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配睡廁所的女兒,何以爲家
一個媽媽在小紅書上吐槽自己新房裝修的血淚史。
本來嘛,搞過裝修的朋友們都很能共情這一處境,家裝裡面的坑啊雷啊多得不行,一不留神就栽跟頭。
圖源:小紅書
大家抱着“這一定是避雷貼,讓我學習一下如何緊急避險”的心情點進來,沒想到看完滿腦子全是髒話說不出口,這回裝修公司挺無辜的,倒是這家當父母的太奇葩了。
怎麼說呢,房屋奇葩改造見過不少,什麼“陽臺爆改陽光房”“客廳無中生一臥室”“十平米隔出一室一廳一廚一衛”都見怪不怪了。
但這一家癲公顛婆,想把廁所改造成女兒臥室?!
看完po主分享的圖紙更是無語住了。
圖源:豆瓣小組
羅琳都得爲自己的無知自嘆不如,弗農姨夫、佩妮姨媽尚且還能讓哈利波特睡壁櫥,親生父母卻讓自己骨肉睡廁所,還是他們最懂頂級虐待啊。
廁所爆改臥室,嚇人
先來好好盤盤這件事兒。
事情的起因是這位博主發帖,表示“家人們,廁所改兒童房踩坑了!”
接着,她仔細地描述了自己的踩坑過程:廁所改兒童房問題很大、設計方案做得不好等等。估計她自己心裡還沾沾自喜呢,看我多會給網友們排雷。
但沒想到,底下的網友炸了鍋,清一色地質問她爲什麼要把廁所改成兒童房:“廁所怎麼能住人?”
畢竟,她曬出來的廁所,長這樣:
這時候,大家還以爲他們家住的是什麼三十平米小破屋,必須盡力利用每一寸空間,結果點進主頁一看,好嘛,五室兩廳兩衛,套內一百四十平,北漂人都饞哭了。
這麼大的房子,算來算去怎麼也不需要把廁所爆改兒童房啊?
再往下看,更好笑了。
帖主表示,這麼做是爲了留一個房間當茶室。有人就提出了,把廁所改成茶室不行嗎?她猶猶豫豫:“不過那個位置沒這麼好。”
好傢伙,做茶室不夠格,但給孩子住剛剛好?這一家子怎麼想的?
說實話,看到這兒,她姐已經有了些不好的預感,而後面的進展也果然不出人所料。
根據她曬出來的信息可以看出,家裡有三個孩子,一個大女兒和一對雙胞胎兒子。這個廁所改出來的房間要給誰住,不言自明。
被網友們指出問題之後,這位博主飛快地開始解釋,表示沒有重男輕女、都是自己親生的、不存在偏心云云。
但根據她發出來的之前的裝修圖紙,網友們很快又嗅到了不對勁,也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個博主讓女兒睡廁所的底層邏輯。
雙胞胎兒子一定是要睡一樣的房間的,而剩下的房間不僅採光更好,面積還更大,這家人潛意識裡覺得:女兒不配。
所以才覺得不如做個茶室,寧可讓女兒住廁所。
總之,兩個還沒斷奶的兒子可以一人一間臥室,茶室必須得采光好面積大,陽臺也不能封,那這個家裡,可以受委屈的只有女兒了。
問題都捋清楚之後,網友們也不客氣了。
先是祭出哈利波特降維打擊,畢竟哈利波特也只是住在樓梯下,沒有慘到去廁所裡睡覺。
接着因爲這博主的IP顯示爲廣東,又如此重男輕女,大家開始用魔法打敗魔法,用封建迷信對抗封建糟粕:
現在,這個博主已經註銷了賬號,至於房子到底如何安排,也沒人知道。
只能寄希望於他們能良心發現,讓女兒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房間。
沒有房間的女孩們
真不能怪大家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這對父母,畢竟,我們都太習慣女性被迫讓渡一切空間這件事了。
正如一位網友說的:“童話裡的哈利波特父母雙亡住儲藏室,灰姑娘被後媽苛待所以住閣樓,而這個女孩父母雙全房間很多,還是隻能住廁所改的兒童房。”
