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時刻的自由之燈:Nury Turkel...撼動《時代》的維吾爾律師

圖/《時代雜誌》封面

日前《時代》雜誌公佈了 2020 年全球百大影響力人物,除了幾位大衆普遍熟識的面孔外,對於長期關注新疆議題的讀者而言,還有一位值得注意的人物。他是與祈家威先生、「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領袖 Alicia Garza、Patrisse Cullors、Opal Tometi 等人同列爲「Icons」的美籍維吾爾裔律師——努裡.特克爾(Nury Turkel)。

世界維吾爾大會主席多裡坤.艾沙(Dolkun Isa)爲其所撰寫的入選介紹文提及,長期以來努裡「不懈地參與維吾爾人權運動,曾爲 150 位維吾爾政治難民爭取並獲得美國庇護,並將我們同胞(亦即維吾爾族)的困境呈現於世界的關注之下。」

與之對比的是,同一份名單,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也名列其上,普立茲獎得主 Amanda Bennett 爲其所撰寫的入選介紹指出:習是眼下全球最無懈可擊的國家領導人,卻也實施了最爲極端的手段對付異議人士,例如牲口般地將維吾爾族人趕入拘留設施。除習近平之外,多位中國籍醫學專業人士(例如鍾南山、石正麗)也榜上有名,儘管如此,絕大多數中國媒體未加以跟進報導。

一如《時代》雜誌主編所述,編輯部試圖囊括一百位鏡射且形塑當前世界的人物,其中自然有掌握權力的傳統人物,也有在這危機四起的時刻,拯救性命、領導草根運動、修復世界的人物。

而這位維吾爾律師是如何影響了當前的世界?又是如何爲他的同胞發聲呢?

「這位維吾爾律師是如何影響了當前的世界?又是如何爲他的同胞發聲呢?」圖爲2019年由英國《金融時報》、德國《南德意志報》與美國《華爾街日報》共同調查的「墨玉名單」,內容揭示超過3,000名新疆「被再教育囚禁者」的個資、親族背景與他們各自的「被捕原因」。 圖/美聯社

▌生於喀什勞教機構的律師

努裡於 1970 年生於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喀什,父親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第一代接受大學教育的維吾爾青年,日後成爲大學教授,其外祖父爲維吾爾民族主義人士。由於特殊的家庭政治背景,努裡的父親於文革期間被送進勞改營,母親則被迫參與勞動教養,並在嚴苛的勞教設施裡的一座牢籠中生下了他。努裡在極度缺乏營養與自然光的條件下,度過了生命的前幾個月,直到他的母親獲釋。

日後努裡在喀什、烏魯木齊接受教育,並畢業於西安西北農林大學,後赴美進修,成爲第一位接受美國教育、取得律師執照的維吾爾人。

事實上,努裡參與海外維吾爾運動的資歷甚早,自 90 年代完成學業、取得庇護資格,即持續在美東爲維吾爾社羣的權利而奔走。曾擔任維吾爾裔美國人協會主席,也參與了倡議組織維吾爾人權計劃(UHRP)的創建。

在著名的關塔那摩案中,努裡及其同行即曾試圖以法律途徑,救援受美軍拘留於關塔那摩監獄的 22 位維吾爾人,希冀爲其取得美國政治庇護(關於此案,可參閱轉角國際:〈荒唐年代荒唐囚徒:反恐陰影下的流亡維吾爾人〉)。

2017 年起,中國政府以「教育培訓」爲名義,在新疆廣設拘留設施、大量監禁突厥裔平民的消息逐漸獲得國際媒體關切。這起尚無和緩趨勢的危機,已由中國政府侵害國內少數民族的人權事件,轉爲廣受世界關注的國際事件,甚至在逐漸升溫的美中競局中,成爲雙方熱戰交鋒的主題。

「維護社會穩定...?」圖爲開進烏魯木齊的中國部隊。2017 年起,中國政府以「教育培訓」爲名義,在新疆廣設拘留設施、大量監禁突厥裔平民的消息逐漸獲得國際媒體關切。 圖/法新社

這起尚無和緩趨勢的危機,已由中國政府侵害國內少數民族的人權事件,轉爲廣受世界關注的國際事件。圖爲中國部隊在烏魯木齊的「反恐訓練」。 圖/法新社

努裡自然未自外於此,他接受媒體訪問、參與廣播節目的深度訪談,向世界揭示他的同胞所遭受的壓迫。與此同時,他的亮眼表現也逐漸受到各界注意。

以往獲邀接受國際媒體採訪、探討新疆時局的人物,一類可概括爲曾待過拘留營的當事人及維吾爾裔人士,提供親身經歷或族羣內部的觀點,另一類則是長期關注新疆的學者、專業人士,專於提供較爲縱向全面的視角。

