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上的啁啾

綠繡眼覓食圖。(本報資料照片)

好幾年了,每逢春雨停歇,四月輕柔的陽光由住家陽臺上的植栽間隙篩下,在花瓶欄柱旁的地磚上投影出隨風抖動的圈圈點點時,我按耐不住,總要朝着陽臺上的植株枝葉不時地探望,那繡著白色眼圈羽的黃綠身影是否又來築巢了?

好傢伙!綠繡眼果然是「都市三俠」之首,否則,怎膽敢連年闖進咱家陽臺來築巢呢?傾聽這熟悉、清脆而細碎的鳥囀,我喜不自勝。不禁懷着幾近虔誠的心情,想說聲:「鳥族們,歡迎再度光臨寒舍!」然後隔着玻璃窗,百般恭謹地觀賞牠們孵育生命的過程並暗自歡慶,既療愈又感動。

數年前發現陽臺第一個綠繡眼鳥巢時,我簡直不敢置信,一個那麼紮實精巧的鳥巢竟會出現在都市家庭的植栽上。它被編築在一棵枝葉茂盛的木本植物其三面平衡的枝幹分叉處,看來十分安全穩當。然而,站在客廳裡隔着落地長窗的我,依然可以清晰地觀察到鳥兒的動靜。唯恐這觀察者的存在過於打擾,因而造成親鳥們棄巢而逃,且做了純然旁觀、絕無攝錄的自我要求。猶記那年,當羽翼稍長的幼鳥們展翅離巢時,我不禁含淚流下了依依悵惘…

在接續的春來啼鳥時節裡,我曾試圖將落地窗、紗窗以最低的擾動輕輕推開,心想這或可利於拍照。未料,隔窗與開窗間改變了氣流的擾動,忽見原安臥於孵育中的親鳥竟敏感地似因受到驚嚇而振翅高飛,之後蹤影頓失。約莫數十分鐘後,看一切恢復了慣常的平靜,牠才又回巢來。

爲期二週的孵卵期裡,見親鳥端坐於巢中,終日如如不動地宛若入定老僧。那環繞著白色眼圈羽的雙眼,時而閉合。曾幾度擔心牠或非睡着,而是孵臥間已然坐化而魂歸西天了?也憂慮牠或因久未進食而略顯體力不支,該提醒牠出去抓只蟲用個餐;至少應該動一動活絡一下筋骨,千萬別將自己累壞了。本以爲這坐巢孵卵的必當是雌鳥,後來發現她竟有輪班者,那是鳥爸爸來接力了。只見她那柔灰帶綠的羽翅在枝蔭下閃動着,驀地飛躍而出,那小小的身影何其優雅曼妙,其靈動輕巧亦彷彿音符般揮灑,令人驚豔。原來,綠繡眼不僅有「性別平權」,還明白「性別和諧」的深義哩!

黎明初曉的陽臺上,沐浴於晨曦中的植花枝葉帶着露珠兒的盈盈喜悅,閃耀着幾許聖潔的光輝。發現此刻的鳥巢中,難得親鳥都不在家,是早起的鳥兒連袂用餐去了嗎?心想這莫非是一個探視鳥卵孵育狀況的絕佳機會。於是懷着忐忑不安又興奮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在那具備最適光照的當下,火速拍得今年度咱家陽臺綠繡眼「一巢三卵」的珍貴鏡頭,比去年的窩巢還多了一枚卵。

一個鳥巢的構築,經由親鳥們四處尋材,再以尖喙一一銜回如:植物纖維、棉線、羽毛甚至於蜘蛛網等漸次編築而成。觀其築巢的約莫五個工作天中,屢屢進出陽臺,可謂竭盡工巧與耐心。猶記得鳥巢最終完工而吊掛枝頭的時刻,正逢逆光於夕陽下,我驚見一件精巧的剪影傑作披上斑斕綵衣,煞是美麗。綠繡眼的鳥巢,狀如小杯,直徑僅約七公分長、五公分高,卻能容得下二至四枚鳥卵孵育成雛鳥,助其保溫、遮風避雨以外,還得在樹身劇烈搖晃時無掉落之虞,其堅韌穩固的程度,充分展現了造物者的奧妙。未及回到室內,猛一擡頭竟撞見飛旋在陽臺另一端正要回巢的鳥媽媽,牠又驚又怒地瞪視那手持相機高立於圓凳椅、在牠家門前一副鬼祟作歹之貌的我,數秒後,即刻發出有別於平日枝枒彈跳間極其婉轉清脆的悅耳音聲,記得那鳴叫--簡直就像警報器乍響開來,一聲聲急促而恐懼。而自己在那當下,竟宛若一個即將被警方逮着的宵小,狼狽倉惶地逃進屋子裡。我漲紅着臉,內心不斷吶喊着:「鳥兒啊!冤枉了,我不是壞人哪!」

