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航天“老兵”張海明:商業航天是一場長跑
來源:經濟觀察報
經濟觀察網 記者 鄭晨燁很少有人知道,早在上世紀90年代,中國航天業就曾在美國人身上賺到過“第一桶金”——4900萬美元。
1994年1月5日,時任美國總統比爾·克林頓批准向中國出口用於商業發射的美國衛星(包括AsiaSat-2和EchoStar衛星),授權美國企業在中國進行商業衛星發射。1995年12月28日,在西昌衛星發射中心,長征二號E運載火箭將來自美國的衛星送入了軌道。由此,這筆價值4900萬美元的發射合同,成爲中美航天史上一段少爲人知的往事。
作爲這段往事的親歷者與推動者之一,張海明每次講起此事時,聽衆大多都會顯得難以置信:“中美竟然有過衛星發射的相關合作?”
彼時,張海明在美國EchoStar衛星公司從事管理工作,正是在他的建議和溝通下,這家美國衛星企業最終選擇來中國洽談首顆衛星的發射事宜,並最終促成此事。
離開EchoStar公司後,張海明曾經擔任洛克希德·馬丁商業衛星北亞區市場總監,主要負責組織衛星設計方案、技術轉讓與項目投標等工作。
2004年,張海明回國,先後擔任中國移動(香港)廣播衛星公司董事副總經理、香港亞洲衛星公司副總裁。眼下,張海明是北京星途智聯科技有限公司(下稱“網翎公司”)的CEO(首席執行官)。2024年5月6日,網翎公司推出了中國首款民用衛星上網終端設備——OneLinQ網翎衛星上網機。該設備也成了國內首款直接對標Starlink(星鏈)的上網終端。
在10月16日結束的第十九屆玄奘之路戈壁挑戰賽上,網翎公司爲這項知名極限賽事提供了10餘臺衛星上網機,用於賽事各個點位的衛星通信傳輸,覆蓋並滿足了6000人在賽事中直播、中繼、移動指揮、工作內容傳輸等寬帶網絡可實現的各類服務。
10月17日,經濟觀察網記者與這位從業已38年的商業航天界“老兵”進行了深入交流。張海明在採訪過程中一直向記者強調:“商業航天與衛星互聯網,從中國的角度來說,起步沒有太晚。”
起步沒有太晚是客觀現實,存在差距也是客觀現實。
8月6日,我國首個低軌商業衛星星座——“千帆星座”首批組網衛星順利發射,10月15日,“千帆星座”第二批組網衛星在太原衛星發射基地成功發射併入軌,這標誌着我國“千帆星座”進入常態化發射階段。
同樣是在10月15日,SpaceX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卡納維拉爾角40號發射臺發射了星鏈10-10任務,這已是第195批星鏈的發射任務,也是SpaceX在2024年第101次完成發射任務。
在張海明看來,隨着“千帆星座”衛星的常態化發射,我國在低軌衛星互聯網領域正逐步形成完整的產業鏈。這不僅僅意味着衛星發射的數量增加,更重要的是從研發、製造、發射到運營服務的全鏈條佈局將開始完善,中國的商業航天有機會迎頭趕上。
“商業航天是一場長跑。”張海明說。
對話
美國衛星在中國的第一次發射
經濟觀察網:請介紹一下你早年間的從業經歷。你在美國當時都做了些什麼?爲什麼會選擇在國外從事商業航天的相關工作?
