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菲律賓家庭的演化》:超渡獨裁戒嚴的集體創傷

「這個夢畢竟太短,而獨裁實在太長?」 圖/《一個菲律賓家庭的演化》

我們讀過有關抽大麻煙者的記載,知道一個麻醉者在陶醉的短暫時刻經歷了許多夢幻,

其時間範圍有長達三十年或六十年的,或者說,

甚至失去了人類可能經歷的一切時間界限——就是說,夢幻的想像時間範圍,

使其自身的這段時間擴展得無比之大,

夢幻中所經過的時間達到了不可想像的濃縮,

一個個印象以飛快的速度推移着,瞬間即逝,

正如一個吸大麻者自己所說的,

彷彿他們的大腦裡被取走了『某種類似破鍾裡的彈簧似的東西』。

——湯瑪斯.曼《魔山》,裕康譯

說拉夫.迪亞茲(Lav Diaz)長達11小時的《一個菲律賓家庭的演化》(Evolution of a Filipino Family)是「夢的短暫時刻」,也許無法立刻獲得大多數人的共鳴。但當迪亞茲持續在這超過10小時中以隱密發生的政治、地方衝突騷擾着我們,使我們不得不保持警醒,動員感情與智性全面參與,最終在戲院裡共享了一個菲律賓農村家族的世界觀時,說不定走出戲院時你會同意我——這個夢畢竟太短,而獨裁實在太長?

《一個菲律賓家庭的演化》的導演,拉夫.迪亞茲(Lav Diaz)。 圖/《一個菲律賓家庭的演化》

儘管在劇情簡介裡,這部片以斷代史的面具出現在觀衆面前,但迪亞茲在逾十小時的經營裡創造出了它自己內在的時間,它向它自己的過去與未來無限延伸——它毋寧更接近農村生命生生不息的循環時間觀。

這並不代表《一個菲律賓家庭的演化》沒有政治上的提問。1993年,在美國的菲律賓社區小報工作、寄錢回鄉養家的迪亞茲,從小說家友人加馬林達(Eric Gamalinda)那裡聽說了一個故事:曼哈頓某一幢大樓裡,住着被剝削的菲律賓移工們,以及一個以庭院裡的紅玫瑰爲食的菲律賓老榮民鬼魂。

迪亞茲着迷於這些奇情的故事,幻想將它寫成長片,同時不斷自問:

儘管最終電影裡並沒有出現以紅玫瑰爲食的老幽靈(迪亞茲還引以爲憾),迪亞茲對獨裁政權壓迫人民的嚴肅抗議,卻明顯反映在故事與形式之中。

「爲什麼大多數菲律賓人活在貧窮線下的現實,始終沒有改善?」 圖/法新社

▌尚.維果是怎麼死的?

故事開始於,廣角鏡頭中主角們與牛在平安無事的地平線上過着根植於土地的生活,但是隨後驚人地跳接到馬尼拉街頭大規模的暴力事件,緊接着是當時的總統馬可仕,於1972年9月23日在電視上宣佈戒嚴(Proclamation No.1081)的歷史畫面。

全片充滿了這樣突如其來的、夢的邏輯一般的瞬間位移——每當我們神入了山林平原間農民以及礦工們的生命經驗,以馬尼拉爲中心的政治暴力總冷不防地穿刺而來。兇狠的是,後者的畫面,往往是新聞檔案中的紀實資料,它們的荒謬以及撕裂線性剪接的暴力,是菲律賓歷史上真實的血腥。

對一部電影而言,最珍貴的是觀衆的進入和觀影過程中心靈活動的參與,尤其以這部穿插着神秘、虛實夢境的大河之作而言,觀影前保持自己在歷史知識上的處子狀態,也許不是壞事。對於不熟悉菲律賓這段歷史的觀衆,在進入電影院的時刻,如同電影中的女兒Huling、父親Kadyo、祖母Puring以及孤兒Raynaldo一般,在歷史面前手無寸鐵,對還未來的未來,同時抱持絕望與希望。

1960年代末的菲律賓就是這樣的一個時代。

故事開始於,廣角鏡頭中主角們與牛在平安無事的地平線上過着根植於土地的生活,但是隨後驚人地跳接到馬尼拉街頭大規模的暴力事件...。 圖/《一個菲律賓家庭的演化》

政壇上充滿野心勃勃、貪污腐敗的政客們,使農民和勞工在生存的絕境邊緣裡,各種反政府的運動團體紛紛興起,其中最爲激烈、直到現在仍活躍的是1969年崛起的「新人民軍」(New People's Army),後來與共產黨合併成爲菲共的遊擊組織,提倡以武裝革命推翻政府。

此外,從西班牙殖民時代起就不服北方天主/基督教勢力侵略,而後非自願地被西班牙交給美國「接收」、再由美國交給「被光復」的菲律賓政府的菲南伊斯蘭教族羣,紛紛成立武裝獨立組織。爲了「反恐」,菲律賓政府在各地建立農村自衛隊,以恐怖反擊恐怖的結果是越演越烈的族羣、文化、階級衝突。

在這個烽火四起的時刻,當時正在其第二任總統任期期間的馬可仕也面臨親信朋黨叛變的威脅。於是,有人說他是爲了拯救國家、有人說他是爲了鞏固自己,總之,有美國撐腰的馬可仕宣佈菲律賓進入了戒嚴時代,2年後更在壓倒性的民意支持掩護下,解除了對總統連任任期的限制,集行政、立法和軍事大權於一身。