女兒,總是被默認爲家中的暫住者,被理所應當地剝奪空間。
這個帖子受到廣泛關注後,不少女孩都聊起了自己的故事——“我就是那個活了23年沒有過房間的女孩。”
當家裡空間不夠時,女兒的房間可以被壓縮,女兒可以睡在小房間、睡在客廳。
而一旦女兒因爲學習、工作之類的事情離開家,家裡就會迅速地“利用”起空間,把房間變成雜物間,讓女兒沒有容身之所。
“離開家之後,每次再回家都像客人。”就是這些女孩最真實的內心獨白。
而更可悲的是,有的女孩早早覺醒,選擇了離開,有的女孩卻等到了一定年紀才發現這樣的殘酷真相。
“你長大了,還住在家裡,好意思嗎?”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那個我們曾多次討論的命題——你的女兒不是你的女兒,是你的兒媳。
即便是合資建設的房子,女性也只能挑剩下的。
“我還沒嫁人,都感覺是個外人。”
有的女孩早早發覺了沒有家的真相,選擇逃離;而另一些女性,卻又會在惶惶中扎入另一個深淵——
既然自己的家不是家,那就去丈夫家,讓另一個男人帶自己離開。
結果可想而知,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
多年前,我們的俗語裡就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而現如今,搜索“嫁出去的女兒”,跟着出來的詞條竟然還是能否回家過年、有沒有權利繼承財產、能不能回家上墳......
空間,只是女性權利的最基礎保障,而在家中早早失去了房間的她們,自然也失去了所有話語權。
當她們選擇結婚,事情往往會變得更糟。
在現有的兩性關係敘事裡,女性被默認爲家裡的照料者,不斷奉獻,也沒有自己空間。
我們常常會看到母親穿梭於廚房和客廳,在竈臺和陽臺之間忙碌,被動承擔着家庭中的所有勞動,但書房不屬於她,臥室不屬於她,這個房子也不屬於她。
就像一個網友總結女性的一生:
“她來人間一趟,在父親家暫住些年,然後去丈夫家借住些年,最後在兒子家落一落腳,夢裡不知身是客,都作了風中飛絮,水上浮萍。”
女主人?女保姆
伍爾芙那句最廣爲人傳頌的名言:“女人想要寫小說,她必須有錢,還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
這句話在互聯網上像復讀機一樣到處被複制粘貼,說起來非常輕巧,可實際上“女人擁有房間”可太難了。
從小時候女兒在家裡很難爭取到自己的空間,然後爲了有自己的房子,從父母的房子逃到丈夫的房子。(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莉拉就是這麼做的)
她發現男人擁有書房天經地義,自己只有客廳和廚房——人來人往、毫無隱私的功能性場所。
而如果選擇自己買房的女人,卻在相親市場被視作“太強勢”“嫁不出去”。
《我的天才女友》
這個世界似乎系統性地避免女人擁有房間,這還不只是沒有話語權的普通女人的處境,也是那些有名的女性一樣擺脫不了的宿命。
小S想要一張跟姐妹淘聊天的桌子,溝通了6年沒有成功,她老公以風格跟家裡不搭推脫。
《再見愛人》裡陳美玲和艾威夫婦,艾威可以爲妻子捐出自己的肝,卻不許陳美玲改動他精心設計的家,可他設計完了從不做家務。
《再見愛人》
寫出《秋園》《我本芬芳》的80歲老奶奶楊本芬沒有自己的書房,她從60歲開始在廚房寫作,她無法完全專注創作,因爲還要照顧有糖尿病和輕微失智的老伴兒。
