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拿什麼守住製造業?

卡脖子的,不只是核心技術。

文 | 華商韜略 畢亞軍

這個目標實現了,中國製造纔是真正的強大。

這個目標實現了,中國也就不用那麼擔心所謂的產能轉移,甚至應該主動轉移自己的一些產能了。

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東風大禮堂。

講臺上的謝公興,面對PPT上“明月的前世今生”幾個大字,眼淚在眼眶打轉。

數次哽咽後,他有些羞澀地說,聽完航天人的事蹟精神,我都不好意思說明月這點事兒了,但就算這點事兒,也的確是不容易的,所以我更加感受到航天人的偉大。

晚飯時,我問謝公興當時是不是想起了當年擺地攤,被追債的情形。他說,有想起,但想得更多的,還是最近這些年從做工廠轉向做品牌的艱難、慶幸,以及欣慰。

溫州人謝公興和哥哥謝公晚,不到20歲就踏入眼鏡行業發展至今。90年代初,剛剛出道的他們曾經借了4萬多的高利貸做眼鏡批發但血本無歸,在萬元戶就是有錢的當時,這是個大數字。

“不敢回家,哥哥一度想要自殺。”

這種經歷讓兄弟二人更有危機感,也不斷在經營中居安思危,爭取更多主動權。

“很早就認識到,一定要自己做研發,建廠,做產品,才能更有主動權。”

2007年,從批發零售轉型到加工製造的明月,已是中國唯一關鍵材料自給、核心技術自主的鏡片企業。但他們努力拼成了鏡片製造的全國隱形冠軍,主動權卻沒有跟隨而至。

“我們很重視研發,產品也不比國外品牌差,但賣不起價,也不好賣,國產牌子,顧客不認。”謝公晚說。

當更多國產鏡片廠起來,價格戰成爲同行競爭的主旋律,明月的處境甚至比以前更糟糕。

“研發提高了成本,但無法在市場兌現,甚至連山寨廠都打不過,山寨廠還有個成本優勢。”

就在此時,一家外資巨頭給出超溢價要收購明月,條件從絕對控股談到50對50,但謝家兄弟依然不同意。

“越看越明白,他們是要明月做代工廠,但我們已經下定決心,要做自己的品牌。”

謝公晚說,同樣的產品,貼上外資的標就賣得好,這讓他們不服,也逼他們思考。“思維有了巨大轉變,要真正掌握主動權,還得做品牌,讓消費者認,贏得消費者纔是製造業可持續的終極秘籍。”

認準這個目標後,明月一邊修煉技術與產品的更高境界,一邊開始了新的攀登。

用謝公晚的話說就是,重構了整個運作體系:“過去一直是以生產爲主導,所有的東西都是圍繞着生產來做,做品牌是要轉變工作方向,從生產爲導向轉向消費者爲導向。”

謝公晚說,“研發難,產品難,做好品牌難上加難。”

明月從生產導向轉到消費者導向,也是充滿着陣痛。

比如,拒絕收購後,曾遭遇經銷商,供應鏈夥伴被外資脅迫砍單的危機。“收購不成,他就打壓,圍追堵截,很長時間內,我們每天都在想,還能這樣活多久。”

再比如,品牌創建既需投入大量資本和精力,也需較長的時間才能產生效果,這讓轉型到品牌創建初期的明月,更加面臨着考驗其意志與實力的壓力:品牌效益無法在短期兌現,運營成本持續上升,價格戰不能打了,但同行卻不斷以價格戰搶佔市場。

這過程,猶如逆行者攀高峰,自己拼命往上走,但感覺整個環境都在把自己往下拽。

謝公晚說,實在難以支撐時,他們也想過要不就賣掉算了,或者回到以前的走量模式,甚至代工,“但還是不甘心,覺得中國這麼大市場應該可以做出自己的品牌。”

堅持是值得的,熬過轉型的痛苦之後,明月贏得脫胎換骨的轉變。

2021年初,明月登陸A股,上市當年就推出更符合中國特點的青少年近視防控鏡片——“輕鬆控”及“輕鬆控Pro”,既填補此一領域的國產短板,爲中國消費者帶來更多選擇,也培育出公司新的增長極。

如今,明月不但是中國本土最大鏡片品牌,持續擴大着市場佔有量,也帶動着整個國產鏡片的品牌化。2022年,中國鏡片市佔前10名,已有3家本土品牌,其中的領軍者就是明月。

明月將命運的繮繩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但回憶過往,謝公晚仍是一頭冷汗:“如果我們當初沒有下這個決心,沒有以消費者爲中心改變發展模式,而是繼續拼低價,走代工,那今天就難過了。”