張海明:國外企業在商業航天方面的視野可能比國內企業更開闊一些。比如,美國的公司會仔細規劃如何打通整個產業鏈,從衛星的製造、發射到最終的市場商業模式等。舉個例子, EchoStar一開始也是一個小的創業公司,幾十個人,做一些初級產品,比如衛星終端天線。
這些天線會連接到室內的衛星接收機。那時候主要是零售業務,別人批發過來,我們零售。後來,我們開始貼牌生產衛星接收機,自己做好設計,拿到中國臺灣和香港地區生產,然後在美國銷售,實際上就變成了貼牌經銷商。做了這些之後,我們就開始考慮發射自己的衛星。
記得是在1994年。當時我們開會討論說,現在公司有了地面端和衛星端,但空間端還沒有。租用別人的衛星不划算,我們要自己發射衛星。於是,我們把公司的所有資產都抵押給債權人,以高達19%的利率貸款購買衛星進行發射。
搞高利貸就爲了發射衛星,現在回想起來有些風險,如果衛星發射失敗了,我們可能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捲鋪蓋回家或者幹其他事情。
我們先找到洛克希德·馬丁公司,他們發射質量好,但發射任務也很多,我們要等到三年以後。我們等不了那麼長時間,就去了法國。法國人說可以給我們加個塞兒,但需要額外的費用,報價1.1億美元,我們沒有那麼多錢。
後來我提議,不如我們到中國試試?中國也能發射。我說中國有一個火箭系列叫“長征”。他們問,發過哪些衛星?我說現在發的不多,但確實能發射。價格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會比法國便宜。他們說,要不然去一趟聊聊?
於是,我跑到北京。當時的航天工業部下面有一箇中國長城工業總公司,在黃寺大街。
我們就去和他們談。他們一聽我們是美國的EchoStar公司,都有些驚訝,沒聽說過。我們告訴他們,我們準備發射第一顆衛星。最終,中國方面同意發射,價格是4900萬美元。
雖然價格低了,但是保險費高了。因爲發射次數少,保險公司覺得風險大。要保的話,保險費率是26%。但整個算下來還是省了一些錢。我們決定就用中國的火箭發射,公司也安排我多來中國跑一跑,那以後,我來北京的次數就多了。
1995年12月28日,發射成功。美國公司的衛星在中國發射,這是第一次。
中國衛星互聯網:技術上的挑戰
經濟觀察網:現在衛星互聯網新一輪的全球競爭如火如荼,從你的視角來看,我國的衛星互聯網發展處於怎樣的階段和水平?面臨哪些挑戰?需要怎樣的發展模式?
張海明:中國衛星互聯網起步不能說太晚。因爲中星16號衛星(編者注:又稱實踐十三號衛星,2017年4月12日由長征三號乙運載火箭發射,是中國首顆高軌道高通量通信衛星)的發射相比之下還是比較早的。只是當時受制於衛星技術的限制,高通量衛星的容量做得不是很大,屬於一定的試驗性質。後來又有了亞太6D、中星26號。
下一步還有中星27號。所以我覺得,從整體容量的角度來看,我們在衛星互聯網方面還是邁出了比較快的步伐。
不過這並不等於高質量。與國際水平相比我們還有差距,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衛星容量沒有達到國外的水平。所謂衛星容量,是指一顆衛星能夠傳輸和處理數據的能力。比如,中星26號的容量是100Gbps(即每秒100億比特的數據傳輸),而美國Viasat現在發射的第三代高通量Ka頻段衛星,容量達到1Tbps,就是1000Gbps。
第二,在衛星的載荷靈活度方面,國外已經實現了星上處理,我們現在還不行。比如中星6D的點波束覆蓋一個地方,它的容量就是固定的。如果有星上處理技術,就動態調整空間資源,把不用的衛星容量調到有需要的地方。
比如現在衛星對印度有覆蓋,但印度沒有用戶,處於空轉狀態,你在甘肅這邊有需求,可以通過地面的指令把容量動態調整到甘肅,這樣就可以支持更多的用戶。
經濟觀察網:目前Starlink(星鏈)的低軌星座建設進度非常快,這讓我國在佔據頻譜和軌道資源方面有一定壓力。那麼,低軌衛星在衛星互聯網中有哪些關鍵作用和優勢?構建低軌衛星星座又面臨哪些技術挑戰呢?
張海明:低軌衛星的作用和優勢確實非常明顯。
首先,容量大,甚至比高通量衛星的容量還要大,因爲它的頻率複用次數更多,每顆衛星都可以進行頻率複用,而且現在已經達到上千級別的衛星星座,容量肯定會非常大。
第二,低軌衛星的功率更大,時延更短,這使得許多需要實時通信的應用都可以實現。所以說,它的優勢還是相當明顯的。
但是,構建低軌衛星星座面臨的技術挑戰也很多。
首先,我們從來沒有做過,需要摸索出一個可實施的組網方案。到底什麼樣的組網方式能夠充分發揮衛星資源的作用,這一點還需要驗證。因爲你得發射相當數量的衛星,之後把你的組網方案放進去,看看哪種方式最合適。這是目前面臨的一個挑戰。
第二個挑戰是成本。能否用規模化、流水線式的低成本衛星把價格真正降下來?
