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蘭教沒有鬼?《鬼禁地》的曼谷穆斯林文化,與新舊派教義之爭

《鬼禁地》呈現許多曼谷穆斯林文化,但部分內容也被批評醜化穆斯林或是不符伊斯蘭教義,凸顯出穆斯林社羣內部存在的宗教詮釋之爭。 圖/《鬼禁地》海報與劇照

▌接續上篇:〈曼谷郊區的受詛咒之地?《鬼禁地》刻畫的泰國穆斯林社羣歷史〉

▌以下內容涉及電影劇情,請斟酌閱讀

《鬼禁地》的兩位導演Panu Aree與Kong Rithdee本身都是穆斯林,這部電影值得一提的部分,便是它對曼谷穆斯林文化的忠實呈現。

首先是電影中的「魔鬼」以伊斯蘭信仰中的「鎮尼」來解釋。「鎮尼」來自阿拉伯語جِنّ‎(Jinn或Djinn,又譯「精靈」,泰文轉寫ญิน),按伊斯蘭教義,鎮尼並不是由人的靈魂轉化而成的,鎮尼由火所造,人則是由土所造,鎮尼和人是不同的存在。

因此,當地人告訴我:「伊斯蘭沒有鬼!」。在電影中,卡迪爾似乎可以和鎮尼對談,但卡迪爾和默德(หมัด)都受到曬衣陀乃(即撒旦;ชัยฏอน)的低語影響,在害死卡迪爾後,默德也把竹筒中的鎮尼封印在鳥籠之中。然而在電影結尾,卡迪爾的怨靈依然具像地出現了,祂不是鎮尼,那祂是鬼嗎?還是被鎮尼操控的靈魂?在伊斯蘭教義中如何解釋祂的屬性,可能有待後續觀察。

不過儘管當地穆斯林信誓旦旦地說:「伊斯蘭信仰裡沒有鬼」,但是某天晚上,我和那位說沒有鬼的穆斯林朋友在村莊中走動,他卻表示他怕黑。我問他爲什麼怕黑,他又說了:「因爲我怕鬼!」。

其次是穆斯林的功德儀式,片中場景是男孩割禮儀式,事實上當地人在小孩出生後剃胎毛、喬遷、新居,以及人過世後,都會舉辦規模不一的功德活動。電影中,馬爾大哥向米特建議:「房子需要祈福(อ่านดุอา; aan Du’a)」,也算是功德活動的一種。在田野中,我最常參加的是爲亡人做功德的儀式,內容通常包含誦讀《古蘭經》的〈法諦海〉、〈雅辛〉,不同段落的祈禱(Du’a)、讚頌(Dhikr)、贊先知(Shalawat Nabi)等,有時候誦讀讚美穆罕默德的詩集《巴贊義》(Barzanji; บัรซันญี)。

如同電影中的呈現,功德儀式上,主人家會準備豐盛的食物宴請前來誦經的親友,因此在我們社區中,功德儀式也稱爲「吃功德」(กินบุญ)。出席儀式者,大多是受到主人家的邀請,這個儀式也要考慮村莊中的社會關係。而要邀請多少人、準備多少食物,則是主人家考量自身經濟能力的結果。到用餐階段,許多道菜會放在鋁製圓盤上,4、5人圍着一個圓盤分食用餐,電影出現這畫面時,讓我有瞬間回到田野的感覺。

一場新生兒剃胎毛儀式上,主人家準備的餐食。 圖/陳韋辰攝

至於電影中出現類似符咒的「厭勝物」,我在社區中並沒有見過。當地人確實會在汽車中懸掛縮小的《古蘭經》或是〈雅辛〉、在家中掛上「清真言」、安拉、穆罕默德的阿拉伯文書法,一方面有趨吉避凶之意,一方面也是展現伊斯蘭認同,但是並未像電影中用在封印惡靈的目的。

至於當地是否存在着黑魔法或巫術實踐?相關文獻時鮮有提及,社區長輩也說「以前曾聽說,但現在沒有了」。我反而是從當地天主教徒口中得知穆斯林巫醫的存在,他告訴我現在廊祝還存在着巫醫,但我還沒有實際遇過就是了。

不過,在島嶼東南亞如望加錫等地,確實曾存在着將安拉和穆罕默德的名字,以阿拉伯文書寫在紙條上,用來爲病人驅除造成疾病邪靈的儀式實踐。經過書寫的字條會貼在病人的牀邊,藉此形成神聖屏障來驅趕邪靈。因此,說不定在廊祝的某些地區,仍保有這種伊斯蘭符咒的習俗。

喚拜聲也是穆斯林社區的標誌性特色。在電影中,每到清晨5點左右,米特被喚拜聲叫醒時都會發生一些詭異現象,但清真寺一般播放的喚拜內容,除了作證安拉至大、穆罕默德是主使者等經典祈禱詞之外,也就只是邀請社區成員來寺裡做禮拜罷了,絕不是什麼喚起惡靈的咒語。在廊祝,由於清真寺非常多,接近禮拜時間時,很容易就能聽到不同清真寺傳來的喚拜聲,有的人喚得非常優美,有些人的喚拜則可以聽出來需要多加練習。

