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水泊裡,乘船而去

“無論去遠方還是留在故鄉,都應該是由自己主動去實現的。我覺得自由和主體性是人生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

故鄉在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會泛起波瀾,跟着《乘船而去》,走進90後導演陳小雨的電影創作幕後。

陳小雨

陳小雨,編劇,導演,剪輯,1994年出⽣,浙江德清⼈

家承載遊子的記憶,故土承載家的記憶。拍一部電影,記住故鄉。對於青年導演陳小雨,這部電影便是《乘船而去》。

2024年4月12日,電影《乘船而去》正式在全國公映。這是90後導演陳小雨的首部劇情長片,他從個人的生命體驗出發,回到故鄉,講述親情、家庭、故鄉這些永恆的主題。該片入圍2023年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單元,獲得“最佳編劇獎”。

電影的拍攝靈感源於2015年陳小雨和外婆的一次對話,聊到死亡這個看似沉重的話題時,外婆表現出的那種超脫的態度令他震驚。在劇本創作階段,構思了近4年的時間之後才動筆,如陳小雨說,在那時候拍長片對他而言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

2021年電影《乘船而去》正式開拍,拍攝用了28天。電影裡獨自生活在故鄉的老太太周瑾被確診腦瘤,於是在城市生活的大女兒蘇念真和四處漂泊的小兒子蘇念清回到家鄉。

面對死亡,姐弟倆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家庭裡的三代人對於各自的人生都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導演的留白處理也給觀衆帶來了更多開放性的思考和想象空間。

最早拍紀錄片,是陳小雨認識世界的方式。追溯至更早期的創作當中,他用寫小說的方式完成他稱之爲的“發泄式的創作”,排解完人生中固有的一些痛苦和委屈。

到後來拍劇情片、拍紀錄片時,他更在意別人的一些狀態,“他們是生活當中你在乎的人,更多時候並不是關注我自己怎麼想,而是我會去想:他們是怎麼想的?然後又在跟他們的溝通中去印證。”

動盪與漂泊的成長經歷,讓陳小雨很早認識到故鄉浙江德清——這片土地對他而言的意義。家是他不停地出發與迴歸的地方。採訪那天,他正在德清的老家。結束前一天的蘇州路演後,儘管疲憊,但他還是在凌晨趕到家,“平時也住在這裡,我還是喜歡回家”,他說。

與電影裡出現的鏡頭相似,在南方的靜謐綠意中,少時與家人出遊,坐船經過下渚湖,那片茂密的蘆葦蕩,一家人的歡聲笑語恍惚得有一種不真實感……這些當時看來平淡的家庭場景深深紮根於陳小雨的心裡,如江南的水泊盪漾,在記憶裡泛起漣漪陣陣。

故鄉在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會不時泛起波瀾,留下悠長餘味。跟着《乘船而去》,走進江南的水泊中,走進90後導演陳小雨的電影創作幕後。

CHICx陳小雨

"自由和主體性是人生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CHIC : 電影《乘船而去》是你在2021年拍攝的首部劇情長片,今年正式公映,現在的心態與那時比會有什麼變化嗎?

陳小雨: 我覺得變化不大,因爲我本身並沒有給觀衆一個答案,比如說告訴他們面對這件事情應該怎麼樣,電影裡的每個人物都做出了不同的人生選擇。

我頂多覺得說,大家做的人生選擇,無論你是去遠方還是留在故鄉,都應該是由自己主動去實現的,而不是被逼迫。這是一個觀念上的事情了,我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會維持這個想法。因爲我覺得自由和主體性是人生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

比較有變化的可能只是技術上的一個變化,如果說我現在再來審視劇本,我就能夠看得出來哪些戲是廢戲,比方說我們剪掉的戲份我就可以不拍,或者在劇本層面上直接刪除掉,那麼同樣的拍攝週期,每場戲可以拍的時間就更多,最終呈現的綜合質量就會更好,但是這個事情它是沒辦法的,練習過這一步之後,你纔得到了這些判斷。

C HIC : 電影裡面不管是老太太、姐姐蘇念真,或者阿濤,人物的情感表達很質樸,平淡而節制,也有少許幾場衝突較強的爆發戲份。你自己有說,“導演要剋制”“臺詞課第一要義——不要讓角色成爲導演的傳聲筒”,這會一直是你想做到的電影風格嗎?在現場你怎麼跟演員溝通?

