝的吉普賽姑娘艾絲美拉達;2018年美國西部風格電影《巴斯特的歌謠》裡也刻畫了一位因爲賺錢不如一隻“天才雞”,最終被殘忍拋棄的“人彘”表演者。
但人的精神需求也是日常生活的剛需。無論是從事生產還是從事演藝,每一個創造價值的勞動者都值得尊重,每一種付出都必須有應得的回報。
所以新中國成立之後,在舊社會被歧視的所謂“下九流”,從戲劇到相聲、評戲等等等等,都有了平等的身份,成爲了普通勞動人民的一份子,開始面向普通人創作文藝作品。
與此同時,在西方資本主義發達的同時期,好萊塢的滾滾資本卻把同樣身份的一批人推向了另一個極端。
19世紀末20世紀初,電影、留聲機等技術的發展,大大拓展了表演藝術的受衆羣,並形成了自發追星的現象。
另一方面,影音技術的進步、娛樂商業化的成熟,大大強化了資本的力量。傳統學徒制下靠苦練基本功出來的藝術家,在經濟效益上,逐漸讓位於資本精心包裝出的“明星”。
把這個趨勢推向極致的,就是好萊塢的“明星制”,而“明星制”的一開始,就充滿了後來烏煙瘴氣的炒作惡臭。
美國電影史上的第一位明星叫佛羅倫薩·勞倫斯。公司老闆爲了給電影造勢,先散佈謠言,說她被殺害,然後讓她在聖路易影院的首映式上奇蹟般地出現,效果出奇的好,卻開了個極壞的頭,也給資本打開了一條金光大道。
1910年代開始,明星成了影片的核心,成了頭號商標,聚集了穩定的觀衆羣。通過圍繞明星,穩定輸出相同性質的影視產品,好萊塢的資本家們賺得盆滿鉢滿,進入了黃金時代。
而讓“明星制”走上巔峰的,是一個叫諾瑪·簡·莫太森的航模廠女工。
在好萊塢的包裝下,這位出身平凡、家庭不幸,只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的漂亮女孩,短短几年就壓過了貴族身份、芭蕾舞功底、歌舞劇團出身的奧黛麗·赫本,成爲了全世界最出名的性感女星,連肯尼迪總統都和她鬧緋聞。
她有個更爲人熟知的名字——瑪麗蓮·夢露。
但“明星制”成也明星,敗也明星。
當超級巨星的影響力逐漸壓過背後的資本時,就越來越不受控制了。生活腐化、緋聞滿天、權色交易,明星制將瑪麗蓮·夢露推上了世界之巔,也把她扼死在最輝煌的時刻。
1962年,瑪麗蓮·夢露神秘自殺,也把“明星制”從巔峰推下。
今天的好萊塢,一邊是巨星效應不再,票房毒藥橫行,另一邊也已經陷入過度IP化,不斷炒剩飯的境地。
同樣,在有東方好萊塢之稱的香港,從邵氏到TVB,通過延續傳統戲劇班子的模式,建立起了一套糅合了巨星與學徒的“造星”機制,各種大大小小的天王天后輝煌一時,卻在2000年之後同樣青黃不接。
電影之外,其他演藝娛樂相關產業也一樣。
喬丹、周杰倫,都是可遇不可求,一旦過了現象級巨星過了事業黃金期,伴隨的往往是整個地區行業的下行。
加之,電視、互聯網等等娛樂方式的出現,人們對精神娛樂的需求越發旺盛,而且越來越挑剔,但夢露、成龍這樣的“金礦”卻難以復刻。
所以,無論是吃苦捱打的傳統戲班子、體系化培養的香港電影圈還是金錢、技術開路的好萊塢,背後的資本始終面臨着那個困擾幼年程蝶衣的問題:
怎麼才能更快成角!
