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在國外多次獲獎,卻被藏了4年

蟄伏4年,電影《止罪海》終於即將上映。

此前,《止罪海》相繼在意大利國際警察藝術節、荷蘭塞普蒂米烏斯獎、布宜諾斯艾利斯國際電影節等國際影展收穫獎項。

之所以能夠在國際上獲獎,是因爲《止罪海》贏在了主題,它撕開了家暴之痛,以一個普遍的社會議題獲得共鳴。

第一次看到《止罪海》預告片時,我以爲這部電影只是一次司空見慣的警察與罪犯的對決,直到真正看到正片,我才明白了它的主題,是在講述一個追尋原罪的故事。

在南方誘殺髮廊女的嫌疑人趙海亮,潛逃回北方家鄉後再次犯案。尋蹤而來的南方女警呂慧和北方小城刑警陳楓聯手調查,幾經曲折終於發現趙海亮的真實身份,因此觸碰到了他爲奪取女性內衣而殺人的背後鮮爲人知的家庭悲劇。而一直被未婚妻淑清的失蹤所困擾的陳楓發現,淑清在3年前的失蹤似乎也與趙海亮有着某種關聯。

● 《止罪海》劇照

《止罪海》探討了家庭環境對青少年成長的影響。如果沒有受到家庭環境的影響,趙海亮未必會走上犯罪道路。從這個角度上看,趙海亮也是一個受害者。

在影片中,趙海亮的家庭悲劇來自父親的家暴。他不僅留下了被父親酒後打傷的腿部殘疾,原本健康的內心世界也造成嚴重的心理傷害。父親的家暴對象不只是對趙海亮,還有自己的妻子王慧娥。但王慧娥生性懦弱,所以選擇了逃離,而十幾歲的趙海亮卻無法離開,在母親離家以後,他只能獨自一人面對生活的黑暗。

● 《止罪海》劇照

這樣的人物註定命運悲慘。但我覺得,《止罪海》對嫌疑人過往經歷的挖掘,並不是簡單地爲了博取觀衆對人物的同情,而是想讓觀衆看清家暴的惡果。家暴導致的結果絕不只是司空見慣的身體傷害,更爲深遠的則是對人精神和心理層面產生的影響。

● 《止罪海》劇照

如果從心理學層面分析《止罪海》中的趙海亮,準確的表述應該是,家庭暴力使趙海亮形成了錯誤的性觀念。

十幾歲,正是性觀念形成的時期。處於性萌芽狀態的趙海亮,因爲跛腳而被同齡人看不起,尤其是被喜歡的女孩不屑一顧,這些都成爲他童年時揮之不去的心疾。他偶然接觸到了母親的內衣,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使他對內衣的喜愛逐漸代替了對女同學的喜歡,這樣的認知將伴隨他一生。

● 《止罪海》劇照

韓國女導演鄭朱莉在她的處女作《道熙呀》中,同樣關注了一個飽受家庭暴力的孩子。十幾歲年紀的少女道熙,怯懦沉默,漸漸對幫助她的女警官產生了異樣的情感。不難發現,處於性萌芽時期的少男少女們,都是在懵懂中實現了對性、對愛的認知。儘管《道熙呀》中少女的結局比《止罪海》中的趙海亮更爲溫暖,但他們對性的理解卻同樣是畸形的。

● 《道熙呀》劇照

導演竇欣平在《止罪海》中以倒敘的手法追溯着趙海亮的人生。畫面中,酒後的趙父拽住王慧娥的頭髮將她按倒在地,手煽腳踢,門外,蹲坐在地上的是少年趙海亮。這就是趙海亮的家。趙海亮沉積在內心的壓迫感,終於在父親去世後得到釋放——他縱火燒了那個讓他痛苦不堪的“家”。

趙海亮以爲一把火就可以告別過去,然後找到母親就可以開始新的生活。然而,他卻意外發現,母親早已有了新家,並且有了新的“孩子”王猛。那一刻,應該是趙海亮對母親的徹底絕望,以及對整個世界的失望。而這個絕望,全都化成了“恨”,成了他走上犯罪道路的導火索。

● 《止罪海》劇照

阿德勒說:“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癒,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癒童年。”《止罪海》中的趙海亮便是後者,他將內心的“怨恨”發泄到了那些無辜的“女人”身上。他瘋狂繪製女性畫像的狀態,應該就是他人性扭曲的折射。他所殘害的那些女性,一方面代表了他對母親棄他而去的恨,另一方面,也代表了他從小萌生的畸形的愛。

