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的好話算是白說了 | Findme

各位好,findme更新一期,今天錄個單口。最近在寫一些往事,之前有幾段老卡住,一般寫不動的時候,都是因爲想得多,或者有事情沒想通,錄這期節目看看能不能把我自己聊通了。

最近讀到一本書,叫《資本主義的未來》,作者叫保羅科利爾,英國人,按書裡寫的,應該是在美國生活。擡頭我念一下:英國著名經濟學家,牛津大學經濟學和公共政策教授,前世界銀行發展研究部門主任,英國政府顧問。這書是2020年7月出版,所以裡邊論述的是一個時期以來的問題,這是背景。

我今天談這本書裡的幾個案例,很有意思,切入口可以放在上次張穎說的“分利潤”那件事上。那個事情先回溯一下,是這樣的,張穎說他跟易點雲老闆聊天,聊到利潤分紅的事情,一般來說分紅是給股東的對吧,他倆當時的看法是說,能不能從利潤裡先拿一些出來分給員工。這個說法邏輯很簡單,畢竟資本市場不好,大家不認期權了,你總得有個有效的激勵機制。

這從管理出發,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想法。但從制度上想,就有點顛覆了。從理念上去想,它就更是個大事:公司是誰的,利潤是誰的,財富是誰的。這種大問題。

投資行業裡的人怎麼看呢?當時朋友圈朱嘯虎是表達了支持的,但他只是簡單地說支持分紅,我估計他還是在談給股東的分紅,所以不是一碼事。但我後來聽不少投資人對張穎這番話不太買賬,一方面是覺得可能經緯這兩年募投都還行,所以認爲他這番話有表態的意味;另一方面,有一些人一聽就覺得胡扯,你按現代公司制度,分紅當然是給股東的。我個人的看法啊,第一種,是投資行業裡常見的偏見,覺得任何人談的任何事,都是從利益出發,到利益迴歸的,沒有在這之上的價值觀和思考,即便有我也要把你打下來,這種想法沒意思,不說了;第二種,其實是現在我們面對的大問題,就是我們資本市場這一整套規範、邏輯在哪些層面正在失效。正好《資本主義的未來》這本書談的就是這個話題。

這書的作者提醒我們,就說你讀這本書,接受一套新的觀念的話,你先把立場形態放下,你先別左也別右,你放下你腦袋裡那些“這種事根本不用討論”的想法,我們再討論問題。作者就說他自己是中間派,務實的中間派。他在第二章的一句話能說明問題:大意是現代資本主義有潛力讓人類走向空前繁榮,但它在道德上已破產,原因是,它沒有實現人類的共同富裕,但它原本可以。我理解進一步翻譯就是說,資本這套邏輯本來不錯,但現實是它沒幹好。

回來說張穎談的那個問題,我覺得真是好問題,我個人覺得這是張穎最大的優點,商業感覺好。這是我一直對經緯的印象,業務好不好,投得好不好,哪些好,哪些不好,這個市場裡各位各自有看法,但經緯在大趨勢上很少犯錯。你看他談的這個問題延伸出去太重要了,這是我的看法:公司的存在到底是幹嘛的?是給股東掙錢用的,還是人類實現共同富裕的手段?這個問題之前不需要談,是因爲大家對未來的預期好,公司制度股東優先於員工就ok,將來還有機會對吧?現在預期沒那麼好,那問題就全擺出來了。所以我老說,理性我認爲也是時代性的,這個時代的理性,在下個時代可能就是失效的。

書裡舉了一個例子是英國公司叫帝國化工,這當年是一家科技創新驅動商業成功的公司,口號是“力爭成爲全世界最好的化工企業”;但90年代,口號改成了“力爭讓股東價值最大化”。這裡邊就出現問題了對吧,一名員工,早晨睡醒了去上班,他爲什麼要告訴自己我今天要讓股東價值最大化?後來帝國化工的結果是慢慢衰落,被收購了。當然你說僅僅是使命願景導致的企業衰落那肯定是片面了,但這裡價值觀的問題,或者說制度的問題,是確實存在的。而且這跟我們今天的問題是一樣的,爲什麼那麼多打工人情緒越來越大,是不是之前那一套,從制度到價值觀都失效了。2017年,英國科學院推出過一個項目,叫企業的未來,這個項目的核心主張就是:企業經營的目的是履行對客戶和員工的義務,盈利不是目標,而是在可持續履行義務的基礎上的必要條件。

所以你看這段描述,一方面是企業價值觀出了問題,口號提錯了。但這裡的使命願景價值觀其實還是工具性的,就是說,我這個口號,代表企業的價值觀,但利益分配上,還是股東優先的。但作者其實是從更本質上去談價值觀這個詞的。企業的口號定義價值觀,這是用理性推導出來的價值觀,這個其實不是真的,理性是基於價值觀,而不是價值觀基於理性,價值觀是在方法、策略、口號這些理性下邊的。

這本書裡有句話我很認同,我最近也老說,理性是用來說服他人的,理性定義不了你自己,解決不了你自己,定義你的是價值觀,不是思考,不是知識這些東西。

而且你想,剛纔說英國科學院推的這個項目,企業經營的目標是履行對客戶和員工的義務,這是不是有點像我們談的胖東來?說實話我也是做資本市場報道搞了十幾年,這本書裡論述的東西,很多我讀完也覺得是虎狼之詞,但這個不妨礙我們討論討論對吧,我覺得不要像前邊說張穎提了那個問題,本質就是社會財富怎麼分的問題。你基於偏見或者基於立場直接懟他,忽視他就結束了,這問題是必須要談的。

有人說張穎是個投資人,他這麼講是不是違背了股東和LP的利益,是不是違背了職業規範?那肯定不是。我們肯定不能說,時代一變,人們的思維方式一變,真就推倒重來了。說保羅科利爾說的真對,就得全面這麼搞,有限公司不要了,股份制不要了,股東權益不維護了,肯定不是。但現在是說,既然分配是問題,那麼在像分利潤這種小細節上,是不是有可能可以變一變?

