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我傾向於作家其實是藝術家

作家張怡微。

《哀眠》,張怡微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10月。

2024年世界讀書日之際,南都讀書俱樂部舉辦“探索新媒介時代的情感及敘事——張怡微作品《哀眠》分享會”。青年作家、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創意寫作專業碩士生導師張怡微在線與讀者分享了社交媒介時代的情感、生活、寫作等諸多話題。

張怡微說:“我個人的感覺更偏向於作家其實是藝術家,所謂藝術家就是他感受世界的方式跟非藝術家是不一樣的。”而故事的驚奇感,未必來自於知識、經驗,可能更多來自於藝術家感知世界的與衆不同的方式,來自於他們心靈的力量。

短篇小說集《哀眠》2023年10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書中收錄的作品是張怡微對當代生活的觀察與迴應,主題涉及社交媒體下的人情關係、二次元人羣的生存方式、晚年處境、婚姻思索、移民命運乃至最細微的友誼終結等。2024年,《哀眠》獲得刀鋒圖書獎2023年度好書。授獎詞稱:“從《四合如意》到《哀眠》,張怡微持續描摹‘世情’,與當代生活對話。不同的‘雙城記’、不同代際女性的境遇、不同關係的重組,在她冷靜、剋制的筆觸下一一展開。如同蒲松齡撰寫《聊齋志異》,張怡微的素材也大多來自各種新聞,她的書寫也由此跳脫個人的生命體驗,與更廣闊的外部世界相連。”在此擷其分享會精華以饗讀者。

談社交媒介與寫作的關係

南都:今天我們的主題是“探索新媒介時代的情感及敘事”。你怎麼評價新媒介時代對普通人的生活的影響?

張怡微:社交媒介本身跟我們寫作是沒有關係的,我們寫作還是一臺電腦或者說紙筆,就是作家自己寫,其實本身跟媒介沒有關係,我們也很難看到說有人直播自己寫作的過程,寫作準備是不必要展示的。可能文學出版和這個社交媒體更多的關係還是在營銷層面的,也就是賣書層面的,我們有了很多新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社交媒體的出現,也改變了我們日常生活。我感覺社交媒體時代有一些特徵。第一個特徵就是速朽,這背後其實有一種特別大的消耗感。第二個特徵,我猜想就是一種強迫性的要求及時反饋。我們經常說我們不喜歡已讀不回,我們不喜歡微信上面像幽靈般的也不知道這人在還是不在。第三個特性,就是要迅速地找到公約數,所謂的找到公約數就是說我們要非常快地在一個很緊迫的環境裡面找到這個事物跟那個事物相似的地方,這個人跟那個人的相同標籤。那比方說我手持的公約數標籤大概就包括“創意寫作”、“社交媒體”,以前還會有“美女作家”,現在我年紀大了就可以解脫出來了……

萬物互聯,我覺得跟文學本身是牴觸的。我自己覺得社交媒體時代對普通人生活的影響是它更像是一面鏡子。鏡子並不會讓我們人跟人之間變得更親密,但是它可以同時讓我們照見自己的生活跟別人的生活。

南都:新媒介時代也創造出了全新的語言,互聯網上各種黑話、縮寫詞、流行梗層出不窮。在你看來,嚴肅文學的寫作者應與這些新興語彙保持怎樣的關係?

張怡微:我自己認爲社交媒體的語言肯定不是最好的文學語言。我自己是希望能夠隔離,但是有的時候爲了小說功能,爲了適應語境,我也會用一些,也會被批評。我覺得對於任何一個作家來講,追求好的語言始終是我們的一部分使命。因爲整個世界的邊界,其實也是因爲語言造成的,語言問題是最大的問題、是最要緊的一個問題。

比方說,我最近在幫人文社寫安妮·普魯——也就是寫《斷背山》的美國女作家的一個導讀。她生活在落基山脈附近,然後家族血統非常複雜。她的作品裡有大量的詞彙,岩石的詞彙、植物的詞彙、樹木的詞彙、航海的詞彙,詞彙量非常大。她經由她的生活經驗所面臨的這個世界,其實就是她的文學世界。拿她和我們寫城市生活的人一對比,你就能感到自己的貧瘠。有時候即使是名詞,就是地名或是一些博物的名稱,對於文學寫作也是有意義的,它不是來自社交媒體,而是來自於地理,來自我們對於世界很多知識性的看法。

南都:你自己是社交媒體的使用者嗎?作爲一個寫作者,你從社交媒體中獲得了什麼?它們在哪些方面啓發過你的寫作?

張怡微:我覺得我跟很多人一樣,難免會需要社交媒體來工作,包括現在也是,之前還有上網課。作爲一個寫作者,我當然獲得了更多的信息,例如出版了什麼新書,還是靠社交媒體刷到的。那它啓發了我什麼,我覺得我個人的情況還是從論文當中來的,就是看社科研究的學者怎麼研究手機使用、怎麼研究社交媒體,然後把它變成故事。我在《四合如意》和《哀眠》當中曾經寫到類似的使用社交媒體的故事,舉個例子,像《縷縷金》,這個小說是收入在《四合如意》當中的。我寫了一個家裡媽媽生病,後來媽媽走了之後,因爲照護癌末病人而變得有好多創傷,父女關係也比較緊張。父親在母親去世之後就沉迷於買保健品、廉價旅遊,家裡很亂,就是有各種送來的東西堆着,但他會整理出一個乾淨的角落跟女兒視頻……,這個例子就是說我怎麼把社交媒體變成故事。

談故事性、王安憶與“寫作可教”

南都:文學評論家張莉教授說你的寫作“非常冷靜、非常剋制,同時也十分準確地抵達我們生活中每個人所遇到的小小的困境”。你爲什麼很少寫戲劇性很強、大悲大喜的故事?