“拼低價,走代工,可能就難過了”,這並非是謝公晚的假設。

明月生產總部所在地江蘇丹陽,世界最大眼鏡產業基地。

這裡年產鏡架1億多副,佔中國1/3;年產光學玻璃及樹脂鏡片3.2億副,佔中國75%,全球50%。

但這兩年,丹陽的壓力越來越大了。

最大的壓力就是,國內其他城市,以及越南等海外國家都在努力發展鏡片產業,它們的成本優勢明顯,而且給出很多優惠政策,不少成本敏感型的企業,已經開始思考,甚至部署着產能轉移。

而丹陽的不少企業都要麼是拼低價的成本路徑,要麼是聽命於下游品牌的代工廠。

一場產業重構已在悄然發生,丹陽該如何守住世界最大眼鏡產業基地的地位,甚至更升一級?顯然需要和過去努力招商引資,蓋工廠不一樣的眼光與思維。

丹陽眼鏡產業的挑戰,幾乎也是整個中國製造的寫照。

據工信部數據,2022年中國工業增加值突破40萬億元人民幣大關,佔GDP比重已達33.2%;據海關總署數據,2022年,中國貨物貿易進出口總值已達42.07萬億元人民幣,連續6年貨物貿易全球第一。

兩組數據之下,是中國作爲製造業大國和世界工廠的絕對優勢地位。

絕對優勢之下,壓力也越來越大。

地緣政治博弈,成本變化導致的產業鏈重構和產能轉移,核心技術卡脖子都是顯而易見的壓力。這些之外,相比美國、德國、日本等製造業發展,中國製造業也還存在着“誰主浮沉”的其他隱憂。

首先是相當大部分的中國製造,其實是外資製造。

據商務部數據,2021年我國外商投資企業進出口13.82萬億元,佔進出口總值的32.9%。數據之下是,一個鄭州富士康佔河南外貿半壁江山;上海的外資企業貢獻了約2/3的進出口和規上工業總產值……

而且,外資製造都相對站在產業價值的更高端。2020年中國前15大外貿出口企業,外資佔了11席,11家企業幾乎都來自於更高附加值的電子信息產業,且絕大多數都可被美國以技術或市場卡脖子。

其次是相當大部分的中國製造,是爲外資製造。

這方面,缺少具體數據,但可以肯定,數字不小,從蘋果、惠普到耐克、阿迪,衆多中國本土的先進製造力,事實上都在爲外資品牌打工。

比如丹陽生產了全球一半的鏡片,其中超6成都是爲外資品牌代工。

工廠是別人的,或者工廠是你的,但品牌與消費者在別人手裡,都是主動權在別人手裡。發展是主旋律,和氣生財的時代,那是分工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一旦和氣變成了對立,那就是被動者被打。

除了外資製造和爲外資製造的被動,即便是中國製造中的中國品牌,相比美國、德國、日本品牌而言,也依然在全球市場,甚至在國內市場的消費者競爭中處於相對弱勢地位。

全球供應鏈重塑,中國製造業已有的規模、短板與壓力,這些綜合下來,幾乎可以得出結論:中國已不可能,也不應該像過去那樣,靠吸引更多外資,開更多工廠,擴張更大產能,來加強制造業的發展。

但無論從就業、民生,還是經濟可持續發展角度看,中國都必須更加依靠製造業拉動實體經濟的發展。一邊是不可能,一邊是必須要,這中間的矛盾該如何解決?或者說:

中國拿什麼守住並升級製造業?

製造是爲消費者服務的。

誰掌握消費者,誰就掌握製造。

無論外資製造、爲外資製造的比重,還是中國製造的品牌力不足,其實都可歸結爲:

作爲世界工廠的中國製造,並沒有對等地掌握世界消費者。

富士康就是個例子。

它擁有世界頂尖的工廠、產線和製造力,但卻並不擁有製造的主動權,而是必須聽命於諸如蘋果等品牌廠商。換句話說,沒有工廠,沒有生產線的蘋果,纔是這些工廠、生產線真正的製造力主人。

清楚了問題,也就清楚瞭解決之道:中國要守住和升級製造業,其功夫應在製造之外、在工廠之外,在於超越製造,超越工廠,從爲世界生產製造爲導向,轉向贏得世界消費者爲導向。

核心是,加強自主品牌的發展與自主渠道的建設,真正讓世界愛上中國製造,而且愛的是中國的自主品牌,而不只是外資品牌背後的“made in china”。

這早已是中國製造轉型升級的共識,無須多言。但如何加強,卻是值得探討與反思的。這也是此文最想建議和呼籲的:必須改變一談製造就是開工廠的生產思維,改變對服務業,特別是對生產性服務業的傲慢與偏見。

而且,幾乎所有服務業,其實都有益於製造業,它們要麼直接服務製造,要麼通過服務場景拉動與消費製造。

中國製造固然存在覈心技術卡脖子等關鍵挑戰,但在更大多數領域,卡住脖子的早已不是技術或產品本身,而是這些落後的觀念,是這些觀念導致的——對生產的重視,對市場和消費者的輕視,以及由此帶來的被市場和消費者卡脖子。