而本質上,這一切都映射出了人物對“愛”的極度缺失,因爲得不到母親的愛,也得不到女孩的愛,所以由愛生恨,變成了“殺”。他“殺”死的,是一個個他腦補的“母親”和那個他喜歡過的“女孩”;他殺死的,也是他在年少時對她們一次次的“愛”。而他拿走的那些“內衣”,則是“愛”的載體,他由此獲得性的滿足感,不能自已。在愛與恨的交織中,他喪失了理智,成了變態殺人狂,最終自食惡果。

顯然,趙海亮犯了罪,但他同時是一個家暴受害者;而片中的家暴受害者不只有他,另一個受害者是刑警陳楓失蹤三年的未婚妻淑清。

● 《止罪海》劇照

淑清和趙海亮一樣,也生活在一個有問題的原生家庭裡,她的父親也跟趙海亮的父親一樣酗酒、家暴。不同的是,淑清比趙海亮更慘,她的母親失手打死了淑清的父親並自殺;然而,淑清比趙海亮幸運的是,她遇到了一個救贖她的人——陳楓,這位刑警用八年時間幫助淑清走出了原生家庭的陰影,但最終,卻被趙海亮一手毀滅。

淑清與趙海亮都是家庭暴力影響下的直接受害者,因爲不同的選擇,他們經歷了不同的人生。與趙海亮選擇走上自我毀滅之路不同,淑清選擇了救贖之路,她雖然童年不幸,但她要讓未來療愈人生。這正是淑清的動人之處。

在影片的最後,陳楓爲淑清的失蹤找到了答案,一直活在陳楓腦海裡的淑清驀然出現,她的面龐依然充滿陽光,她對未婚夫說:“謝謝你,爲我做這麼多。”很平實,但讓我們看到她的內心沒有留下怨恨,而是充滿了愛。陳楓轉身撕掉了窗戶上的紙,原本陰暗的屋子頓時變得明亮。陳楓撕掉的不僅僅是遮擋陽光的紙,也是蒙在他內心深處三年之久的未婚妻失蹤之謎的陰影。此後,陽光下的陳楓,將迎來“重生”。

趙海亮與淑清,兩個同爲家暴受害者的人,最終卻成爲殺與被殺的對象。導演竇欣平選擇讓淑清成爲趙海亮第一次犯案的目標,或許是爲了強化淑清這個人物命運的悲慘,但我看到的,則是導演對於社會的警醒:家暴出現的概率並不低!

今天,當我們只是因爲某個熱點家暴事件而關注家暴危害時,已經意味着我們在更多的時候選擇忽視了這個由來已久的社會問題。

我一直在問:《止罪海》中的趙海亮爲什麼要爲奪取內衣而殺人?而不是偷內衣,抑或是搶內衣?

電影中有這樣一個橋段:趙海亮在暫住的糧庫寢室裡,拿開了放在一口缸上的電視機和木板,從缸裡拿出了一個盒子,盒子裡面就是受害者的內衣,他拿出來,貪婪地聞着……很顯然,殘留着女性體息的內衣對趙海亮充滿了誘惑。

● 《止罪海》劇照

記得曾有一則飽受爭議的新聞,報道了網絡平臺上違規銷售原味內衣、原味絲襪等貼身衣物的現象。它們的銷售目標主要就是戀物症患者羣體。他們不買全新的內衣、絲襪等,而是專門購買別人使用過的貼身物品,原因就在於它們帶有了使用者的體息。無疑,《止罪海》中的趙海亮正是此類羣體中的一員。

事實上,戀物症是一類心理疾病,多發於男性患者,年齡階段各異,一般起自青少年時期。他們對異性本身無興趣,對物品歸屬也不在意,往往爲了收集偏愛的異性物品而做出偷竊等不計後果的舉動。他們在病態心理得到滿足後,常常又會因憎恨自己的行爲而產生悔恨、憂鬱、痛苦、自卑等心理衝突,但在行爲上卻很難自我改過。由於羞於啓齒,戀物症患者往往缺乏正規的心理治療,是一類極易被社會忽視的心理疾病患者。

關於戀物症,臺灣曾有一部名爲《白蟻》的電影,講述了父親早逝的白以德由母親撫養長大,直達十幾歲,仍然和母親同睡一牀,因爲對母親無比依賴。偶然有一次,他窺見了母親與男友的房事,感覺母親被別人霸佔,心理變得扭曲。長大後的白以德,喜歡收集和偷竊女性內衣褲,還喜歡私下給自己穿上女式內衣褲,直到有一天,他的秘密被人發現,成爲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 《白蟻》劇照

