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石油大省徹底斷水,災民街頭大喊:還是有國王好

“國王啊,我們爲自己羞恥”,“共和國去死,國王萬歲”!

這場伊朗西南部胡吉斯坦省因爲乾旱缺水導致民衆生活困難而引發的示威,又出現了2017年和2019年伊朗民衆暴動中抨擊現有體制懷念國王時代生活的口號。

自去年以來,胡吉斯坦地區的飲用水供應一直不穩,包括省會阿瓦士在內的多個城市自來水不時流出散發怪味的黑褐色粘液,已經引起民衆不滿,直至今年7月情況進一步惡化,省西部兩伊邊境地區的蘇珊加爾、布斯坦等600多城鎮和農村徹底斷水,忍無可忍的當地民衆最終走上街頭。

從地理角度看,胡吉斯坦並不缺水,不僅氣候溼熱,而且包括波斯文明母親河卡倫河在內的五條大型河流從該省經過注入波斯灣,3000年來一直都是水土肥沃之地。這一事實反而使民衆更加確信,危機源自政府糟糕的治理政策,對政府的敵意進一步加深。

曾經可以行走船舶的霍爾阿贊溼地正在變成戈壁 / 伊通社

然而,對於乾旱缺水的原因,伊朗政界學界各方給出的答案五花八門,背後也摻雜着各自利益的考量。

關於今年以來,胡吉斯坦省的缺水危機,革命衛隊控制的法爾斯通訊社引用專家分析,反覆強調氣候變化在其中扮演的決定性因素,比如該省最近五年來一方面總降水量不斷減少,另一方面降水時的強度卻不斷變大引發洪災。

這種說辭其實變相地把伊朗乾旱的責任分攤到了伊朗百姓頭上。由於伊朗的社會習俗和法律比較保守,青年男女間無法在公共場合做出親暱舉動,能提供相對封閉小環境的私人汽車成了伊朗人的最愛。據伊朗交通部門統計,首都德黑蘭戶均擁有約1.5輛汽車,北部的富人區戶均3-4輛,而且伊朗人固執地偏愛燃料汽車,認爲新能源汽車過於“娘”缺乏油門快感,結果普通伊朗人個個都是溫室氣體排放大戶。按照法爾斯通訊社的邏輯,每個伊朗人都是胡吉斯坦危機的共謀者。

伊朗普通百姓自然不願意背這口鍋。從小就在胡吉斯坦長大的易卜拉欣認爲,氣候變化只是革命衛隊用來逃避破壞環境的藉口。“我承認世界有些地方確實受到了氣候變化的影響,不過自我有記憶起的三十年來,胡吉斯坦省的氣候一直都是這樣,”易卜拉欣向世界說解釋,“革命衛隊只不過想掩蓋亂建水壩造成的生態災難罷了。”

卡倫河上游修建了Abbasspour大壩,德茲河上游則修建了德茲大壩 / Ain Shams Engineering Journal

在他看來,革命衛隊下屬的“最後先知”建設公司纔是胡吉斯坦河流上游大壩和水電站建設的主要推手。建設公司一來可以以建設承包商的身份獲取利潤和灰色利益,另一方面水電站投入運營後也可以產生一筆可觀收入。

不過,伊朗官方媒體卻一直宣稱,建設水壩可以調節旱澇應對極端氣候,即在大規模降水時蓄洪,待到乾旱來臨放水。至於水壩這次爲何沒有在旱季發揮調節作用,法爾斯通訊社聘請的專家認爲,除去今年氣候極端因素,比特幣礦工應負主要責任。

按照以往,秋冬是伊朗雨季,這時水壩會大量開閘放水發電,而火電站也進入維護,待到春夏乾旱季節來臨時,維護一新的火電站扛起發電主力,水壩則將儲蓄的水放給農業灌溉和其他民用設施。不過今年年初由於比特幣行情大漲,大量外資在電價低廉的伊朗設廠開礦,導致用電缺口出現,包括首都德黑蘭在內的多地無規律斷電,引發市民憤怒,火電廠只能延後維護集中堵住用電缺口。結果,春季到來,火電廠進入維護,用電缺口再次出現,嚴重影響工廠運轉和民衆日常生活,水壩只得將用來灌溉和日常生活的蓄水放給水電站發電,最終導致在旱季無水可用。

然後無論伊朗官方對水壩作用如何解釋,省內河水最終都去了上游大壩,下游的Shadegan等大型溼地沼澤逐漸乾涸枯萎成爲荒地,進而失去了未來蓄水的功能, 整個生態發生了難以逆轉的改變。

水牛的棲息地正日益乾涸 / 伊通社

下游很多農戶都靠養水牛爲生。沼澤乾涸後,水牛無處“泡澡”,在乾旱的氣候下甚至難以進食,紛紛死去,導致村民喪失了經濟來源。結果,當伊朗政府組織民兵給下游乾旱地區送飲用水時,不但沒有收穫當地災民的感恩戴德,水罐車反而遭到災民圍攻和襲擊。憤怒的災民要求政府停止上游水壩分流、恢復當地生態環境,而不是用水罐車做秀:“你以爲不讓我口渴就夠了麼?我的棗樹怎麼辦?我的牛怎麼辦?”

