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李連杰|如冰箱裡的冰 歸真到佛陀本性 從小我、大我到無我的佛法探尋之路

黃飛鴻展開雙臂白鶴亮翅的形象還鐫刻在影迷心中,李連杰已以雙手合十的姿態走來,60歲的他不再着相於「功夫皇帝」,第一本自傳書講的是他與佛教的相遇。

李連杰以「冰箱理論」描述從小我、大我到無我的追尋,以「手機理論」比喻生死輪迴,以一個杯子解釋色即是空。他說:「我就是一個閒人,因爲我經歷過賺錢、成名、追女孩、女孩追我,我經歷過政治、商業,又沒有文化,所以可以用最通俗的白話,分享我的學佛經驗。」

李連杰不留戀過往的武術大師或電影明星風光,他的人生有不同的追求。記者沈昱嘉/攝影

在武術中對陰陽太極的思考

李連杰八歲學武,11歲起拿了五次武術冠軍,17歲電影處女作《少林寺》就成經典,後續有《黃飛鴻》系列,進軍好萊塢參演多部大片,憑《投名狀》摘下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帝桂冠。他有很多可以說的事,可是首部著作卻是集60年人生歲月、寫25載佛法因緣的《超越生死》。

李連杰八歲學武,是影迷心中的「功夫皇帝」,主演許多經典電影。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每個年齡段都有人給你貼不同的標籤,但我肯定知道我不是黃飛鴻。」這書不是武術秘笈、明星八卦,李連杰很清醒地區分過去的光芒:「別人說你是黃飛鴻、你很厲害,那是別人的想法。但人如果被這種事左右,是把自己陷進去了,一點都不自由。」

1998年,李連杰來臺宣傳電影《致命武器4》時皈依藏傳佛教,成爲佛弟子,但在那之前,他已經在從小練的武術中,思考陰與陽等等超乎招式的問題,有些因緣牽引着他走向今天的李連杰。

曾經的李連杰有「功夫皇帝」的形象和動輒千萬美金的片酬,放下了,克服幾乎致死的高山症進藏區閉關,對着上師頂禮膜拜,「沒有困難和不困難,就是你怎麼選擇」。他明白人的渴望不會止步於一千萬,他看過曾經拿兩千萬片酬的巨星也會黯淡到坐在片場畸角旮旯裡沒人理會。

李連杰2017年在慈誠羅珠堪布指導下閉關,於海拔4200公尺的四川藏區。圖/聯合文學提供

「我們太容易被物質卡住,其實能不能快樂,內在的訓練是心裡的那個東西。」李連杰說:「人生是光着身子而來,走的時候也就穿三套衣服,中間一切只是你保管,你有幾把鑰匙。」不管這𬬭匙將來交給子女、社會,都已與你無關。

「我現在一千萬不放下,後頭還得放下,那根本不是你的,你是保管員而已。」李連杰看透一時繁華的本質:「我願意把鑰匙多帶在身上幾年還是早點放下?我能不能放下、有沒有勇氣放下?放下的結果是什麼?更快樂、還是會痛苦?」衆多的問題,他在佛法裡找到答案。

從冰到水的冰箱理論

如果說,前段的明星是小我,後段創「壹基金」是大我,現在是在探究無我,這麼一段過程,李連杰有個「冰箱理論」。

九歲起每天練功八、九個小時,李連杰不清楚在尋找什麼,跟大部分人一樣,願望就是健康和快樂,健康可以靠鍛鍊,但快樂很多時候是靠外部來證明自己與衆不同,所以要努力、要奮鬥,才能達到快樂的標準。

但是,達到第一個目標後,又有下一個目標,以爲有了名、利、權、情就會快樂,但往前看總還有更有名更有錢的人。李連杰說:「我們都是這樣的成長,我就經歷過這些東西,這是小我,以我爲中心。」

李連杰2017年第三次上五臺山。圖/聯合文學提供

他以冰箱喻人,原始狀態有冰,因爲沒有安全感,就往冰箱存很多東西,而且加密碼保護,「明明我們的本性跟佛陀是一樣的,區分是佛陀是水,我們是冰,佛陀教的就是把冰融化成水。我們都可以成佛,但我們不知道自己有冰,還一直往裡塞東西」。

到了大我階段,就是人生到了某個閱歷,會打開冰箱,拿東西出來分享。李連杰說:「佛教就是告訴你,快點拿出來吧、清空了吧,你就不用那麼多牽掛了,愈容易發現裡面有冰。」

李連杰2001年第一次到巴麥寺,在尼師寺院中的儀式。圖/聯合文學提供

再來就是冰箱門不再關上,讓冰慢慢融化,最後連冰箱都砸碎、沒有冰箱這回事,不再一定要保護什麼,這便是無我,在這個狀態下就容易接觸到真正的實相。

「我覺得八萬四千個法門,簡單來講就是融冰的過程。」李連杰說,但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有冰、再來又想把冰箱鎖起來纔有安全感,「我人生就是經歷過這些」。小我有小我的痛苦、大我有大我的痛苦,而無我,因無我,沒有痛苦和快樂。