《秋園》手稿
這跟18世紀的簡奧斯丁太像了,簡奧斯丁一生都沒有自己的書房,她要躲在公共起居室的角落偷偷完成她的小說,小心不被僕人發現,當別人進到起居室,她會在書稿上面蓋一層吸墨紙,有時還不得不放下手頭的寫作去做家務。
《成爲簡奧斯丁》
沒想到幾百年後,女性依然重複着同樣的處境。
女性沒有自己的房間,意味着沒有獨屬於自己的空間,同時也意味着沒有完整的可供自己支配的時間。
萊辛的小說《到十九號房間去》裡,女人結婚後住進了那種標誌着完美中產的大房子,但她需要自己的房間的渴望越來越大,即便有了獨屬自己的閣樓,但依然無法阻斷她作爲母親和家庭主婦的身份,於是她在附近旅館租下一個破房間。
《到十九號房間去》
丈夫僱傭私家偵探找到了這個房間,以爲她出軌了,女人發現自己要解釋爲什麼需要這樣一個房間比承認自己出軌更困難。最終的結局是女人在這個小旅館自殺了。
《時時刻刻》
其實伍爾芙寫出“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的前後文,是這個女人思緒紛飛、想要創作,她去草坪上散步,被趕了出來,她想去圖書館查資料,被告知需要男性陪同...
這段描寫同樣充滿隱喻,那就是——
女性不斷被社會從公共世界驅趕回家裡。
“女人終要有個歸宿”這個魔音縈繞在每個女性耳邊,其實是在說,公共空間不歡迎你,請回到女人該去的私領域去,在那裡,你纔是女主人。
但事實上呢?
這句話同樣是陷阱。
回到家裡的女人根本不是什麼女主人,而是女保姆,她們擠在廚房做飯卻沒有上桌權,她們打掃房間卻沒有屬於自己的,她們照料房子裡的一切,離婚時卻很難分到財產。
不是“你是房子的女主人”,而是“女人是家,女人是港灣”。別誤會,這不是對女人的誇獎,而是把女性當做容器、對她極盡利用的工具化。
這纔是很多男性說出“我會睡你但我會娶她”“閱盡千帆但她是港灣”“老了總要收心”的真實想法。
「隨機波動」在播客裡聊“女人的房間”,還提到香港作家韓麗珠的隨筆集《回家》,這裡的房子有着外部和內部的雙重隱喻,在香港這樣一個寸土寸金的大都市,女兒問媽媽可不可以給她一個房間。
韓麗珠《回家》
媽媽說可以,但家裡太狹小,女兒表示一個衣櫥也行,一個抽屜也行,媽媽答應了,但最終沒有兌現。女兒想到從小媽媽就告訴她懷上她是一個意外,媽媽不甘從此賠上人生便離開了家。
於是女兒感覺媽媽兌現承諾的配額在十月懷胎的時候就用完了。
《女人的碎片》
你看,在社會隱喻中,女人代表家。
在現實層面裡,十月懷胎的女性確實會異化成生命的容器,誕下孩子後,她繼續化身家庭主婦、化身田螺姑娘,爲“家”日復一日的修繕、縫補、操持,她也確實和“家”淹沒在了一起。
公共世界不歡迎女性,家庭空間的女性依然被剝削,“女主人”從來不是權利,而是責任,是包裝出來的糖衣,“金屋藏嬌”的意思是男性佔有金屋也佔有嬌,畢竟田螺姑娘從不貪心。
《時時刻刻》伍爾夫
女人不是擁有家,而是女人被安置在家裡,被異化成了家。她是家的被殖民者,要獻出自己的勞動、青春、情感、身體乃至生命。
所以我們不斷重申,女人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
就是強調女性要有一個可供其完整支配的空間和時間,去得到休養生息,去進行自我生長。
因爲一個真正意義上自己的房間是一個開始。
意味着女性在這裡不被異化,意味着找回主體性的第一步,意味着一種自由的新生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