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導演,無錢可依

導演陳小雨拍處女作《乘船而去》,花了190萬,沒有一分錢是行業裡投資人給的。

150萬來自一位私企老闆,是製片人黃帆的朋友,偶然得知他們要拍電影,於是慷慨解囊。剩餘40萬是陳小雨的幾個親朋好友一人10萬湊出來的。

爲了湊這筆錢,陳小雨翻遍1000多人的微信通訊錄,聯繫了起碼兩三百人。他事先編輯了一段長長的文字解釋前因後果,強調"如果你不願意,也千萬不要覺得尷尬,我完全理解",再附上項目書,換了稱謂挨個發出去。如果收到回覆,他就像推銷員挨家挨戶敲門一樣,逐個給對方打電話。

沒人指望從這筆"投資"中得到回報。陳小雨每次和"投資人"同步項目情況,大家的反應總是很一致:不用告訴我,我相信你們,我就當錢扔了……

找錢,仍然是擺在新人導演面前最大的一道坎。

找錢

2019年,正在寫劇本的陳小雨發了條朋友圈"叫苦叫累",立刻有朋友在下面留言,建議他試試去"青蔥計劃"找投資。

青蔥計劃的全稱是CFDG中國青年導演扶持計劃,專門挖掘、選拔和培養優秀的新人電影導演。類似的創投項目,是現階段新人導演們最主流的找錢路徑。除了資金,他們還有機會在這裡結識人脈,被更多人看到。

輕車熟路地參加創投會、在路演的PPT裡寫上項目預算,成了很多新人導演的常態。

2021年,拍過30餘部短片的曾子健用10天時間寫出人生第一部長片劇本《像霧像雨又像風》,併入圍First青年影展的創投。他還帶着這個項目參加過其他電影節,但"每次都差那麼一點幸運",始終沒能進入最終輪,距離落地更是遙遠。

第二年的4月,他寫完了第二部自認爲"更值得被拍出來"的長片作品《賈思敏的兔子洞》。過去近兩年,這個項目被投遞至各個電影節創投、電影人扶持計劃,跟隨他在西寧、重慶等各個城市輾轉。

無論是參賽者、評委還是等待約談導演的影視公司製片人,出現在不同的電影節創投上的,時常是同一批人,"大家不過是換個城市再相見"。

曾子健大致做了個統計:參加創投節的電影項目,所需要的預算一半在500萬到1000萬元之間,一半低於500萬。《賈思敏的兔子洞》的預算是280萬。在國內,5000萬製作費屬於中等成本,3000萬以下是小成本。

但他越來越發現,這些數字都只是走個過場。一直找不到錢,用兩三百萬把電影拍完纔是常態。

陳小雨有多年紀錄片拍攝經驗,還獲得了上海電影節亞洲新人獎的最佳編劇,他的首部長片作品《乘船而去》提名First青年影展的最佳劇情長片,在豆瓣拿到8分,但還是在創投節上失望而歸。

劉小黛擔任製片人的長片《月亮灣足球俱樂部》曾入圍北京國際電影節創投,但止步於複審。她原本以爲,相比很多新人導演的文藝片,這樣一部預算800萬元的類型片會更有勝算。

後來她找機會詢問了一位評委,對方表示,即使是類型片,如果不是特別突出,資方也很難花800萬爲沒有明星加持的新人作品買單。他建議新人導演先用更低的成本去拍堅持自我表達的電影,證明自己有能力駕馭長片,再一步步走入市場。

創投也越來越捲了。

一位常年爲公司找項目、跑創投的策劃告訴雪豹財經社,表現之一是所謂的"關係戶"在變多,比如要當導演的知名作家、找到資深從業者或明星擔任監製和製片人的導演。

看着那些大佬的名字出現在新人導演的PPT上,她有時會感到恍惚:他們還用來這兒嗎?

