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德 | 相伴大運河
相伴大運河
雲 德
如果以公元前487年吳王夫差開闢邗溝爲濫觴源頭,京杭大運河已有2500年的歷史。然而真正意義上的京杭運河,當以元代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會通河與通惠河的鑿竣作標誌,依照新的規劃線路,將原有以洛陽爲中心的隋唐運河轉向大都(北京),讓運河有了京杭的冠名,至今也超過了700年。
京杭大運河北京段
在全長1800公里的大運河中段,有個地處長江流域進入華北丘陵過渡帶上、“臨齊魯之交、據燕吳之衝”的關鍵城市濟州,它是運河全程海拔的制高點。如何讓亙古不變的“水往低處流”的河水逆向穿越“水脊”,且能爲缺水少雨的北方河道提供足夠水源,成爲運河改道直通大都的最大難題。儘管從至元十七年開始,元朝先後疏通了任城至東平的濟洲河、開鑿了東平到臨清的會通河和大都至通州的通惠河,初步打通了京杭運河的南北航道,但枯水季節時航運仍然受到嚴重製約,尤其是明朝洪武年間的黃河決口,新開水道大多壅塞,運河漕運一度陷入癱瘓狀態。如果再不解決河道水源問題,運河航運瀕臨崩潰邊緣。
緊要關頭,臨危受命的明朝工部尚書宋禮,在多方探尋、勘察和嘗試未果的情況下,最後採納飽讀詩書且精通水文地理的當地鄉賢白英老人的建議,在濟州境內的制高點南旺築堤加壩、“立郾建閘”,引濟水、黃河、汶水和洸府河水“會其源”,形成湖湖相依、河河相通、渠渠相連的巨大水網系統,按照“三分朝天子、七分下江南”的比例“置閘以分其流”,“以六閘撙節水勢,啓閉通放舟楫”,從根本上解決了河道決淤和水源不足的難題,確保了大運河水運的暢通無阻。這一極具科技含量、堪稱歷史奇蹟的南旺水利樞紐工程,爲後世水利專家所盛讚,認爲可以與都江堰工程相媲美。
引水與分流工程的順利落成,完全打通了隋唐運河裁彎取直的關鍵卡點,徹底把過去橫向繞道豫魯中原的老河道,改造成以北京爲中心、南下直通杭州的縱向大運河,比原有運輸線縮短了一千多公里,節省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迅速讓運河航運步入鼎盛期,承擔了南方稅糧、木材和絲織品之類80%以上的進京輸運職能。
鑑於濟州作爲調控南北河運大動脈樞紐的特殊地位,元朝取“濟水安寧”之美好寓意,把因濟水而得名的濟州縣改名且升格爲濟寧府;元、明、清三代均設有專職的河道總督衙門,除短時間有過淮安和京畿的並行機構之外,國家最高的水利衙門一直設在濟寧,“並領濟之南北漕”。作爲漕運的重要節點和河道管理中樞,濟寧很快發展成商賈雲集、行棧店鋪林立、南北商品大宗交易的商貿與交通重鎮,坊間一直享有“江北小蘇州”的美譽。
京杭大運河微山段
我的老家祖屋就坐落在濟寧城南石佛閘口北側的運河大堤上。所謂大堤,其實就是當初因導流建閘所挖土方堆積而成的“土山”,儘管早年用於防洪泄水的閘門早已廢棄,僅存斑駁的青石閘基,但拱衛閘口抗禦洪流衝擊的巨型夯土堆,卻成了後世居民造房安家的風水寶地。
出門就是運河,每天一睜眼,擁入眼簾的不是河水的漲落,就是河中穿梭的船隻。直到上世紀中後期,家鄉運河的漕運依然紅火,各種貨船、漁船和客輪川流不息。那年月,除了少數客輪備有內燃機動力之外,大多數漁船和貨運船隻全靠人力操控。遇上繁忙的貨運季節,拉船縴夫的號子此起彼伏、晝夜不息。印象中的號子雖節奏單調,卻也鏗鏘有力。號子通常由船頭撐篙引航的艄公起句,岸上的拉縴人應答,內容似乎沒有固定格式,多是順口現卦、即興創作,比如“夥家們呦,加把油呦,前面就是濟寧州喲,妹子等在大門口呦,盼着哥哥去喝粥”之類。或因沿堤而居之故,我家裡常有聲嘶力竭、汗流浹背的縴夫敲門討水喝。記憶中,祖母總是熱情倒茶,縴夫大多婉言謝絕,他們只喝缸裡的井水,因爲焦渴和趕路着實等不及開水變涼。
在那個物資相對匱乏的年代,儘管臨河而居的日子還比較清苦,但卻時時充滿着歡樂和幸福。常年流動的活水,爲居民日常的各類洗涮提供了極大便利,也是人們夏日消暑、游泳和納涼的天然浴場;運河裡魚蝦和蛤類水產十分豐富,幾乎每家都有一些簡單的捕撈工具,傍晚河邊下些魚籠、漁網,第二天多少都有收穫;許多潛泳高手,每次都能在運河裡捉到成盆的河蚌和螺螄,足夠全家吃一頓豐盛的河鮮;一年三季,隨便找個大頭針彎個釣鉤,再挖幾條蚯蚓,坐在河沿上垂釣一兩個小時,基本不會空手而歸,運氣好時,釣幾條三兩斤的大魚也毫不稀奇;石佛閘口當年分流挖出的巨大圓形閘灣,後來無須船舶停靠,寬闊的水域常年支着漁民捕魚的網罾,一旦誰家來了不速之客,隨時可以買到待客佳餚;早年分流開掘的越河已經變成種植蓮藕和飼養魚蝦的池塘,成了居民休閒娛樂的街心公園;即使到了冬季運河冰封禁航的時光,靜態的河面仍然會變成人們滑冰、打陀螺以及用雪橇類工具運送物品的人間天堂。