而努裡所展現的特殊性在於其兼具這兩種身份優勢:他既是法律專業人士,又是維吾爾族人。論言談內容,他精通英語,論點清晰持平,有所理據並進退得當,一改往昔海外運動人士爲求國際關注,而不惜誇大措辭的瑕疵;形象上,則是超越了過往維吾爾人士較爲單一的受害者形象,讓西方世界與中國政府知道,維吾爾族人有能力在這場危機中盡一己之力,影響時局走向。

努裡於關注中國事務的媒體平臺 SupChina 的深度訪談,即是鮮明的一例。他一方面沉重地論及維吾爾族羣所遭逢的危機,承認維吾爾人的處境是:

「...當前我們所看到的,很可能是維吾爾歷史中,最爲黑暗的一刻。」特克爾表示。 圖/Oslo Freedom Forum

努裡所言,亦即幾個中國政府加緊管束維吾爾族的時刻:依序爲對於宗教文化事務的緊縮年代、後 911 時代反恐論述的興起、七五事件爆發、拘留營體系開始建構運作等時間點。

另方面,努裡也以更爲久遠的尺度,試圖錨定當前危機的歷史意義,他以冷靜的口吻談道:「然而我認爲當前中國的政治環境也帶來一個機會,讓維吾爾人的聲音可以被聽見......整起事件已經將維吾爾族放在國際社會的地圖之上。」

相較於同樣深受國家壓力、卻廣爲世界所知的藏族,維吾爾人權議題始終不是世界關注的焦點,甚至在後 911 的反恐風潮下被刻意邊緣化。然而近年來,中國政府在新疆的作爲,確實讓維吾爾人的處境浮上臺面。努裡認爲這是因爲維吾爾危機讓世界回想起人類歷史上諸多黑暗的篇章,諸如史達林的古拉格、南非的種族隔離、希特勒的集中營、美國對日裔人士的囚禁等等,這也讓世人更願意支持他們對中國政府簡要而合理的訴求:「關閉拘留營」(Close the camps)。

有意識地自我檢視,並於其中積極部署資源、串連可能的機會,努裡以及美國維吾爾人權運動於今年獲得了一連串重大突破。

近年來,中國政府在新疆的作爲,確實讓維吾爾人的處境浮上臺面。圖爲香港人權團體,在追求自我自由之餘,同步對維吾爾人處境的聲援與關注。 圖/歐新社

近年來,中國政府在新疆的作爲,確實讓維吾爾人的處境浮上臺面。努裡認爲這是因爲維吾爾危機讓世界回想起人類歷史上諸多黑暗的篇章,這也讓世人更願意支持他們對中國政府簡要而合理的訴求:「關閉拘留營。」圖爲二戰結束後,納粹滅絕營才被曝光的殘酷畫面。 圖/美聯社

▌美國國際宗教自由委員會

今年5月,美國《維吾爾人權政策法案》獲得參衆議院支持,6月中總統簽署入法,也獲得國際媒體一致的關切。

這項法案要求美國總統在法案生效的 180 日內,需每年提出侵害新疆穆斯林羣體人權的中國官員、相關人士名單,並依據 1998 年的《國際宗教自由法案》(IRFA)所列舉的政策工具給予適切的制裁。可能途徑包括取消簽證、凍結在美資產、拒絕入境等。法案中也點名了目前的自治區書記陳全國,以及設計再教育營體系的前自治區政法委書記朱海侖等人。

此外,該法案明確要求 FBI 和執法機關應介入、追究中國對美國境內維吾爾族羣的騷擾、恐嚇與威脅。並要求 FBI 需會同國務院針對維吾爾人權之相關議題,提出進度報告與一系列的安全評估。

同月,有另一起相形之下不太有新聞點的任命案,在海外維吾爾人士間激起一陣鼓譟歡騰:努裡獲得提名進入美國國際宗教自由委員會(USCIRF),成爲主責的 9 位委員之一;他也是首位獲得任命進入美國政府的維吾爾裔人士。

USCIRF 屬美國聯邦政府的跨黨派機構,委員是由總統、國務卿、國會所各別推薦,其設立的一大目的,即是觀察各國的宗教自由現況,評估其是否履行《世界人權宣言》和其他聯合國條約所規範的普世準則,並就此向總統、國務卿、國會提出政策建議。設立 USCIRF 的法源依據,與《維吾爾人權政策法案》中制裁建議選項所援引的法條相同,都是 IRFA。