無論是《白蟻》中的白以德,還是《止罪海》中的趙海亮,他們都蟄伏在陽光難以觸及的暗處,過着陰暗的人生。不過,與白以德的“偷”不同,趙海亮選擇了以“殺”獲得。這恰恰是趙海亮的可憐之處,因爲除了戀物症的病症,他在家庭環境、社會因素等諸多方面的綜合作用下,形成了自卑、懦弱、敏感、偏執的複雜人格。

在《止罪海》中,透過停靠在軌道上的火車車輪間隙,一羣少年奚落着跛腳的趙海亮,他低着頭,自卑感躍然在銀幕上。而當生母逃離家暴家庭時,趙海亮的眼神裡透着無助和迷茫,一直等到父親去世,他才選擇離開,懦弱得令人心疼。

● 《止罪海》劇照

找到生母后的趙海亮,在短暫的喜悅之後,因爲發現生母已經再婚,他的內心交織着失望和憤怒,似乎他多年的忍耐都已失去意義。當淑清從他身邊經過時,只是淑清簡單的一瞥,卻讓敏感的趙海亮想起年少時女同學不屑地看着他的跛腳時的眼神,便失去理智掐死了淑清。這是他第一次殺人,卻在拿到淑清的內衣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他的戀物症由此顯現。

《白蟻》中的白以德爲了獲得女性內衣褲,採取了偷竊的方式,趙海亮卻在不斷複製着第一次獲取內衣時的殺人方式。他去了南方,三年後又回到北方家鄉。不難發現,在從北到南,再從南到北的行程裡,趙海亮並未停止犯案,這在他從缸裡拿出的盒子裡裝着的多件女性內衣就可窺一斑。儘管有在他的魔爪下生還的被害人,但多數情況下,被害人都是被殺的。

對於一定要殺人的原因,《止罪海》中並未給出明確答案。如果從心理層面分析,或許性格懦弱的趙海亮雖然敢於殺人,但他性格偏執,並不會去衡量殺與搶的危害差異,而是爲了防止自己被告發而選擇了殺人滅口。耐人尋味的是,《止罪海》中呈現的趙海亮,很難讓人從外貌上將他與兇殘的殺人魔聯繫在一起。與此相呼應的是,現實生活中的人的善與惡,不就是如此帶着僞裝嗎!

● 《止罪海》劇照

如果《止罪海》是一面鏡子,那麼片中所塑造的趙海亮只是一個羣體的鏡像。在一個多元的社會裡,一定會有諸多弱勢羣體存在,在長期被忽視的狀態下,他們中的一些人很可能走向社會的邊緣,甚至走向犯罪。

影片中,刑警陳楓和呂慧找到了趙海亮的成長之地,村長向他們繪聲繪色講述着處在家暴家庭陰霾裡的趙海亮,他說:“趙海亮離開村子的時候,是把家裡的房子燒了才走的。這孩子的心裡得有多大的恨啊?”

不知道發現了趙海亮的恨,也熟知他的家暴之痛的村長,是不是曾經用心救助過受傷的趙海亮?如果他的救助療愈了受傷的心靈,或許《止罪海》中的趙海亮已經與犯罪漸行漸遠,另一個家暴的受害者淑清也還健康地活着。

《止罪海》使用了一個犯罪電影的外殼,實則是在控訴家庭暴力對青少年心理的影響。這種從罪案結果追溯犯罪成因的視角,在過往的家暴題材電影中並不多見。特別是戀物症患者的身份設定,使嫌疑人的心理世界變得十分複雜,只有釐清了他的人生,才能理解他爲了奪取帶有女性體息的內衣而進行殺人的原因。

然而,戀物症的設定卻使影片變得敏感,遊走於合理表達的邊緣,影片耗時4年、歷經多次修改最終才得以過審。

導演竇欣平坦言,電影的拍攝雖然辛苦,但令他感到痛苦的,卻是處理敏感細節過程中的反覆修改和推進公映時的諸多無奈。

這種痛苦與無奈,是許多小成本電影都需要面對的現實。

2023年初冬,《止罪海》在第27屆意大利國際警察藝術節的電影單元斬獲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兩項大獎。剛剛回國的導演竇欣平還未走出領獎歸來的喜悅,便遭遇了尷尬。在一次活動的聚餐時間,一位光頭編劇打趣地問:獲國際大獎不需要花錢運作嗎?