胡吉斯坦省河流下游的民衆認爲省內上游的水壩分走了他們的水,可上游的人卻覺得自己根本沒佔到便宜還背了黑鍋。在胡吉斯坦省東北部卡倫河上游地區生活的薩伊迪向世界說透露,自己家也受到旱情衝擊無水可用,因爲雖然相對於省內下游當地位於上游,但如果參照位於千里外扎格羅斯山脈中的卡倫河源頭,當地只能算下游,“水流的開關不在我們手裡”。

真正上游的水被引到了別處,而這背後與伊朗國家發展的戰略考量有關。

兩伊戰爭後,伊朗開始將鋼廠這種戰略工業產業轉移到國家腹地伊斯法罕省和亞茲德省,以確保未來再有戰爭發生時國家的戰略資產不會被外敵輕易控制。而後美國借911之機先後佔領阿富汗和伊拉克,東西兩線的戰略壓力進一步堅定了伊朗向國家中部轉移重工業資產的決心。

美國明尼蘇達普杜大學的研究顯示,每生產一公斤鋼材要耗費705公斤水,而據世界鋼鐵聯合會統計,伊朗在2020年產鋼2900萬噸,其中絕大部分來自伊朗伊斯法罕Mobarakeh鋼廠這樣的位於中部省份的龍頭企業。

然而伊斯法罕和亞茲德都是缺水省份,爲了應對鋼廠巨大的水資源消耗,伊朗政府將扎格羅斯山脈中科倫河和德茲河的水源河流改道,讓原本從山上向西流入胡吉斯坦的水流向東分流到了伊斯法罕和亞茲德,此外,伊朗政府爲了發展“抵抗經濟”實現糧食自給,鼓勵卡倫河和德茲河沿岸居民引水灌溉種植水稻、西瓜等高耗水量作物。

卡倫河及其上游支流 / 維基百科

在減源和節流雙重作用下,胡吉斯坦省河流中下游的流量慢慢減少,部分溼地水位下降,而這又進一步影響了當地氣候,導致降雨減少,鹽鹼地面積逐漸擴大,莊稼和果樹的種植成本越來越高,光是本年度胡吉斯坦就喪失了三千英畝的種植田。如此惡性循環持續了三十年後,終於結出乾旱惡果,也顯示出伊朗的國家工業化和農業自給的道路並不具有可持續性。

與同樣是宗教少數派(遜尼派)聚居區且遭受嚴重旱災卻鮮有民衆示威的錫斯坦和俾路支斯坦省比,阿拉伯人聚居的胡吉斯坦省民衆對旱情和政府失策的反應顯然更加劇烈,點燃他們怒火的是被剝奪感。

儘管伊朗近年來努力擺脫自身經濟對能源出口的過度依賴,截至於2020年,仍有超過60%伊朗國家收入來自油氣產業,而胡吉斯坦省的油氣產量佔據伊朗油氣總產量的八成。胡吉斯坦雖然是伊朗國家經濟的支柱和輸血機,卻難沾經濟發展雨露,因爲伊朗石油收入絕大部分都輸向了首都德黑蘭以及宗教聖城馬什哈德這樣的大型城市,胡吉斯坦本地的衛生、就業和生活水平依舊艱困,儼然成爲任由中央政府宰割的奶牛。

在被剝奪感的驅使下,民衆走上街頭,喊出了反政府口號,個別地方還出現打砸公共機關的舉動。而伊朗境內外各方勢力也沒有放過利用民衆情感的機會。

胡吉斯坦省民衆夜間在市中心聚集表達不滿 / rajanews

流亡海外的巴列維王朝王子裡紮在社交媒體上分享百年前的影片,顯示如今乾涸的卡倫河在巴列維王朝治理時期曾浪潮洶涌,民衆需要搭羊皮筏子渡河,河流上甚至可以行駛西方石油公司的大型油輪,以暗示是伊斯蘭共和國執政者的錯誤導致了今天的生態災難。不過,巴列維王子卻有意無意隱瞞了一件事:在古巴導彈危機後,爲彌補古美斷交後古巴蔗糖的缺口,巴列維王朝在美國的授意下在胡吉斯坦卡倫河邊建立蔗糖加工廠,既耗費水源又污染環境。伊斯蘭革命後,這些蔗糖廠依然運作,也是當地缺水的元兇之一。

伊朗政府對於民衆則作出笑面虎姿態,一方面當選總統萊西、前總統內賈德等保守派、民粹派人士紛紛表示支持民衆表達不滿的權利,另一面伊朗司法部卻警告民衆“不要被敵對勢力利用”,而胡吉斯坦多地的示威者也遭到軍警實彈鎮壓,目前已造成8人喪生。伊朗宣傳部門卻聲稱“是敵對勢力開的槍以混淆視聽煽動民衆不滿”。

而生活在西方的一些親伊朗政府媒體人則試圖將示威渲染成當地阿拉伯族分離主義者與主體波斯族的矛盾,以削弱普通伊朗民衆對示威者的同情和支持。不過,伊朗民衆並不買賬,有“民間反政府勢力大本營”的德黑蘭西部城市卡拉季的民衆紛紛走上街頭,表達“要與胡吉斯坦民衆站在一起”,此外伊斯法罕、布什爾、克爾曼沙等地也有零星示威。

然而,不論伊朗內外的力量如何博弈,旱情和民衆的艱困生活短時間內都不會得到改善。中央政府及國家石油公司依然會以鐵腕榨取當地自然和環境資源,生活在首都的民衆們雖然在精神上跟胡吉斯坦災民和示威者站在了一起,但實際生活中依然享受着胡吉斯坦出產石油的補貼而帶來的各種經濟福利。

如今,無助的胡吉斯坦民衆在經歷多年的自然資源掠奪後,又面臨着國內外同胞的政治掠奪。(責編 / 袁漪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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