至今,很多人一提製造業就是開工廠,讓人進工廠,一談服務業就給戴上虛頭巴腦的帽子,甚至把服務業與製造業對立起來看,把品牌行銷,公關諮詢等說成是騙子,把通過這些追求品牌溢價說成收智商稅。

曾經的“年輕人寧願當騎手也不進工廠”,就是把服務業與製造業對立起來看的典型。

這種思維的潛意識是快遞或外賣,挖了製造業的牆角,削弱了製造業。但事實上,快遞或外賣是強化,而不是削弱了製造業。沒有他們,各種產品不會如此高效的送到消費者手中——

沒有消費,工廠爲誰製造?

遺憾的是,如此狹義眼光看製造的不是少數人,甚至不是普通人,而是製造業者本身,甚至是製造業中的大人物。

製造業,至今被寄託着促進就業的厚望。

以就業而論,中國製造也迫切需要超越製造、超越工廠,需把功夫放在製造之外。

智能製造的大勢之下,即便中國製造業進一步提升,製造環節也只會降低,而不是提高用工需求。

這一前提下,唯有立足製造,但又超越製造,將製造的自主價值做強,自主價值鏈做長,才能提供更多就業,也帶動實體經濟整體擴容發展。

其核心,依然是要做強服務業,尤其是生產性服務業,比如研發設計、品牌行銷、公關諮詢、物流服務等,推動服務業與製造業更深度的融合發展,形成服務業與製造業的雙向拉動和雙向奔赴,在以國內大循環爲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中,謀求更高更具主動權的產業價值與空間。

以明月鏡片爲例,在生產智能化浪潮之下,其自身產能從2017年的3600萬片提到了如今的4000萬片,但用工卻從1600人減少到1000人。

然而若以明月從生產導向轉到消費者導向,並且因此與服務業深度融合的品牌價值鏈發展來看,情況就大大不同了。

據初步測算,明月轉向品牌經營後,1個工人1年的產能可對應支撐160個新的工作崗位,僅僅它在全國的超萬家經銷網絡,就至少帶動十萬就業,是過去開廠的超百倍。

更重要的是,一個大大區別於代工製造的產業生態也因此形成了。

在這個生態裡,明月拉動了研發設計、品牌行銷、公關諮詢、乃至金融、法律等服務業的發展,而這些服務業者也以自己的創新創意和專業能力,讓明月得到了更好的發展,進而形成了可持續發展的良性循環。

當這種從製造到消費的生態良性循環得以建立,製造與服務也就可以通過創新發展實現規模和價值提升,進而拉動經濟良性增長,明月的工廠也更能將成本提升化爲價值創新,進而更有可持續發展的保障,而不是像代工廠一樣受制於人。

簡單說就是,因爲做好了工廠之外的文章,明月得以更好地守住並升級自己的工廠。而若整個中國製造多一些這樣的企業,世界工廠的地位也就更難動搖。

可口可樂前董事長伍德魯夫曾有句名言:“即使可口可樂公司在全球的生產工廠一夜之間被大火燒燬,只要有可口可樂的品牌在,我很快就可以重建可口可樂新的王國”。

曾經以爲只要把技術做好,產品做好,工廠也就一定能開好的謝家兄弟,也總結出一句話:“如果不能直接連接消費者,不能贏得消費者,只是一門心思開工廠,最終可能保不住工廠。”

長期跟蹤對比中國製造業發展的這幾年,我一直有個想法,要有不同眼光看製造業,要以超越製造,超越工廠的眼光看製造業:

如果我們對製造業的定義,只是生產能力與規模,中國絕對是遙遙領先的世界第一製造大國;但若我們把製造業的定義擴大到通過創造與掌握產品賺取最大價值,那中國製造業可能就是另一個狀況了。

這就像——

如果只把製造業當工廠,那全球最強大的製造商應該是富士康;如果把製造業當創造與掌握產品並賺取最大價值,那全球最強大的製造商可能是蘋果。

而且——

蘋果被燒了,可以很快重建。

富士康被燒了,燒了就是燒了。

以創造與掌握產品賺取最大價值的眼光看,當下的中國製造,就更需要在製造之外,在產能之外做文章,而不是擔憂所謂的產能轉移——要從開工廠爲世界製造產品,向做強做長製造業的自主價值鏈,直接服務並贏得世界消費者而努力。

這個目標實現了,中國製造纔是真正的強大。

這個目標實現了,中國也就不用那麼擔心所謂的產能轉移,甚至應該主動轉移自己的一些產能,更好地利用全球資源來更貼近服務全球消費者了。

歡迎關注【華商韜略】,識風雲人物,讀韜略傳奇。

版權所有,禁止私自轉載

部分圖片來源於網絡

如涉及侵權,請聯繫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