當然,臨河也存有巨大隱患,一是可能的不期而遇的水災,二是對不識水性的兒童有潛在威脅。前者可預測可防控,後者則防不勝防。所以,小時候每個家長經常性的啓蒙訓話內容,差不多都有千篇一律的“不準下水”四個字。光嘴上說說還不夠,上學的時候,離開家長的視線,老人依然放心不下。祖母最拿手的秘訣就是,每天在我後背上抹一點鍋灰,放學回家第一件事,首先檢查鍋灰有無,以此築牢小輩不能下水的心理防線。當然,還有個辦法就是儘快學會游泳。那時節,自行車在人們心中是寶貝一樣的存在,一般家庭買不起,擁有的家庭肯定格外珍惜,但是爲了教我游泳,父親不惜每天拆卸一次自行車,用充氣的內胎綁我身上用於游泳訓練,這使我在小學一年級就具備了“狗刨式”游泳的救生本領。
從童稚到成年,運河始終不渝地伴我長大,直到外出求學爲止。耐人尋味的是,即使到外地讀書或工作,我這一生終究也沒有遠離過運河。在濟南讀大學,其轄地臨清屬運河城市;北京就業,更是大運河終點。單身時節,每年回家探親,少不了在運河邊上重拾童年舊夢;娶妻生子再回來,運河更是向妻小炫耀故鄉的資本。類似情況持續多年,直到上世紀末纔有巨大轉折。有次,偶爾出差順道回家再看運河,突然發現,熟悉的運河已不見蹤影,航道淤塞,航運停滯,河水遭到普遍污染,撲鼻而來的臭氣和滿眼的蕭瑟景象,讓事先毫無心理準備的我,頓時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悲涼與憂傷。回京後一直悶悶不樂,連續數日徘徊於曾是運河終點的什剎海,試圖以積水潭殘留的那一池碧水和蔥鬱的芙蓉,喚回某些對故鄉運河的美好記憶。
京杭大運河杭州段
歷史進入新世紀,古老運河的命運出現了巨大的戲劇性轉機。先是國家啓動南水北調工程,大部分業 已棄航的運河重新承載起東線調水的重任,運河的清污治理納入了國家重要議事日程;後是大運河榮登2006年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榜首,運河的歷史價值得以重新評估;緊接着政府又把京杭大運河作爲候選項目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世界性文化遺產。冥冥中有機緣巧合,這期間,本人因工作變動調入天津負責文化工作,運河申遺理所當然成了自己任內的一項重要職責。在此後的大半年時間裡,我帶着壓力、帶着使命感、也帶着對大運河的滿腔熱忱,不時奔波於古運河的整治現場。全線動員、分段施工、資金保障、責任到人,對廢棄了近百年的天津運河故道,展開一場全方位的疏浚、清理與改造,終於在專家驗收之前完成了各項預定任務,算是爲大運河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名錄盡了一份運河子弟的綿薄之力。
去年,南水北調工程最後完成全線補水,存續了2500年的大運河水再一次開始了由南向北浩浩蕩蕩的歡快流淌。今年夏日,我再回故鄉,同樣十分驚喜地看到家鄉運河的巨大變化:一度荒蕪的運河大堤整飭一新,河岸兩側花草蔥蘢、綠樹成蔭,河水清澈見底、碧波盪漾,三五成羣的垂釣者悠然自得地重現於運河兩岸,孩童在岸邊奔跑嬉戲、老人扎堆訴說當年、大媽們在鑼鼓喧天中花枝招展地扭着秧歌,古老的大運河確乎“死而復生”、煥然一新。儘管北運河大多卸下了昔日的漕運功能,但毫不妨礙這舉世聞名的珍貴文化遺產,依然生機勃勃地存活世間。作爲曾經在運河邊長大且從事過運河保護工作的一分子,我心中不由自主地泛出一縷暖流。
本文作者
雲德,筆名德耘、仲言等,二級研究員,享受國務院專家特貼。長期從事文化研究、新聞編輯及文化管理工作。先後任中宣部文藝局副局長、政研室副主任,人民日報文藝部主任,天津文廣局局長,中國文聯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副主席。出版過《期待的視野》《文化的視點》《審美的視角》《直面文壇》《守望精神》《全球化語境中的文化選擇》《新時期文藝思潮概覽》《受衆視野中的文化多樣性》《雲德評論文選》(6卷)等著作,獲得過十多個國家級文化與新聞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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