即,如何把依賴天賦、才氣、努力、運氣的文娛行業,變成標準化、易變現的流水線產品。
於是,綜藝選秀,這臺最高效的“造星”機器被推上了前臺。
如果說,好萊塢的明星包裝中,“皮囊”終究只能算電影這個綜合藝術形式的核心之一,那麼“綜藝選秀”從一開始,就直奔着最膚淺的色相而來——選美。
現代意義上,服務於大衆娛樂的選秀,是1852年開始的美國小姐MISS USA。
最早的國際選美,是1913年在倫敦舉辦的全世界第一次選美比賽舉行。參賽選手來自英國、法國、丹麥、德國、意大利和西班牙。
食色性也,選美比賽的熱潮,席捲全球,也包括當時思想保守的中國。
1946年的“上海小姐”選美大賽是由黑幫大佬杜月笙主辦,以賑災之名,吸引3000多佳麗報名,包括了學生、舞女、交際花、電影明星、滬上名媛,還設置了泳裝環節,一時間驚世駭俗。
“上海小姐”火爆一時,總決賽還要限售,而且選票都是按錢多少計算,價值從1萬到10萬元不等,誰獲得選票價值最高誰贏,最後由京劇大師梅蘭芳頒獎。
整個運作流程,像極了今天的著名導師頒獎,粉絲砸錢打投,就差沒倒牛奶了。
最後的錢進了杜月笙口袋,賑災早就沒人管了。
真正商業化運營的選美賽事,是1951年英國創立的世界小姐選美大賽(miss world),1952年環球小姐選美大賽(miss universe)以及1960年國際小姐選美大賽(miss international)。
“選美時代”的黎明卡上了好萊塢明星制的黃金時代衰落的末期,因爲人們對“明星制”大多疲倦了,資本便給出了另一個選擇:
喜歡什麼選什麼。
從1973年開始,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也開始每年一次的選美大賽,之後統一由無線電視(TVB)舉辦——即“香港小姐”。
由於TVB自己也是香港電影、電視巨頭,所以歷屆“港姐”無不是一出道,就明星光環加身、各路資源環抱、代言廣告排隊任挑,出現了趙雅芝、張曼玉、邱淑貞、袁詠儀、鍾麗緹、佘詩曼等等紅極一時,至今耳熟能詳的明星,背後的各路金主自然也是賺翻。
但港姐畢竟不是演藝科班出身,大多數“港姐”最終並沒能成功入圈,或者沒紅多久便銷聲匿跡,或嫁入豪門或迴歸平凡,比如"最美港姐"李嘉欣。
進入20世紀,選美比賽本身也進入了審美疲勞,加上互聯網、電子遊戲等多媒體娛樂方式的衝擊,“選美”不再受人待見。
失去了光環護體的“港姐選美”被醜聞、花邊圍繞,各路八卦小報爲了熱度,傾向於用種種惡趣味,“豬腩肉”、“八字波”、“甲組腳”之類的惡俗比喻,讓“你比港姐還醜”成爲全社會談資。
加之香港電影電視行業的衰落,港姐早已沒有了當年萬分之一的風頭。
至於選美髮源的美國那邊,由於好萊塢不像TVB一樣對“選美冠軍”一條龍服務,所以要成爲明星,也只能是萬丈高樓平地起,輝煌只能靠自己。
結果,雖然選美在美國曆史悠久,幾十年來很多選美比賽贏家也試圖轉型好萊塢,但更多是依靠後來的努力,而不是選美比賽的現成資源。
其中最著名的比如“黑珍珠”哈利·貝瑞、“神奇女俠”蓋爾·加朵,但沒幾個人知道或者在意她們選美冠軍的身份。
2000年之後,“選美”在美國的人氣越來越低。懂王特朗普就是專門辦選美比賽的,連第二任妻子都是選美冠軍。
1996年~2005年間,特朗普集團包辦了“美國小姐”和“環球小姐”兩大選美賽事,結果是特朗普6次破產,最終將比賽舉辦權賣給了別人。
固執如懂王都割愛了,可見以“美”這個膚淺要素爲核心的選秀,雖然有話題、有熱度、能炒作,但容易疲勞,真不賺錢。
資本當然不幹了,於是迭代也就是從此開始的。
2001年英國電視臺推出選秀鼻祖節目《流行偶像》,首屆落幕便挖掘出了三名歌壇優質偶像:威爾-揚(Will Young)、葛瑞-蓋斯(Gareth Gates)和達拉斯(Darius),一時間偶像旋風席捲全球。
美國FOX廣播公司眼前一亮,以7000多萬美元買下節目版權並加以適當改編,這就是被譽爲“世界流行選秀節目教母”的《美國偶像》(American Idol )。
《美國偶像》從2002年起每年舉辦一屆,目的是發掘新一代的美國歌手,獲得冠軍的選手即可獲得一紙價值百萬美元的唱片合約。
多年來,《美國偶像》一直是FOX春季檔的收視利器,連續十一年高居季度收視統計榜單前列,被譽爲“美國真人秀之王”,吸金能力壓過了其他電視、電影。
從選美到選藝,這下,一條“明星流水線”、收視率印鈔機立馬打通了。