電影《止罪海》獲得意大利國際警察藝術節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獎

竇欣平不想回答。在他看來,作爲歐洲文藝復興的中心之一,意大利可謂藝術勝地,不僅歌劇舉世聞名,電影也在國際影壇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諸如《海上鋼琴師》《美麗人生》《教父》等都是中國觀衆耳熟能詳的影片。竇欣平覺得,在這樣一個藝術積澱深厚的國度,想要斬獲一個連續舉辦27屆的藝術節獎項,絕非所謂的“運作”能夠實現,對於影片本身的實力,他已經無需多言。

如同很多文藝片一樣,《止罪海》選擇了上映前參加國際影展的方式。由於不是大體量的商業電影,製作經費緊張,缺少宣發預算,成爲許多小成本電影都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止罪海》選擇了在上映前先參加國際影展。這是一種無奈狀況下的最佳方式,以國際影壇的藝術認可獲得國內公映時儘可能多的關注。

面對《止罪海》,同時作爲項目出品人和導演,竇欣平的心緒時常交織在喜悅與憂慮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之間。喜悅的是,《止罪海》沒有像很多電影項目一樣終結在PPT階段;憂慮的是,《止罪海》的發行前景充滿未知。

● 竇欣平在片場

竇欣平總能想起《止罪海》的孕育之路。大約2019年前後,竇欣平已經拍攝過多部電影短片和網絡電影,並在多個國際影展獲獎,如同很多導演同行一樣,他的理想目標是完成一部大銀幕電影。

那段時間,一羣懷揣着同樣夢想的導演經常探討各自的創作構想,他們喜歡《心迷宮》,喜歡《白日焰火》,他們想要效仿在國外獲獎引起國內關注的路徑,以同樣個性化的影片嶄露頭角。然而,到了多年後的今天,問世的影片卻屈指可數。

這羣曾經有夢的青年導演多數離開了電影圈,有的拍廣告、宣傳片、紀錄片,有的不得不爲了生存轉戰如火如荼的短視頻賽道,有的甚至離開了影視製作行業。在嚴酷的現實面前,電影創作不再是滋養藝術的溫牀,更多時候是資本的博弈。

● 竇欣平

儘管無法逃脫現實,但竇欣平卻很堅定地堅守着,因爲在他看來,中國電影不該都是些爲了盈利而給觀衆帶來短暫快感的作品,這些作品就像是鴉片,能帶來快感卻對人無益,他覺得一定要有電影人去關注社會議題,創作引人深思的作品。

竇欣平很喜歡韓國電影,諸如《殺人回憶》《追擊者》等影片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在創作《止罪海》時也借鑑了這些影片。

《止罪海》的故事脫胎於真實案例,經過多次修改完善才投入拍攝。爲了使影片具備獨特的影像氣質,導演最終選定了他的出生地吉林雙遼的老城區和當地的農業、工業場景進行拍攝。片中的小平房,主人公追逐的衚衕,大片的玉米地,廢棄的採石場,共同呈現了近乎絕跡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北方小城風景。

拍攝期間正值盛夏雨季,劇組幾次遇到大雨,特別是開機前兩天的一場大雨,使美術道具組提前佈置好的一處平房竟然在大雨中坍塌了一處牆角,成爲了危房。當時的時間點頗爲特殊,正是陰曆鬼節的日子,有人說是因爲道具組的小夥子動了房間裡的一具醫院教學用的人骨模型導致了這樣的結果,於是“鬼節雨夜房塌”的意外被傳說成了劇組的“鬼故事”,越傳越神。

不過,“鬼故事”並沒有嚇倒創作團隊,爲了不影響正常開機,美術道具組的工作人員在另一處場地加班加點重新佈置場景,直到開機前才完成,保證了拍攝順利進行。

●《止罪海》劇照

《止罪海》面對了拍攝、後期製作、審查過程中的諸多困難,最終獲得了大銀幕呈現的機會。竇欣平如願成爲院線電影導演,他覺得這並不是圓了他一個人的電影夢,而是代表着一羣在現實中被迫離開的導演們的夢圓,這使他依然有勇氣繼續去思考、去呈現我們所處的世界。

竇欣平透露,他正在推進的新影片《雙警》依舊是罪案題材,然而,在新的創作之前,他必須要面對《止罪海》的上映工作。在與宣發公司接觸的過程中,竇欣平第一次意識到,相對於電影的攝製而言,宣發所需的資金更像是個前途未知的無底洞。宣傳需要花錢,拷貝需要花錢,排片也需要花錢,花的多少直接決定了影片的發行效果。但有些電影即使投入了大量宣發費,結果還是沒人看,巨大的投入並未帶來回報。

而竇欣平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卻是:對於幾乎沒有宣發預算的小成本電影,究竟該如何走向觀衆?

這是一個殘酷的問題,也是很多小成本電影需要面對的困境。

竇欣平追尋着答案。在他看來,這關乎着許多導演的夢,如果有了答案,或許會有更多導演堅守他們的電影夢。文/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