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鄉的雪

李青松

我在雪鄉等雪。

沒有等到雪，卻等到了關於人與雪的故事。“屋外雪花飄，炕上擺酒桌，笨雞燉蘑菇，還有酸菜汆白肉，鐵鍋大鵝貼餅子，大碗白酒對着喝。”寒冷與冰雪竟然造就了雪鄉這熱騰騰的生活。

白在白裡還是白，雪在雪裡更是雪了。

雪鄉，在大海林林區密林深處，實際上，就是黑龍江雙峰林場施業區。雙峰林場，因境內兩處山峰相對而得名，是林區最高地帶。這裡冬季漫長，降雪量大，存雪厚，雪質好，積雪隨物賦形，千姿百態，造就了宛若童話的世界。雪花裡到底隱藏着什麼秘密？科學家說，每一片雪花都是六瓣的，世界上找不到兩片一模一樣的雪花。是誰設計瞭如此精妙的一切呢？

更奇的是，雪鄉的雪花除了有六個瓣，還有六個倒鉤。雪花可以把自己倒鉤在任何物體上，不張揚，不脫落，悄無聲息，如雲朵，如大雪蘑菇，如大奶油蛋糕，如白色大熊貓，如北極熊，如大象，如鯨魚，如海龜。

冬天，中國北方有雪的地方比比皆是，雙峰的雪爲何如此獨特？林區朋友告訴我，這取決於三個因素——寒冷、地形和風向。寒冷和地形就不用過多解釋了，吹往雙峰的風，來自三個不同方向——南面、西面、北面。三個方向的風匯聚到一起，在地形的作用下，減速，旋轉，翻滾，消解，也就沒了烈性和脾氣，風幾乎歸零了，只朝着一個方向去了——東面偏南。

這是一個得天獨厚、獨一無二的冰雪世界。在這裡，可以賞雪、踏雪、滑雪、堆雪、舔雪、吃雪，甚至可以與雪相擁相抱，還可以體驗馳騁林海雪原的速度與激情。

這裡是《闖關東》《北風那個吹》《智取威虎山》《懸崖之上》等影視作品的拍攝地。民宿、旅館遍佈雪鄉。當雪鄉的第一場雪飄落之後，雪鄉劇場就異常火爆起來。二人轉、快板書、單口相聲，傳遞着雪鄉的暖意和溫情。

談到“雪鄉”名稱的由來，當地人說，這要感謝作家曲波，他在《林海雪原》裡最早將這一帶稱爲“雪鄉”。

早年，雪給雙峰人帶來太多的困擾。冬季裡，一覺醒來，門可能就推不開了。伐木人作業時，一不留神就掉進雪窟窿裡了。運材車上山，在積雪中行進，蝸牛一樣一天爬行不了幾公里。孕婦臨產要提前20天下山去醫院，就怕哪個時辰大雪封山。

在雙峰人的記憶中，天一黑就下雪，天一亮就除雪。這裡冬季漫長，給人感覺——天，天天忙下雪；人，天天忙除雪。森鐵小火車開進來，看不到車身車頭，就像在雪下面穿行，光看到蒸汽機噴出的煙霧，吭哧吭哧吭哧!

如今呢，不同嘍!苦寒之地的“冷資源”，竟成了火爆的“熱經濟”。這兩年，有130萬人次來雙峰旅遊，雪鄉實現營業收入2億元。雪鄉，一時成了許多人追逐夢想的地方。

掰着指頭往前數一數，雙峰林場頭一個開飯館搞民宿的，應該是劉明文。上世紀90年代，林場木材生產任務量逐年減少，天然林禁伐後上級號召轉產搞生態旅遊。劉明文有眼光，買了一處空房子拾掇拾掇，開了一家小飯店，擺了4張桌子。也沒有菜譜，通常就是4個燉菜——小雞燉蘑菇、豬肉燉粉條、酸菜汆白肉、嘎魚燉豆腐。到年底一算賬，賺了7000多塊。

到了2000年，劉明文買了兩間舊房子裝修改造，可以住16人了。當時國內還沒有“民宿”這個詞。實際上，劉明文搞的就是民宿。2014年，林場徹底停伐，劉明文專注民宿生意，房間擴了又擴，生意越來越好。

過去，雙峰林場留不住人，剛停伐那幾年，年輕人快走光了。這幾年，雪鄉旅遊一火，開始迴流了，許多年輕人回來創業了。

起初，雙峰林場搞旅遊，一些老職工根本不相信。退休老職工樊兆義就是其中一位。“大雪殼子誰來看呢？”他說，“可是光盯着木頭，也掙不了幾個錢。當時有政策，建房舍可以提供一些木材。白給誰不要呀!我就要了一些木材，蓋了一座小房子，四個小房間。乾淨，衛生。心想，沒人來住也不要緊，自己住唄，也挺舒服。當時，我正上班，沒時間打理，就由愛人經營。”

老樊的愛人周大姐把民宿打理得井井有條，乾乾淨淨。她蒸的饅頭特別好吃。許多客人臨走還要裝幾個帶上。她也不要錢，說喜歡吃就好，啥錢不錢的。她做的鍋包肉也好吃，甜口，酥脆。

樊兆義說：“來我家住的多半都是回頭客。一次，一個小夥問我，怎麼不搞網上訂房呢？我說，也不會弄啊!他說他給弄。他在電腦上鼓搗了一會兒，就給開通了。現在很多客人，就是通過網上訂房來俺家住的。太方便了。”

雪鄉人，因更多的人愛雪鄉而愛雪了。

雙峰林場是當地最早轉型的林場，也是生態旅遊發展最成功的林場。我問，成功的標準是什麼呢？當地人說，人們都知道它是雪鄉，已經淡忘了它曾經是林場了。如今，在雙峰雪鄉，民宿、家庭旅館大大小小有130多家。門口貼着春聯，屋檐下掛着燈籠。房間有套間，有標準間，有席夢思牀，也有暖和的火炕。家家院子裡，有苞米樓子，有柴垛，有牛棚雞鴨舍。在這裡，可以真切體驗到林區人的日常生活，也能真切感受林區的民俗風情。

回到北京一週後，我收到林區朋友發來的視頻，他說雙峰雪鄉2024年初冬的第一場雪如約而至了。我打開視頻，那雪落得很慢很輕，不消一會兒，天地之間就一片白了。有幾個小朋友歡快地大呼小叫着，一個小朋友抓起一把雪，丟進另一個小朋友的衣領裡。他們追逐着，笑着，鬧着，在雪地裡跳躍歡騰。

忽然間，我想起多年前讀到的一段話：“每一場雪都覆蓋了過去，失去希望的人，可以獲得啓示和重新生活的勇氣。每一場雪鋪展開的都是未來。”

是呀，雪是上天賜給雙峰人的禮物。在雪鄉，人與雪的故事生動詮釋了樸素的道理——“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銀山”。

《 人民日報 》( 2025年01月08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