李連杰再比喻:「無我回頭看小我和大我,他會說,兄弟,你卡在這個冰箱裡的小我世界很痛苦,你換一換,可能沒那麼痛苦。」所以菩薩們纔會生生世世「地獄不空,我不成佛」。

李連杰在尼泊爾蓮師聖地Asura洞窟禪修。圖/聯合文學提供

聞思修開宇宙飛船

李連杰還有個開宇宙飛船的理論,解釋聞思修的過程。

假設人們想做宇宙飛行員去外太空,所以去學知識、看說明書、聽老師教,背到滾瓜爛熟,以佛教來說,這是「聞解脫」的階段,是知識的,瞭解更多後,對生活中的困難可以更容易推離,不再執着。

李連杰不留戀過往的武術大師或電影明星風光,他的人生有不同的追求。記者沈昱嘉/攝影

第二階段更重要,他說:「你得真的上宇宙飛船去開啊,這是修的階段。」自己開,或者先找上師帶着飛,才能從知識性變成實用性。

「開着開着,纔會發現說原來我搞錯了,這是一個無人駕駛,根本不需要開,只要心裡想說去月球吧,就去月球了。」李連杰說,這是聞思修的三階段,最難是一進二,但自己多年來看到很多同修還卡在第一階段,原因是「速度沒定好」,沒給自己時間壓迫感。

李連杰有,他確立了目標,就一往直前,「名利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一定要把重心轉來實際開宇航,我纔有機會進到下一個階段」。

這也可說明爲什麼李連杰最後比較靠近藏傳佛教。他說:「我第一個目標是想了解相對的真相和宇宙的真相,第二個就是速度。」雖然他拍《少林寺》時,被天台山國清寺的方丈說「與佛有緣」,雖然他跟禪宗如聖嚴法師也有很多接觸,但聽到藏傳佛教說「即生成佛」,有其善巧的方便與速度,他便自然地接近了。

李連杰於2019年在巴麥寺山頂禪坐。圖/聯合文學提供

2016年4月26日李連杰生日當天,在五臺山點燈供佛。圖/聯合文學提供

全家同修成同學

考慮出書時,李連杰正與小女兒跟着明就仁波切學習,明星妻子利智也很支持他成爲修行人。

李連杰說,一般人求神拜佛,初始都是有所求,這些求有一定的「廣告效果」,引人進來,但每人因果不同,有人求得,有人求不得。他笑說:「就像有人求老公別傷結果又傷了,難免失望。」但到了孩子大了離家上學,利智也機緣成熟,在2016年見了揚唐仁波切,即180度轉向,每天6個小時、8小時禪修,比他還認真。

大人有東方影響,加上李連杰練武術,對於絕招、秘笈這些神秘事物好奇且不排斥,受西方教育的女兒就總說:「你們說的都證明不了,你們都是腦子壞了。」

但是小女兒2022年主動請父親帶她去上課,就此發現新世界,原來連哈佛大學都有宗教系,修行在座的都是各大學宗教、心理、醫學、環境、量力子學專家,將各自幾十年的專業研究套用在佛法上。李連杰說:「我的英文水準根本聽不懂,女兒聽五個小時,最崇拜的這些人在這裡跟她都是同學,一起打坐,她太開心了。」

自此,老爸的上師也變成女兒的上師,一家人都變成同學。大女兒則是一直很乖巧,從小跟着父親做公益,李連杰形容:「大女兒在大我這裡,小女兒是從小我一下蹦到無我。」

李連杰(右) 2022年與小女兒和寧瑪派的堪千南卓在雷瑞林寺合影。圖/聯合文學提供

李連杰2018年朝禮西藏拉薩大昭寺的覺沃佛。圖/聯合文學提供

超越生死的手機理論

一家快樂修行,李連杰卻屢被傳死訊,他大笑:「我過去十年不知道被死了好幾次。」

但他心態很正面:「到了某一個階段的修行,會認爲說,真的擔心我死的,我感恩你;真的希望我死的,我也謝謝,肯定是我造過什麼孽使你那麼恨我,那就趕快發泄出來。」

李連杰不糾結生死問題,對總是被傳死訊,一笑置之。記者沈昱嘉/攝影

李連杰在2013年被診斷出甲狀腺亢進,加上每拍一部戲就留一個傷,健康的確是個問題,可是他很豁達,又有一個「手機理論」。

「人的身體就是手機,我們的內容放在雲端,手機一定會壞,可以換新,內容可以再download。」李連杰說:「這就是輪迴啊。所以我相信輪迴,你做的好事壞事都在那虛擬裡,有生就會有死,是必然的。」