2003年8月,在湖南廣電背後的資本推動下,一檔大型無門檻音樂選秀《超級男聲》在湖南衛視娛樂頻道上線,兩週時間,省內報名人數從幾百人增加到兩千多人。
中國這次走在了世界潮流前沿。
2004年,第一屆《超級女聲》推出,增加了武漢、成都、南京三個賽區,成爲暑假期的全國性活動。
2005年,《超級女聲》參賽人數超15萬,決賽收視率超過了新聞聯播,掀起一場全民大狂歡,甚至直接讓贊助商蒙牛的早餐奶銷售額翻了十倍。
《超級女聲》現象級爆紅,湖南衛視趁機成立負責明星包裝、品牌宣傳的天娛傳媒,全面進軍娛樂業。
那個夏天,年輕人拿着小靈通紛紛給自己的偶像短信投票,湖南衛視盆滿鉢滿,上下游產業鏈收益超過十年,中國娛樂產業的“財富密碼”被髮掘出來。
一時間,各類綜藝選秀節目層出不窮,連央視也借力春晚的舞臺,推出了草根選秀節目《星光大道》。
但這場造星運動很快出現了一個老問題:
選秀明星往往曇花一現,絕大多數,怎麼捧都不紅。
從超級女聲、快樂男聲、超級星光大道到中國好聲音等等每年換着不同的節目不斷地舉辦,也出了李宇春、張靚穎、周筆暢、薛之謙、張傑等等熱門明星,但能夠延續產業繁榮的新星似乎越來越少,大衆耳熟能詳的都是老面孔。
還有很多劍走偏鋒的,比如,大衣哥(超級星光大道第五名)這樣的並沒有找到合適發展道路的選手,完全變成了草根網紅。李玉剛,更是從選秀明星走上了國家表演殿堂,基本與娛樂圈劃出界限了。
即便門檻高一點的專業歌手選秀,比如《中國好聲音》,現在也已經播到第七季了,紅遍全國走向世界。
可是,越到後來風頭全給了導師們,選手中如今只有張碧晨依舊活躍在頭條,第一屆冠軍樑博則更加低調,,完全沒有一檔全民現象級王牌節目出身的痕跡。
要知道,選秀明星的火熱畢竟是真金白銀砸出來的,背後還有一堆娛樂公司等着包裝明星,一堆資本等着圈錢,選手不紅怎麼能行呢?
於是更加粗暴的新模式又出來了。
2018年開始,參考高度內卷化的韓國娛樂圈一檔王牌節目《produce 101》,《偶像練習生》、中國版《創造 101》等“流量節目”帶火了“偶像養成”題材。
與過去着重渲染選手個人的能力、經歷不同,此類節目“選手”只是一鍋食材,如何製造熱度與流量,炒熱炒熟成一份快餐,快速推向粉圈、推向市場,完成一波收割纔是重要的。
畢竟每個選手身上都傾注了一家資本的資源和錢,而選手的成績,決定了投資人的資本能否增值。
隨着短時間集中噴發的一波波快餐化“偶像養成”,練習生們質量不斷下滑。破音、跑調,跳舞不齊、擠眉弄眼,活脫脫從選偶像,變成了學校聯歡會。
觀衆越來越不買賬,參與度越來越低,職業粉絲、微博評論、秘密成團、虛假熱搜,一整套造假流程,就成了拉贊助、拉投資、收割粉絲的必須。
“倒奶打投”,不過是“假投票、割韭菜、賺快錢”的一種必要浪費而已。
但這一波資本還嫌賺得不夠多,於是就有了“對賭協議”。
比如我們的“國民錦鯉”楊超越,身上就背了經紀公司三年七千萬的對賭協議。經紀公司先以9600萬把60%的股票賣給另外一家公司,如果楊超越三年沒能賺夠七千萬,經紀公司就會一分沒得失去全部股份。
這期間,楊超越賺的錢,只有30%給經紀公司,其中6%纔是楊超越的。也就是說,楊超越一年賺了6000多萬,真正到手也才360萬,算上納稅,就更少了。
比起完成資本家變身的鄭爽,楊超越完全就是被高比例剝削的打工人,賺的錢都給了資本,沒見多少真正投入在演藝水平的培養上。
深受打工人歡迎的超越妹妹,終究不過是資本家用完即棄的鐮刀而已。
戲班子也好,明星制也好,選美、綜藝選秀也罷,本質目的是爲了滿足人民羣衆的精神文化需求。
但站在不同的立場,有不同的看法。
觀衆眼裡,誰讓我開心我就選誰;選手心裡,誰本事更高誰應該就紅;但在資本手裡,誰能來錢就捧紅誰,最好是不必培養藝人、不用服務觀衆,只要動動手指,錢就來了。
2019年,中國偶像養成類選秀節目的“韓國爹”——《produce 101》的節目製作人安俊英、發行公司Mnet戰略內容事業部部長金容範等數十人被立案拘留,安、金兩人被移送至檢察機關。
原因,簡單來說就是這兩個人爲了利益操縱排名,牽涉金額上億韓元,把特別喜歡偶像產業的韓國國民玩得團團轉。
觀衆老爺們看你綜藝選秀,是來消遣娛樂的,不是被玩的。豈能容忍資本家站着,甚至躺着都能把錢掙了?
沒了你張屠戶,就要吃帶毛的豬?
一刀切,切得好,該切!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