再一個你說對企業家來說,他如果秉持着這種想法:企業經營的目的是履行對客戶和員工的義務,盈利不是目標,而是結果。那他就是對股東不負責任嗎?那肯定也不是,你要履行對客戶和員工的義務,也是要把公司做好的,也得賺錢才能做好啊。但至少這種觀念,是不是更適合當下?幾年前楊曉磊有一次私下跟我提過一個事,當時是有個同事要買房,財務上有壓力,楊曉磊就跟我說覺得有點愧疚,意思是好像沒帶大家掙到足夠多的錢。他這話讓我印象很深,我不是要吹大哥道德有多高尚還是怎麼樣,但這種兼顧的思維是對的,股東員工客戶你都要考慮啊,那不止是一個資本主義定義的“CEO”,那還是個人,對吧?

在書裡還批評了另一家公司,是一家投行,叫貝爾斯登,2008年前後破產的。這家公司的口號很長時間都是“我們不製造任何東西,只賺錢”,但這套價值觀念執行起來,就變成了“我們不製造任何東西,只爲自己賺錢”。這就談到另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就是隻談賺錢行不行?

這我就想起來,前段時間基石資本的張維先生寫的那篇文章,應該叫我們需要怎樣的資本市場。那文章寫的很好,反響很大,邏輯也很完整。但我當時看到一個論點,是有疑問的,就是他論述說創新的秘密,硅谷的秘密就是四個字——我要發財。我對張維先生沒意見啊,我只是覺得這句話大家談的太多了,但從來沒有針對它問過問題。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這麼認爲的,前段時間去賽富見閻焱先生,我記得他大意也是覺得張維講得對。我好像也是提了針對這句話的問題,可能還提了一句馬克思,就被閻總教育了一頓,後來我想也對,閻總是經濟學家出身,你跟經濟學家談馬克思不是找事麼,我當時還不上嘴,但現在回來還是想講兩句。

保羅科利爾在那本書裡說,在成功的社會裡,人們繁榮富足,既享受富裕的生活,也擁有歸屬感和自尊。我不敢說這句話就能描述清楚人類社會的終極目標,但放在當下,放在我自己身上,我是挺認同的。你說我也就是個寫文章的,也沒掙過什麼錢,但我對物質生活沒什麼抱怨,夠吃夠喝,公司搬過來國貿,樓下什麼菜都有,天天下班吃飯就吃得挺滿足的,挺好的。我缺的是他那後半句,缺歸屬感也缺自尊。我也相信這不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們身邊很大一部分人都這樣。這裡咱別談階層啊,領會我的意思就行,別較真。

保羅科利爾說,作爲經濟學家,他當然知道資本主義的核心,或者說市場經濟的核心,就是分散的以市場爲基礎的競爭,是實現富裕的唯一途經。這是富裕,但幸福的源頭是什麼呢?其實有很多人批評資本主義的時候,有一個論調是說,它過於用來貪婪這個唯一的驅動力了。這也是我對張維先生那句話的問題,當然那句話不是他個人論調,那是一個很普遍的論調。但我的意思是,我們是不是過於強調“發財致富”,換句話說就是貪婪這個驅動力了?保羅科利爾的看法是,僅以貪婪爲驅動力的資本主義一樣會出現嚴重的問題,造成羞辱和分裂,而不是普遍富裕。我的意思是,我們在談問題的時候,是不是過於強調求財,對歸屬感和自尊太過於忽視了?張總的文章裡說我們現在還是羞於談論財富。我認爲這確實是一個問題,但我覺得,這個觀念你硬掰沒用,掰不過來,財富羞恥不是缺乏財富造成的,是缺乏歸屬和自尊造成的。

那我們要問,什麼僅以發財的信念,或者說貪婪爲驅動力會造成羞辱和分裂?因爲它缺了一個互惠。這是社會構建的很重要的東西。我知道很多人覺得人類就是達爾文主義,優勝劣汰的,人進化到現在也是自私的基因的勝利,但問題是,人的進化,基因的自私,這都是生物性的問題,不是社會性問題。我們現在面對的矛盾,撕裂,達不成共識,這是社會問題。社會本來就是人和人共同的語言,共同的勞動構建出來的,那你說過去幾十年,發財是一個共識,共同的目標,但現在這個目標失效了,不是它不重要,是不是你得在這個目標之外,加上歸屬感、自尊、價值觀這些東西才行?

最後再絮叨一句,之前哲學課上也聽到這句話,書里正好也寫到,就是說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說反了。我們不是從自身推導出世界的,而是從世界推導出自身的。構成人類社會的最小單位不是思慮的個體,而是我們自出生就居於其中的關係。換句話說,社會的最小單位,不是你一個生物學上的人體,而是你的社會關係,你是誰的兒子,誰的父親,誰的同事,誰的鄰居,這是你的社會個體,你的自我,不是包裹在心裡的,是存在於和其他人的關係中的。所以我還是想說,甭管張穎談的問題,張維談的問題,我們去論述去理解的時候,是不是在考慮自己的同時,應該多考慮一下和其他人的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