陳小雨: 遵從角色本身的內心世界,我覺得還是挺重要的。因爲我不是說在拍自己的故事,我會拍各種各樣的人的故事,那麼人物就是具備這樣的多樣性。如果說讓角色成爲導演的傳聲筒,那所有的角色就會變得像同一個人,所有的人物之間就沒有那種鮮活的生命力了。

我的角色裡面可能會有很多他們自己的強表達,但是這種強表達不一定是我的觀點。我現在好像越來越可以理解各種各樣的人,哪怕跟我的觀點不一樣,我也能夠基於他的人生境遇去理解他是怎麼得到這樣的感受,或者形成這樣的觀點的。

在片場跟演員在一起,我們更多的時候還是會去溝通人物的動機本身,在整部電影裡他想的是什麼、他的處境是什麼……至於具體的表演方法,我不會去跟他們講,你應該要怎麼演,因爲人家都是專業的演員,我最多是在他們給出了表演之後,我本能的覺得如果哪些地方我希望再多出來一點,或者再淡一點,我去做一個程度上的把控。但是方向上我覺得還是要進入人物的內心,當你進入人物內心的時候,出來的狀態大概率已經是ok的。我只需要做一些小的調控就可以。

CHIC : 有沒有一兩場具體戲份是非常打動你的?

陳小雨: 姐弟倆在醫院吵架的那一段。那場戲即興的部分很多,那段的處理其實是最不平淡的。因爲從戲劇架構裡面來講,需要有一些這種強衝突的戲。

因爲強衝突的情節首先把你帶入到人物的命運當中,之後再做的那些平淡的部分才能夠起效。所以當大家去聊一個劇本的具體戲份的時候,其實是站在一個比較淺層的角度,它內部其實有一些脈絡,單獨一場平淡的戲可能是不起作用的。

我打個比方,我自己看片子的時候每次會被哪場戲感動,我會被弟弟帶媽媽去吃炸雞的那場戲給感動。他們在吃着炸雞,然後媽媽說這個手錶是你姐姐送我的,那場戲單拎出來不見得有多打動人,但是它在劇情上的位置是姐姐和弟弟剛吵完這場架,鏡頭切到姐姐坐在空空的病房裡面,表示媽媽已經從醫院走了,然後再切到這場戲,所以它是在激烈過後的平靜,一家人又恢復到這種狀態裡面。還有一場戲是姐弟倆在家裡洗漱,在天井二樓,也是無聲勝有聲,但是因爲有兩個人之前的爭吵,所以這場戲看似平淡無奇但打動我。

CHIC : 電影里老太太的形象、她的性格在現實生活中好像並沒有那麼常見,性格很拗很倔,又很通透,並不是那個年代傳統女性的樣子。這個人物的原型主要還是參考你的外婆?

陳小雨: 對,我外婆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的性格其實在老年人當中不是特別常見,哪怕在我外婆生活的村子裡面,她也是獨樹一幟的存在。

甚至怎麼說呢,外婆的這種樂觀並不是從一帆風順的生活裡面所產生的,她其實是經歷了非常多的苦難,但是其實我又不想說是苦難造就了她,因爲苦難不造就任何東西,苦難它只是苦難,但是她厲害的就是說在這種苦難之下她還是存活了下來。如果沒有苦難,外婆的生活一定會更加精彩。

CHIC : 你在電影的鏡頭語言處理上有怎樣的考量?河流、船、江南水鄉到處濃濃的綠意,對於人物的情感流露有一種天然呼應的感覺。

陳小雨: 如果說我們要拍一個普遍現實,其實村子裡面的這種老房子留存不到10%了,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人住在那裡。

這種普遍現實對於電影表達不產生任何的意義。沒有情感共鳴。我想要做的是展現一個橫截面,展現一個家族史的橫截面,和村莊城鄉變遷史的橫截面。

"但是我總覺得我要拍那片蘆葦蕩"

CHIC : 拍攝地在你的故鄉浙江德清縣,關於這裡你有哪些回想起來清晰、強烈的記憶?

陳小雨: 比方說我們去拍攝的下渚湖,電影裡一家人出遊的地方,去下渚湖要坐大船,再坐小船,這樣子進入到蘆葦蕩裡面。

小的時候我爸因爲工作很忙,做生意,所以一直感覺他要顧慮和憂愁的事情比較多,總是很嚴肅的樣子。有一天他很早把我跟姐姐叫起來,去下渚湖遊玩,我們迷迷糊糊的覺都還沒睡醒,就已經坐着船進入到蘆葦蕩裡面。

那天蜻蜓很多,可能要下雨。在湖心蘆葦蕩的島上,人也很少,有人在賣那種網兜,我爸買了一個抓蜻蜓的網兜,開始在那邊抓蜻蜓,然後在那兒跑啊跳啊笑啊,完全不像是一箇中年人。