《一個菲律賓家庭的演化》有意識地在電影后半直白地提出電影在政治上的積極意義。片中引用了菲律賓的傳奇導演利諾布洛卡(Lino Brocka)憤而槓上馬可仕的畫面,怒斥馬可仕自言支持電影,卻對電影創作進行思想檢查,使電影淪爲爲當權者服務、政治宣傳的工具。

布洛卡並且憤怒地提醒世人發生在電影中心興建工程現場的悲劇,以示馬可仕政權如何以電影爲名凌辱、銷燬生命:1981年,馬尼拉電影中心在馬可仕與第一夫人伊美黛的主導下興建。同年11月,鷹架倒塌造成至少169名工人墜落於水泥漿之中,事發當下政府當局卻立刻下令保密,並且阻止救援隊在政府想好說辭之前出發至工地現場。更令人髮指的是,伊美黛甚至因爲擔心工程延宕,拒絕把屍體挖出來,馬尼拉電影中心就這麼彷彿理所當然地,以被活埋工人的屍體爲地基興建起來了。

亞洲獨裁者的代名詞,馬可仕總統(左)與夫人伊美黛(右)。 圖/法新社

下令放棄救援、把建築工人活埋在馬尼拉電影中心的伊美黛(後),在馬可仕死後仍繼續他的遺蹟。圖爲前些年,伊美黛爲了讓馬可仕進入國家英雄公墓,而拒不讓丈夫的屍首下葬,每年9月11日馬可仕冥誕,伊美黛都還會特別到玻璃棺前「獻吻」。 圖/路透社

電影末尾,迪亞茲放上了結語般的字卡,是導演Taga Timog的一句話:

我知道尚.維果(Jean Vigo)是怎麼死的。

Taga Timog事實上是迪亞茲爲自己虛構的第二人格,意思是「來自南方」,既指涉他現實上的家鄉——菲南的馬京達瑙省(Maguindanao),也是對於自己政治與藝術立場的宣示。

法國導演尚.維果之死是電影史上的悲劇之一:1934年尚.維果剛完成他的首部劇情長片《阿特蘭大號》(L’Atalante),這部原創的作者電影卻被髮行商以「不夠商業」爲由重新剪接、置換片名,而當時年僅29歲的維果已因肺結核纏綿病榻,同年離世,完全無法阻止自己的作品被商業黑手閹割。

二戰後《阿特蘭大號》受到許多影評與新銳導演的注意,備受《電影筆記》的推崇,許多導演甚至以作品向維果致意,如賽爾維亞導演庫斯杜力卡《地下社會》、法國導演李歐卡霍的《新橋戀人》。迪亞茲/Taga Timog說這句話,最明顯的解讀,即是標明自己反對電影被商業綁架的立場,或者也有向維果的無政府主義家族傳統致敬的意思(維果的父親是法國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

「我知道尚.維果(左)是怎麼死的。」 圖/維基共享

▌蟻皇之子們

迪亞茲後續的作品,皆以4到11小時的篇幅處理、迴應這個數以萬計的人消失、死亡的獨裁悲劇時期。

「若是要透過有意地共感,來創造對角色的同情並且反抗可疑的加速主義(指爲促進基進的社會變革,擴大或加速資本主義系統與歷史上相關的技術進程),其實是可以在2小時內達成的(例如另一位菲律賓導演拉亞.馬丁的《獨立》)。」美國影評人卡茲曼(Adam Katzman)指出:

悲哀的是,儘管馬可仕執政十數年來滿是血腥,許多今日的菲律賓人民,仍然相信馬可仕的「強人統治」是菲律賓的唯一出路,滿懷希望地將票投給表態追隨馬可仕的杜特蒂。

2016年在最高法院多數決同意的背書下,杜特蒂下令讓馬可仕的遺體安葬入英雄公墓。杜特蒂上任後殘暴掃毒,死亡人數攀上四位數;而迪亞茲所來自的民答那峨島——也就是菲南伊斯蘭集團林立的區域——去年在杜特蒂的命令下,以反恐爲由開啓了戒嚴,並從原定的2017年底延長到了2018年底,確定的終結之日,還遙遙無期。

在今年TIDF選映的其他菲律賓作品之中,可以看到這個歷史重演的悲劇,折射在其他的菲律賓當代創作者身上——杜特蒂鐵碗掃毒的「毒品戰爭」,使安娜.伊莎貝拉.瑪圖緹娜《遺孤》中的孩子親睹雙親橫死家中,孤兒的數量仍持續增加;卡文《飄散空中的餘燼》以及珠兒.馬拉南的《無人知曉的風和日麗》中的馬尼拉兒童活得比犯罪與貧窮更邊緣。

而迪亞茲多年前撰寫、拍攝《一個菲律賓家庭的演化》時,透過瀕臨瘋狂但心疼愛子的Hilda之口,稱被遺棄街頭的男孩Raynaldo是「蟻皇之子」,如螻蟻般脆弱、渺小地活在馬拉坎南宮的陰影之中,然仍企求生之尊嚴。多年過去,蟻皇之子們,仍奮力在這難醒的夢中活着。

多年過去,蟻皇之子們,仍奮力在這難醒的夢中活着。 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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