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點滴】鄒欣寧/帶我遠遁或回歸的野外馨香

帶我遠遁或迴歸的野外馨香。圖/陳完玲

不是嗅覺靈敏的人,卻貪戀各種氣味。特別是去到野外,當同行者議論紛紛某種陌生植物能不能吃,我已伸手擷取植物局部身體,輕輕揉捻後,捧在手心深深嗅聞,試圖用我的鼻子和植物彼此標記──從此,茫茫人海中,憑着氣味我也能夠認出曾邂逅的你。

植物氣味帶給人類的,也遠超過辨識它們的線索。活在這個身心過勞的世界,「療愈」二字就像一個人人想藏匿其中、打滾或躺平的房間;許多植物氣味則恰巧充當引路人,或直接是一扇任意門,當它們的氣息沿着鼻腔滲入體內,隨即帶來一種「遠遁」或「回返」之感,端看當時的你是更想紮根當下或渴望逃到任何一個不是這裡的地方。

我經常在艱困的登山路上尋覓可摘採嗅聞的植物。一株長在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艾,有着比平地艾草更冷冽清新的氣味,在負重徒步萬分疲憊的情況下,摘取一小截枝葉放在胸前口袋,任身體散發的熱度微微燻蒸它,若有似無的艾草香,便成爲懸吊在我鼻端的紅蘿蔔,一邊如山下的艾草爲我袪除邪弱,一邊督促我繼續穩健前行,直到抵達目標。

在山裡走累了,要是能在一片針葉林間短暫歇息,我會尋找有沒有哪棵樹身滲出松脂。把鼻尖湊向濃稠的松脂,甚至輕輕刮下一點在手心,接着像一頭貪婪攫取蜂蜜的黑熊,把臉深深埋進掌中,一吸,一吐──瞬間,一股渾厚中夾帶雲霧的氣息,讓我乘着松濤逕直升上樹梢……這種身心的輕盈感,讓我得以從疲勞中恢復,從容展開未完的山行。

也有一種野外漫遊,不見得痛苦煎熬,但是,由於邂逅了芬芳的植物,整趟山行成爲一次美好的體驗,不斷在記憶角落迴旋震盪,直到植物和它的香氣終在人類身上創造出猶如瑪德蓮蛋糕之於普魯斯特一生,悠長不絕的尾韻。

那次,和熱衷尋訪野外植物的兩位朋友一起到宜蘭草埤看溼地植物。在眼福大飽、收穫滿載的行程最後,即將走出山徑前,大哥指着右邊一簇不起眼的灌叢說,那是此地的原生植物,石薺寧。

「你聞聞看,很香喔!」我摘下一片葉子揉捻,霎時,似有一雙甜美的雙手從我的手心反向捧住我雙頰。我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是家貓被我撫摸時會發出的那種輕嘆。

腦海從此銘刻這甜美的印記。後來我曾在臺北植物園的原生植物園圃看見她,但不敢妄自摘取,只能在腦中回放草埤山下的場景。直到兩年後,在草埤鄰近的人類聚落,一場「雙連埤裡山市集—犬香薷節」讓我發現:這擁有甜美輕柔氣息的植物,在林業試驗研究所、在地居民和芳療品牌肯園的攜手共伴下,不只有了全新的名字,還被種回一度消失的雙連埤土地上,而它的氣味被孵成了一瓶瓶精油,供我從市集帶回家。

沿着草埤、雙連埤一路積攢的記憶,被承裝在那小小的瓶子裡跟我回家。每一次開瓶,不只犬香薷這植物,山村四圍的路徑、水埤、萬物……我感覺他們全流淌向我,伸手輕輕捧住我雙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