由於廊祝土地相對便宜,交通也算是發達,當地確實設置了許多工廠,例如泰國有名的運動用品和球類工廠FBT,就位於廊祝區的Lam Phak Chi一帶。因此電影中米特爲了工廠工作而搬到廊祝,確實符合現實。此外,電影中會一直聽到當地人使用Bang(บัง)一詞稱呼年長男性,也的確是當地用法。除了Bang,廊祝穆斯林也會用Baae(แบ)稱呼哥哥,用Ni(นิ)或Ka(กะห์)稱呼姊姊,這些稱謂都被認爲是受亞維語的影響。至於片中主角所住的房屋,其實是位於大城府的著名鬼屋「綠屋」(บ้านเขียว),約在拉瑪五世時期建成,和廊祝或穆斯林就沒有直接關聯了。

用Ka、Baae命名的清真小吃店招牌。 圖/陳韋辰攝

2020年疫情期間遇上齋戒月,曼谷Bang Aw清真寺關閉,仍有義工煮食午餐分送給附近150個家庭。 圖/美聯社

▌伊斯蘭教義的解釋之爭

《鬼禁地》上映前,也曾引起部分泰國穆斯林的抗議,主要原因是反對宣傳海報上將穆斯林女性的祈禱服(ชุดละหมาด)塑造爲鬼魂的服飾。表達抗議的護法中心(ศูนย์พิทักษ์ธรรม)指出,海報上的畫面讓祈禱服的形象顯得不堪,而祈禱服是穆斯林接近真主時穿着的、帶有榮譽感的服飾,因此該形象對於穆斯林而言是一種冒犯。其實,穿着祈禱服的鬼魂在電影中並非主要的超自然角色,僅在一個夜晚的場景中發揮了驚嚇男主角的功能。

面對護法中心的批評,導演認爲必須尊重那些團體看待宗教的角度,但與此同時,也希望批評者能尊重言論自由,因爲每個人都能自由地解釋宗教。導演也說道,其實電影中另一個可能引起爭議的點,是希姆這個角色。

希姆在劇中是一位能流暢背誦《古蘭經》的穆斯林,但與此同時,他也是下工後會與朋友相聚喝酒的人。這些安排都是希望破除一個迷思,也就是出現在電影中的穆斯林必須在宗教上是「完美穆斯林」,否則就是「褻瀆伊斯蘭」。然而回到現實生活,「不完美的穆斯林」其實也存在於社區之中,每個宗教都有好人、有壞人,也有迷失的人,但「不應該創造人人都是教長的形象」。

《鬼禁地》另一個有趣的地方在於,這或許是第一部記錄功德儀式的電影作品。在穆斯林社羣中,舊派(Khana Kao)與新派(Khana Mai)是對伊斯蘭信仰差異最重要的表述之一。伊斯蘭傳播到曼谷的過程中,經歷了長久、多源的傳播途徑,也結合各地的不同習俗並加以傳承,例如普遍存在於東南亞地區的泛靈信仰實踐。舊派,指的就是跟隨祖先腳步實踐伊斯蘭信仰與相關習俗的派別。新派則是受到瓦哈比主義影響下的尊經革俗派,他們認爲某些伊斯蘭結合在地文化的實踐「不符合伊斯蘭教義」、「違背《古蘭經》和《聖訓》」,必須要加以清除。

功德儀式即是舊派會實踐的傳統之一,特別是爲亡人做功德在社區互動中扮演重要角色。進行田野時,也有人告訴我:「穆斯林分爲做功德的,和不做功德的」。舊派的想法是,如果不能爲亡人做功德,那要如何彌補他生前可能犯下的某些錯誤,以便幫助他面對最後審判並能順利上天堂呢?而新派則會認爲功德儀式是種迷信、不符合伊斯蘭教義,他們透過廣播、網路、媒體、論壇批判功德儀式及其他習俗,在社區中造成緊張關係。我的許多報導人在談及功德儀式時,會向我強調:這只是一種習俗而非宗教,就是不希望被貼上迷信標籤,被新派立場的人士攻擊。

新派清真寺舉辦傳播尊經革俗論述的講道暨園遊會活動。 圖/陳韋辰攝

事實上,在廊祝將近50間的清真寺中,大約只有8間左右的清真寺屬於新派。但新派基於改革主義傾向,會不斷論述什麼是「正確的」伊斯蘭、什麼是「錯誤的」伊斯蘭,因此引起社區中關於教義實踐的爭論。從這個角度來看,《鬼禁地》記錄功德儀式的習俗,以及伊斯蘭教中的巫術成分,其實也是導演試圖迴應某些尊經革俗主張的結果。

▌後記

《鬼禁地》在泰國上映時,我在廊祝進行田野,著名的泰國文化作家許純鎰正好在曼谷,約定好要來拜訪我的田野地。結果他先在曼谷市區觀賞《鬼禁地》,看完後很興奮地打給我,告訴我電影裡的故事就是發生在廊祝。而我如同廊祝的多數居民一樣,並不知道有一部關於廊祝的電影正在泰國上映(畢竟我們這沒有電影院,最近的電影院要到民武裡或叻甲挽[Lat Krabang])。

待我回到臺灣,電影也在臺上映後,我才進到戲院觀看這部和我的田野地相關的電影。必須誠實地說,《鬼禁地》作爲一部鬼片的表現只能說是普通,驚嚇場景並不多,有些劇情含糊帶過,重複橋段也拖沓了電影節奏;若要把它當作歷史之窗來觀看,導演也沒有把希望透露的穆斯林祖先歷史講述清楚,讓片中存在於佛教徒與穆斯林之間的社會和宗教張力顯得不足。我很贊同國外影評所說的,與其說《鬼禁地》是恐怖電影,不如把它當成魔幻寫實電影,或許更能讓觀衆享受導演所講述的故事。

感謝著名泰國文化作家友人拍攝筆者的田野工作照。 圖/許純鎰攝。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