說也奇怪,隨着打開落地長窗的頻率逐漸增高,鳥兒們似亦明白我並非那種想要殘殺牠們的獵人,更無意於破壞鳥巢,因此對我的容忍程度也大爲增加。每當我在陽臺打掃落葉或澆灌植栽時,只要動作輕巧和緩些,便可以不再那麼戒慎緊張了。有幾回,鳥兒回巢看見我正在沖洗陽臺地磚,還刻意不動聲色、不慌不忙地在超出屋檐那棵心葉黃槿的枝頭上等候,讓我備感窩心。 有時也會見牠順勢飛降在大樓後院那片被芳鄰照護得十分妥貼的小樹林中遛達,繞個幾圈的山櫻花、金棗、芭樂樹和羅漢松,在無數枝葉間愉快地彈跳飛舞與鳴唱,倒懸着啄果食蟲、吸吸花蜜或拉拉單槓再飛回巢中來。據知,綠繡眼鳥族們的平均壽命約有十五年,今年來築巢的其身上美麗的黃綠羽翼似乎較偏黯沉,而幾年以來,有可能是同一家族的後代嗎?

經親鳥雙雙辛勤地輪替孵臥,三隻可愛的小小綠繡眼終於在十三天後破殼而出。剛孵出的幼雛身體光禿無毛,眼睛未開彷彿戴上黑眼罩般,亟待親鳥來協助保溫與餵食。此時,見親鳥們來回奔忙猶面露喜色,一趟趟叼着蟲食哺餵那襁褓中的雛鳥,寫意着氣壯力足的身體語言;然而,等不及親鳥返巢的幼雛們,則早已張開那嗷嗷待哺超乎身體比例的尖喙大嘴,以九十度上仰之姿發出吱吱聲不斷朝空中開合索食,惹得心疼的鳥爸媽們覓食往返間的速度益加增快了。飽餐後,總見親鳥依然不得閒地東啄啄西理理,爲心愛的寶寶們叼走廢物及清理環境,所以巢內始終顯得很乾淨,其護雛的天性展現無遺。巢中的綠繡眼寶寶成長頗爲快速,二週後,經親鳥餵養到能學飛之時,即全然離巢而去。否則試想,一個小巧的鳥巢怎堪擠住下三、四隻羽翅漸豐的雛鳥,不垮也難吧!

出國返家時序已近初夏,心頭萬般急切地進門隨即衝向陽臺,然而一切盡如預期,茶花樹上所餘,僅見一個依然圓實細密的小小鳥巢空蕩着。正當心情落寞的當下,卻赫然發現陽臺另一株筆直挺立的海南菜豆樹上,還有一個晚來報到的綠繡眼鳥巢,它高懸於方柱頂端的邊角處,又爲濃蔭遮蔽,極易視而不見。回國後,尚能趕上這輛末班車的鳥語吱喳及窩巢微動,自是非常高興。因此,本年度寒舍陽臺上,應更正爲擁有兩巢共六隻綠繡眼寶寶的誕生數纔對,算是破紀錄了!

近年來,隨着臺灣社會對於生命教育、生態保育觀念益加重視,以及動保法規的修正提升,野鳥殺手已然減少,都市野鳥自然多了起來。祈願我們的島嶼山川大地盡皆「無毒無公害」,處處盡是生態和諧的「野鳥新樂園」。

據知綠繡眼長成後,多以家族成員聚集在一起,數十隻羣起羣飛、來去如風。我不知人類和野鳥之間能否建立起互信和友誼,更辨識不出近幾年曾來築巢的親鳥們及其後代的樣貌異同,只深感每當羣樹間,那鳴聲清亮的灰綠身影掠過天際,我心湖中的溫煦便暖如春陽。衷心寄語諸天善神:請庇佑綠繡眼鳥族們代代平安健康,來年四月天,別忘了回來敘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