我不知道我們現在低軌衛星的具體價格,但是肯定比馬斯克的第一代衛星要高。他的第一代衛星能夠做到50萬美元/顆,也就是幾百萬元人民幣。
要組成一個網,需要幾百顆衛星。如果要提供好的商業服務,怎麼也得上千顆吧?這樣一來,成本就會非常高,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還有一個挑戰是發射這麼多衛星的運載能力。因爲衛星需要通過運載火箭發射上去,那麼,我們什麼時候能實現火箭回收——這樣才能把成本降下來。
現在我們的可垂直回收火箭還處於實驗階段,而馬斯克有的火箭已經使用了20多次了。每一次複用的發射成本都以30%的速度遞減,因此他的成本就降下來了。
我看到的最新數據是,載荷按公斤來算,我們發射一個衛星到低軌,是每公斤5萬元人民幣。而馬斯克現在的報價是每公斤2000美元,合不到1.5萬元人民幣。
他如果真把“星艦”火箭實驗成功,成本就更低了,因爲“星艦”的運載能力更強。
對於未來幾年的發展態勢,我覺得最起碼可以對標馬斯克,對標星鏈。包括終端,他的終端現在還需不需要補貼,我們不清楚。但他已經將便宜的終端規模性地推向市場,目前有400萬用戶。而且越便宜用戶越多,量越大成本越低,進入良性循環。
經濟觀察網:如果馬斯克的技術能像他做特斯拉一樣開源,是不是我們的進步會快一些?
張海明:很多人還是通過購買他的終端,拆開來看能不能做反向工程,才瞭解到一些。他肯定不會公開,公開之後等於自己給自己設置發展障礙。
衛星網絡與地面網絡的融合
經濟觀察網:未來,衛星互聯網的發展將呈現出怎樣的趨勢?從你們自身而言,如何深耕衛星互聯網領域?
張海明:未來的發展趨勢是實現天地網絡的融合,也就是衛星網絡與地面網絡的融合。
目前,衛星網絡使用的是衛星通信的標準,比如DVB(編者注:即數字視頻廣播,是一種用於傳輸數字電視信號的開放標準,廣泛使用於衛星通信當中);地面網絡使用的是5G,下一步是6G。現在好的地方在於,地面網絡5G是由一個名爲3GPP的國際標準化組織制定的,並且他們已經邁出了這一步,提出了天地融合的概念,推出了NTN(非地面網絡)的通信標準。
非地面網絡主要指低空的氣球、衛星等。他們制定了相關的標準,已經發展到第18版,接下來還有第19版,逐步在完善。
如果第19版的標準最終確定,那麼從標準角度來看,衛星與地面網絡的融合就已經邁出了堅實的一步,可以開展很多業務。現在做到第18版,至少對於透明傳輸(編者注:在衛星通信中,所謂透明傳輸,是指衛星不進行復雜的數據處理,而直接將接收到的信號傳輸回地面)的衛星和物聯網衛星,這些標準和相應的接口都已經明確。
技術細節我們不展開討論,但衛星與地面網絡的融合將產生什麼效應呢?如果NTN標準被大家普遍接受,那麼,從衛星到終端的成本都會大幅度下降。標準化就是爲了降低成本,而且這是5G的標準,大家在終端中都在使用。按照這個思路走,成本是會大幅度下降的。
所以我認爲,未來的衛星互聯網一定要走天地網絡融合的路,進而實現標準和使用的融合。對用戶來說,連接方式不是他們需要考慮的,只要能連接上就行。可能是衛星,也可能是地面網絡。也不一定非要到偏遠地區,即使在城市,有些地面網絡也不夠完善。通過衛星和地面的融合,就不存在某些地方信號差的問題,真正實現了網絡的“世界大同”,這是我對未來發展的展望。
經濟觀察網:對於衛星互聯網的發展,AI(人工智能)有哪些用武之地?前景如何?