張怡微:我覺得總體來講,我還是屬於寫生活流的小說。我覺得傳統的現代文學的寫作,寫實主義的寫作,也會有一些套路,也會有一些我們非常熟悉的審美。比方說一個人就是一個時代,然後這個時代所經歷的所有壞事兒,這個倒黴的主人公都能趕上,這是當代文學當中的一個寫作類別。那我總是在想一件事情,就是說會不會有一個人,他跟時代的節奏是錯位的。

我猜想評論家對我的看法和批評,可能還是覺得我不是一個以情節導向爲主的作家。但我所喜歡的作家,不管是中國作家還是外國作家,都還是以潛流式的、暗涌式的方式在表達人的慾望。

南都:書寫當代故事並不容易。你怎麼去挖掘全新的、看似熟悉實則陌生的當代經驗?你怎麼做到比你的讀者知道得更多一點?

張怡微: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對於讀者的審美是一個提升,也對作家提出了更高要求,好像作家要高於讀者的智商纔可以來寫作。這個事情到底是不是這樣,我其實是很懷疑的。我猜想現在剛好是一個大衆寫作、無人閱讀的時代,我們在搶讀者,但是到底什麼樣的人是作家?我個人的感覺更偏向於作家其實是藝術家,所謂藝術家就是他感受世界的方式跟非藝術家是不一樣的,並沒有一個高下,並沒有一個誰更聰明、誰站得更高的想法。故事的驚奇感來自於哪裡?是來自於知識嗎?我覺得不一定,還是來自於心靈的力量。那心靈的力量來自於哪裡呢?就是不同的藝術家感受到的不一樣的世界。

南都:著名作家王安憶是你在寫作上的導師。能否講講你從王安憶和她的作品裡學到了什麼?

張怡微:王安憶老師當然對我影響是非常大的,在很多方面,王老師是一個非常頂真、自學能力很強,然後也比較“頑固”的藝術家。爲什麼這樣說呢?我不是說批評老師,而是我有一次非常驚奇地發現王老師的寫作觀、小說觀、散文觀,30多年都是統一的,但我是變來變去的,因爲我的內核沒有王老師那麼穩定。另外就是王安憶老師很早就從娛樂化、實用化、消費化的藝術審美當中解脫出來了。

南都:你在復旦大學擔任中國語言文學系創意寫作專業的教師,你聲稱“作家是可以教出來的”。在教人寫作方面有哪些心得?

張怡微:我的心得就是不要放棄,因爲最終其實都是自己放棄的。另外一方面就是學無止境。我覺得寫作是在藝術行業裡面最便宜的。一臺電腦就可以寫,然後有網絡就可以發佈。另外就是獲取資料也比較便宜。我覺得作家是可以教的,前提是這個人是非常強烈的堅定的排他的,甚至不惜以摧毀自己生活的方式也想當作家,那當然是可以教的。但它一定是有代價的,這個代價就是說,你可能沒有辦法獲得世俗意義上的認可。

讀者互動

讀者1:隨着人工智能不斷升級迭代,小說家會有失業的風險嗎?

張怡微:我覺得小說家都是自己決定失業他就失業了,本身也沒有一個小說家的工種。我是因爲還有教師的工作,教師工作之外寫小說,所以情況不是很一樣。但是我理解你問題的思路,就是AI會不會替代小說家寫作。我覺得是很難的,但是AI現在在英文的潤稿、寫論文這一部分的潤色其實是做得很好的。

人工智能時代,寫作會發生什麼改變?人工智能本身是沒有動機去寫作的,只有人賦予它動機。我猜想,一些八股文式的作文確實很快就會被人工智能來批改,但是藝術創作正如我剛纔講的,不同的藝術家感受世界的方式不一樣,我覺得不太可能真正意義上被人工智能改變。人類感受世界的方式是那麼特殊,它是區別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最重要的東西,我沒有那麼悲觀。

讀者2:請給我們推薦幾本講小說寫作方法的書。

張怡微:寫小說的方法書,王安憶老師的《故事和講故事》就挺好的。畢飛宇的《小說課》也挺好的,尤其是他在分析林沖夜奔的時候,講到一個事情,我覺得大家可以有啓發。就是雪是整個小說的反面力量,這個大雪、暴雪,“風雪山神廟”的這個雪,它在刁難主人公,所以反面力量不一定是一個壞人,可能是場景,也可能是自然天氣。託賓的《長冬》也是這樣的。

讀者3:作家胡詩楊評價你的小說總是能用“顯微鏡”看人的情感波瀾,能看到“愛的真相是不愛,生活的真相是生活得一敗塗地,記憶的真相是面目全非”。當看清了種種真相,《哀眠》筆下的人物如何面對?這其中蘊含了哪些你對人世或愛的理解?

張怡微:我覺得愛是流動的,愛是瞬間,這個瞬間可能很驚險。很多事情跟我們預設的不一樣。我喜歡寫的小說,就是希望能夠見證這種驚險,也就是一瞬間真相被撕開。

小說家不是上帝,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的真相,我們只能通過邏輯逼近真相。我們可以發現那個看起來沒什麼反應的人,其實內心並不糊塗;我們可以看到那個戀愛腦,其實他非常清醒自己是被騙的。我們理解的這個生活跟社交或者說這個外部世界希望我們理解的那個世界是不一樣的。短篇小說是非常喜歡這樣驚險的一瞬的。

南都記者 黃茜 實習生 陳銘心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