希望

在新人導演的圈子裡,錢就像傳說中的神奇動物——見過的人少,但幾乎人人都聽說過。

曾子健記得,《愛情神話》最初亮相First時,導演邵藝輝的預算是100萬,但在明星演員和監製的加持下,最終預算漲了數十倍。徐崢在上海電影節論壇上透露,這部電影並非以小博大的樣本,算上宣發費用,2.6億元的票房剛好回本。

從路演到上映,《愛情神話》只用了一年,成爲First創投歷史上孵化最快的項目。在那之前,導演邵藝輝也曾是行業裡的一名"困頓青年",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後,因爲做編劇、寫小說賺不到錢,還賣過一段時間電子煙。她在一次採訪中直言,"這只是我個人的幸運,完全不能代表大多數人的狀態。"

但在剛剛過去的2023年,類似的成功故事不止一次地上演。

不少新人導演帶着他們的處女作走進院線:《學爸》《孤注一擲》《消失的她》《長安三萬裡》《我經過風暴》《宇宙探索編輯部》《臍帶》《荒原》《不虛此行》《鸚鵡殺》……

據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副會長王紅衛透露的數據,截至2023年12月27日凌晨,2023年票房排名前100的影片中,有60部內地影片,其中半數作品來自80後導演,票房貢獻佔比60%,還有6部來自90後導演。

上映之後,這些電影的命運各有不同。有些成爲斬獲數十億票房的黑馬,有些則以千萬甚至百萬量級的票房慘淡收場。市場纔是戰鬥真正開始的地方,但對於新人導演來說,上映即勝利,這足以讓他們看到希望。

行業寒冬中,資本大方撒錢已成爲過去式,降本增效和謹慎花錢纔是現實。這種謹慎在某種程度上體現爲公平。

過去,電影投資人往往更青睞有資歷的導演和團隊。但如今,投資回報率和性價比成爲更受行業重視的概念,成熟導演的創作週期和大項目的投資規模,反而讓資方有了顧慮。他們不再盲目信任頭部,"閉眼投"的情況也不復存在,而是要"先看看故事"。

有些人已經抓住了機會。

《學爸》導演蘇亮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做一個好劇本不需要太多前期投入,花費最多的就是時間成本,預算越低可能反而創作力越強。

爲了找錢,新人導演們會有意識地摸資方的脈,以時下賣座或流行的類型元素爲創作風向標。

新人導演的項目中,走"溫暖現實主義"路線的一抓一大把,因爲大家都想出拍下一個《送你一朵小紅花》《人生大事》。懸疑犯罪、女性題材、公路喜劇也是熱門題材。

但越刻意討好,越容易翻車。參與過劇本創投初審的電影人劉小黛忍不住吐槽,"有一些男導演想做女性復仇或者母女關係的電影,充滿爹味,完全沒能共情女性的成長環境。"

在路上

陳小雨並非完全沒有機會選擇一條更有錢的路。

不只一個資方曾對《乘船而去》表現出興趣,也有人願意幫他請來知名演員參演,但大家總是很謹慎,預算有限又愛提意見。他理解這種謹慎,"如果我是資方我也不會投自己"。

資方期待的是更好的商業表現。作爲一部講述溫情日常的家庭題材電影,《乘船而去》被歸類爲文藝片,曾有人建議他"讓主角爲了媽媽殺個人",這樣就能變成更受市場歡迎的家庭懸疑片。

爲了保住主控權,陳小雨放棄繼續尋找行業投資。因爲他這次創作的初衷就是爲了完成個人表達。他甚至一度做好了拍不出來的心理準備。

如果一切順利,《乘船而去》即將在今年春天全國公映。因爲是當下備受"嫌棄"的文藝片,宣發公司建議陳小雨和製片人黃帆不要花太多錢,"100萬封頂"。

事實上,他們想多花也沒得花,如果不是申請的政府補貼下來了,這筆預算還不知道該如何解決。

對於最終的票房,他們也不敢奢望太多。陳小雨告訴雪豹財經社,自己公司裡的每個人都押了一個數字,誰最接近,大家就請誰吃飯,他押的是150萬。

那種曾經屬於新人的無力感在漸漸消失,因爲電影效果不錯,陳小雨感到"方方面面都很受重視",無論是接活,還是給新項目找投資,都比以前更順利了。

如何找到錢並把片子拍出來,仍然是困擾大多數新人導演的難題。

曾子健正是其中之一。嚴謹地說,他不再稱自己是電影導演,"因爲我還沒有真的拍上電影,只能說在努力當中"。

他第一次當衆路演是在2022年的First影展上,PPT是連夜找倫敦學平面設計的同學幫忙一起做的。與雪豹財經社對話的2023年年底,他即將奔赴第十次路演,還是會覺得緊張,但對於自己應該表達什麼、評委可能會問什麼,都已經很清楚。

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賈思敏的兔子洞》拍出來。今年會先拍一部先導片,同時去海外電影節的創投找機會。

如果280萬始終停留在零,什麼時候停下來?曾子健沒有答案,只是很確定,不想像一些賣房賣車的導演一樣自己花錢拍,"如果這麼做,說明行業完全是畸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