他完全就像是一個小男孩,好像回到一個童年的狀態。所以那個記憶對我而言很深刻。我也覺得很恍惚,好像在行船的過程當中,在進入到蘆葦蕩的過程當中,那種現代化的建築也好,那種千絲萬縷的煩惱也好,都在一點點的消失。

你好像進入到一個彷彿桃花源般的隔絕出來的世界裡,在那個世界裡面,他就真正的放鬆下來了。所以這段經歷作爲一個執念……雖然在片子裡面的呈現並不是跟記憶當中一樣的,但是我總覺得我要拍那片蘆葦蕩。

CHIC : “家這樣一個聽上去理應提供安全感的固定的地方,在現代社會卻是流動的。”你說的流動性跟自己早年的成長經歷、漂泊有很大關係?

陳小雨: 我是流動的比較強烈的人,但是流動性不僅是發生在有特別多漂泊經歷的人身上,這種漂泊本身也是因爲社會的一些原因所造成的。

大家選擇變多了,進入到一個多元價值觀的世界裡面,很多之前陳舊的觀念被去魅,人很容易就會去解構掉一種觀念,不願意再去相信一個觀念,當不斷地接觸到新的觀念,人的想法就會發生變化。 觀念的流動,造成了一切的流動。 不同的三觀會促使你去做出不同的人生決定。 一切隨時都在重組。

"用一種很自然的方式去講述,不刻意,也不喧賓奪主"

CHIC : 你說過自己更關注“在現實的這種浪潮當中,大家如何去建立自己的精神世界”。你有哪些想要拍的故事?有沒有計劃來一個“故鄉三部曲”?

陳小雨: 不拍三部曲了,沒什麼意思。我之後會再拍一個關於外婆的一生的故事,時代跨度比較大,像《活着》那樣子,但是我打算年紀大一點再拍。現在會拍的可能會越來越向外延伸,各種類型的我都想嘗試,包括科幻片、恐怖片都很感興趣。除了對戰爭片感覺一般,其他所有的片子我都想去嘗試。

但是我會去結合我自己的一些敘事思路,我覺得過去所有的類型都被以一種太單一的手法去拍攝。打比方說,你能想象到我看《刺客聶隱娘》的時候有多爽嗎?它本質上也是武俠片,那種江湖上的快意恩仇、複雜的恩怨糾葛都在,但是它被以一種安靜剋制的手法拍出來。侯孝賢的美學方法完全不一樣,他把類型反而變得更豐富了。我覺得特別爽。

CHIC : 侯孝賢之外,你還有哪些欣賞的導演?爲什麼?

陳小雨: 剛纔你聊到李安,我也特別喜歡李安,因爲他做得也很平衡。我最喜歡的還是楊德昌。在他的犀利背後是對於人的這種愛,那種犀利就是因爲他太愛他所處的社會了,纔想要去批評它,我能夠看得出他那種很深的悲憫。

看《恐怖分子》的時候並不覺得他在批判李立羣那個角色,相反他是深深的共情的。他把那個時代的社會現狀所形成的對於人的異化展現出來,讓你看到這些人物在這樣的社會處境下變成這樣是身不由己的。我覺得他沒有描繪任何一個壞人,他的片子裡從來沒有壞人。

而且他的敘事能力實在太強了,能夠保持着一個很平穩的節奏,但是裡面又能夠出現大量的信息,而且人物脈絡的複雜程度也很豐富,這是這些厲害的導演的一些共同之處吧。他們把很複雜的信息用一種很自然的方式講述出來,不刻意,也不喧賓奪主。

CHIC : 拍電影對於你來說最大的樂趣是什麼?最大的煩惱是什麼?

陳小雨: 拍電影每一個階段收穫的樂趣都不一樣。寫作的時候有寫作的快樂,在夜裡一個人去構建這個故事。

拍攝的時候大家終於聚到一塊,非常有激情,哪怕很疲憊,但是所有人都齊心協力去完成一個又一個的鏡頭,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 到後期階段,面對已經有的素材,你要試圖去跳脫自己對於這些素材固有的認識,去找到它內在的脈絡,然後一次次重複組合,很多時候是無效的失敗的,但是當你組合出一些好的選項的時候,真的也是欣喜若狂。

最後去面對市場面對觀衆的時候,你又那麼的忐忑,但是這種很真誠的面對面的交流,也是快樂的。可能我最不喜歡的就是找錢,其他的都還好。

關於故鄉,留給你最深刻的印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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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時間:5月16日-5月24日

開獎時間:5月24日

新媒體編輯:小冰奶

新媒體編輯助理:陸姝格

採訪、撰文:景鑫

圖片: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