「阻止中國!」今年5月,美國《維吾爾人權政策法案》獲得參衆議院支持,6月中也由川普總統簽署入法,獲得國際社會高度關切。 圖/歐新社

《維吾爾人權政策法》通過的同時,努裡也獲得提名,進入美國國際宗教自由委員會(USCIRF),成爲首位獲得任命進入美國政府的維吾爾裔人士。圖爲努裡獲提名後與美國國務卿龐佩奧的會面。 圖/努裡.特克爾Twitter

換句話說,這是首次有維吾爾裔運動人士進入美國政府,於宗教自由、人權保障等政策上,握有參與、間接影響美國政策走向的實權。倘若將這兩件事情放在一起看,我們或可一窺未來努裡在美國政府內的角色定位。

簡言之,當美國總統和國務院需要提出關於維吾爾人權議題的應對措施,將由誰來提供適切且政府認可的評估資訊,以協助政府做出決策呢?努裡的提名案,極可能不只是迴應國際輿論對於中國政府侵害新疆穆斯林宗教自由的關切,更是實際地邀請他進入體制,爲維吾爾人權法案的執行面提供所需的建議,以提供相關報告與實施制裁。

除此之外,尚且值得注意的一點,努裡的提名人是民主黨籍的衆議院議長裴洛西(Nancy Pelosi)。

這是近年來美國政壇對於維吾爾議題的一大轉變,過往維吾爾海外運動的支持者多半以保守派、具右翼國族主義傾向的共和黨議員爲主,然而情況已逐漸有所突破,對華立場較爲強硬、重視人權價值的民主黨人士也加入了支持維吾爾族的行列。

如裴洛西所言:「北京針對維吾爾人的野蠻行爲是對普世良善的一大冒犯」,維吾爾人權政策法案獲得了跨黨派各界人物的壓倒性支持,而她也期許努裡在國際宗教自由委員會裡「繼續作爲維吾爾人們的強而有力的聲音」。

值得注意的一點,努裡的USCIRF提名人,其實是一向譴責中國人權問題的民主黨衆議院議長裴洛西。圖爲在《維吾爾人權政策法案》上簽字的裴洛西。 圖/美聯社

「北京針對維吾爾人的野蠻行爲是對普世良善的一大冒犯。」圖爲2020年10月1日,流亡海外的維吾爾人、圖博人與香港人,在美國國會山莊前對「中共國慶」的示威抗議。 圖/努裡.特克爾Twitter

▌「我不認爲能再見到我的父母」

無可諱言,作爲一位志於幫助本民族的維吾爾裔美國人,努裡需仰賴一連串價值、政治途徑的選擇與被選擇來向前邁進:USCIRF 的設立與運作飽受反美人士的批評,從其作爲美國政府機構而袒護基督教價值,到幾位委員曾因極右、基督教保守派的政治立場而遭受非議;《時代》雜誌年度百大人物選拔也自有其立場與價值考量。

對於入選百大人物一事,他本人更是認爲整起事件完全是悲劇性的(Tragic),坦言「寧願付出一切而不以這樣的理由登上世界舞臺,並單純地享受美國夢就好」,沒有人會希望因試圖「阻止種族滅絕政策施行在自己的同胞身上」而入選。

對於自己的工作,努裡也曾在人權聽證會上自陳,自己應該已不再有機會見到仍在新疆的雙親,也不再可能擁有所謂「正常」的生活,然而他依舊認爲這是他的志業,這是他該做的事,因爲「爲無聲的人們發聲是非常有力量的」。

因努裡深知「整起事件已經將維吾爾族放在國際社會的地圖之上」,而他的同胞也需要他在新的職分上繼續努力。

且無可否認地,今年以來,一連串對於努裡的肯定,已意味着海外維吾爾人士不再單處於倡議的被動位置,更是有機會成爲一股參與競逐國際人權論述內容的力量。作爲第一位具有實權、躋身國際政治的維吾爾人士,未來努裡於其工作崗位所發揮的作用,以及對於人權與宗教自由的追求,值得持續注意與檢視。

對於自己的工作,努裡也曾在人權聽證會上自陳,自己應該已不再有機會見到仍在新疆的雙親,也不再可能擁有所謂「正常」的生活,然而他依舊認爲這是他的志業,這是他該做的事,因爲「爲無聲的人們發聲是非常有力量的」。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