張海明:AI現在在很多領域都有應用。首先,我個人的理解是提高設計的效率。我們現在設計一顆衛星、設計火箭、設計一個衛星網絡,需要考慮各種因素,而AI經過足夠的訓練後,考慮的因素可能比我們更全面、更細緻。
因此,我認爲在衛星產業鏈的設計上AI會做得更好。它的效率更高,出錯率更低,我們不用反覆試錯。例如,傳統設計可能需要不斷仿真、調整,而AI可以通過算法在多個方案中迅速找到最合適的方案,大家很快就能聚焦。從資源利用和時間效率上,我認爲會更高。
其次,AI在衛星的數據預處理上也能發揮作用。它至少可以對衛星採集到的數據進行過濾。目前應用較多的是遙感衛星。遙感衛星對地觀測,採集了大量數據,但很多數據是無用的,不是我們需要的。那怎麼辦?用AI來過濾。
例如,如果有云層,光學遙感衛星返回的數據就是無效的,因爲雲層擋住了觀測。這部分數據不需要處理,AI可以自動過濾掉。如果再細化一些,針對特定觀測區域,其他數據可以忽略不計。這樣在處理大量數據時效率會大大提高。未來,衛星在空間端就可以直接計算出精細的數據。
目前可能還有一個過渡階段,我們在過濾完數據後,將有用的數據傳回地面處理,然後再提供給用戶。但我認爲未來這些功能在衛星上就能實現。
AI的強大、準確性和有效性,完全取決於你爲它輸入了什麼有用的數據,如何訓練它,讓它變得越來越聰明。最終,它的聰明程度可能遠超我們,能在極短時間內解決我們思考很久的問題。所以,我認爲AI在這方面確實有很大的作用。
產業鏈要向商業市場傾斜
經濟觀察網:從中國衛星通信的發展趨勢來看,想要快速追趕,最重要的是什麼?
張海明:我們呼籲整個衛星產業鏈都要向商業航天、商業市場傾斜。
大家現在也都有這個意識。比如,火箭回收到什麼程度?馬斯克能回收一級火箭,我們能不能回收二級?我們能否既回收火箭的主體部分,也能回收其他部件?在這個基礎上,我們能不能進一步降低火箭本身的成本?這些都需要整個行業、產業鏈去考慮,甚至爲產業鏈提供零部件的分系統廠家,也要做這方面的工作。
作爲傳統概念來說,航天是技術門檻高、成本高的行業。但當商業化推進之後,老百姓使用起來就會像使用家電一樣方便。使用衛星的容量就像使用現在地面網絡的容量一樣,或者接近。這樣,不管是數字經濟、科技發展還是網絡經濟,基礎就能更好。
所以,商業航天需要大家多努力,最終讓老百姓第一用得起,第二喜歡用,第三用得方便。
未來,衛星可能不完全是一個手機,但最終落實到用戶手裡的就是手機,或者其他小型通信終端、遊戲機等。因爲網絡把所有東西都連在一起,形成一個無論在什麼地方、想用多少流量都能用得上的環境,使用起來不會卡頓,方便快捷,所有想要得到的信息都在掌中。
我們現在做好自己這部分,希望能推動整體產業鏈的發展。其他產業鏈的下游終端廠商也已經在做了。我們希望通過上下游的配合使整個產業鏈健康發展,把市場從小衆做到大衆,老百姓以後用衛星就像玩兒一樣,如果你還沒用上衛星互聯網,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現在馬斯克已經給出了好的示範。大家看到,只要把成本降下來,市場絕對有。
我們現在做的話,第一,能不能趕上他?第二,能不能超過他?我們有沒有另闢蹊徑的能力?
如果沒有這個能力,按照馬斯克的思路去做,能不能也把成本做到那麼低?他能做到400萬用戶,我們能不能做到500萬、600萬,甚至800萬?
用戶會說,你這個終端放在我這裡不能超過一個什麼價位,必須低,價格高了就不行。你有沒有合適的技術和產品去匹配?市場是明擺着的,接下來就看誰能夠跨過這個坎觸達用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