如《心經》說「不生不死」、「無老死亦無老死盡」,李連杰說,這已是在說沒生沒滅了,連釋迦牟尼佛都在83歲圓寂,「我根本不去糾結這個了」。

他回憶,少年時拍完《少林寺》,「我覺得我特別冤,特別懷才不遇,大人都不理解我,我能做很多事,你們都不給我機會」。一個朋友開解他,從五千年文明說起,霍去病、岳飛都英年早逝,寫《史記》的司馬遷還被閹了,大家都冤。

李連杰懂了:「你所追求的、渴望別人理解的那個,其實從古至今就不完全存在,歷史中都有人就折斷了。你是一個運動員,就要打來打去,就可能受傷。」雖然懂,但他仍是同期裡受傷多的那一個。

李連杰2001年第一次到巴麥寺,在尼師寺院中的儀式。圖/聯合文學提供

直到碰到佛法後,李連杰才慢慢學會消化,他會想,爲什麼自己比別人學得更快、成果更與衆不同一點,「我太太說,說不定我根本不是第一世練武術,可能在過去世裡真的救過很多人,也可能無端端打傷很多人,這是因果報應,肯定做過同樣的因,到了今生有同樣的果。」

李連杰感恩了:「我今生還有能力承受這些果報,那就快來吧,消掉這些果報,萬一再輪迴,下一世就不需要再承受,起碼我感恩這一次碰到了佛法,我還可以應付,我不知道下一世還有沒有機緣再碰到佛法。」

他至今每天都要吃藥,很多是終身停不了的藥,但每一次他都會看着藥感謝它:「你提醒我一切都是無常,一切都是很好的。」

李連杰首部著作不寫電影,是集60年人生歲月、25載佛法因緣的《超越生死》。記者沈昱嘉/攝影

杯子與色即是空

就像李家小女兒一度認爲父親信仰的只是迷信,對於未涉宗教的人,可能也無法理解科學未驗證的事。

對此,李連杰借量子力學的說法:「那些在宇宙空間里科技目前無法證明的,不代表不存在。」如電訊、如紫外線,如衆多機器能看到但人眼看不到的,因爲機器說存在,人們就相信存在。他認爲,人類根據有限所知形成更有限的好與壞思考,佛教並不反對這一點,但這不是真正的真相,真正的真相遠超越這個。

李連杰隨手拿一個咖啡杯,就給它一個名字「色」,以現在的科學可以將其一再分解到最小最小的單位,未來的科學可能還可以分解到更小,暫定名爲「空」,所以,這是「色即是空」;如果把「空」疊加回來,最後變回杯子,那是「色」,就是「空即是色」。

再給右眼一個放大鏡,對着杯子「色」放大一億倍,又分解成最小單位「空」;但此時換左邊裸眼看,那還是個杯子。所以這便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李連杰以淺顯的方式解釋,因爲他發現:「傳統佛教有點跟年輕人愈來愈遠,因爲講的還是宋朝的、清朝的版本,那字都不是現在電腦上用的字。」但他並不打算開個社羣頻道說法,此生很幸運接觸佛教,認識很多上師,外界對出家人有固有的要求,他沒有,便很自在,可以「天南地北、胡說八道」。

李連杰從小就在武術中思考陰陽的問題。記者沈昱嘉/攝影

不眷戀往日的名與利

「我一直就喜歡佛法。」李連杰始終好奇釋迦牟尼講的相對空間裡的所有運作模式是什麼、宇宙的真相是什麼,他願意窮後半生去探索。

他再比喻,也許人們只是被設計的遊戲人物、電影角色,「我走出來了,我也是設計者了。我要進去告訴他們,兄弟,你被設計得很慘,但是你可以出來,你有跟佛陀一模一樣的本性,你也可以找到冰,把它融化成水」。

李連杰早就告訴自己,武術拿五年冠軍夠了,他不想爲此奮鬥一生;電影喜歡,做一段時間就夠了,沒有他,還有新的明星,自己只不過是被潮流推下去或自行下車的區別。

他最近和已經86歲的師父開玩笑,師父還在教武術,而他已經「活了四趟」,被師父笑罵「太調皮」。李連杰卻知道,自己從小我走到如今探究無我的路,是多麼一往無前,「當你爲了最想達到的、特愛的那個目的,中間的都不是困難」。

這樣的李連杰,一點都不緬懷電影巨星或武術大師的時光。「我是一個極端主義者。」笑得很自在的李連杰已經沒有演員矜持的痕跡:「我一定要找到『根』是什麼,我纔沒白活這幾十年,我要找到結果。」

李連杰首本著作《超越生死》。圖/聯合文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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