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在《東京物語》之前,先拍了這一部
作者:Joanna Di Mattia
譯者:Issac
校對:奧涅金
來源:Sense of Cinema
小津安二郎從影三十五年,在最富盛名之前拍了《茶泡飯之味》(1952)。儘管與在此之後的《東京物語》(1953)相比,不可避免地相形見絀,但它依舊在小津的作品年表裡佔據了重要地位。
《茶泡飯之味》(1952)
它和小津的《晚春》(1949)、《麥秋》(1951)、《早春》(1956)這些最偉大的作品一樣,是一部家庭劇情片,將人物動作和形式要素相融合,探索了戰後日本的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張力。
在《茶泡飯之味》中,主人公的婚姻陷入危機。中年夫婦佐竹茂吉(佐分利信飾演)和妙子(木暮實千代飾演)膝下無子,兩人的生活並不愉快。一開始,妙子爲了週末和好姐妹們去泡溫泉,欺騙了自己的丈夫。
佐竹茂吉平易近人——或者像妙子形容的那樣,「大悶蛋」——所以他並沒有懷疑妙子編的有關自己朋友生病了的故事。後來,佐竹茂吉自己也撒謊了。兩人各自有着自己的秘密;丈夫和妻子因爲各自的家教、品味而彼此間離。
妙子在東京長大,認爲自己的品味出衆。她對自己丈夫的單調感到不耐煩。出身鄉野的佐竹茂吉爲自己不夠複雜而辯解:「我這樣很舒服。我就是這樣被撫養長大的。」
小津還在兩人不和諧的生活中,安插了妙子的侄女山內節子(津島惠子飾演)的故事。二十一歲的她,拒絕家裡給她安排的婚姻。在看到了自己阿姨和叔叔過得有多麼不快樂之後,她不想要重蹈他們的覆轍:「我會自己找到另一半的!包辦婚姻真噁心!」
《茶泡飯之味》裡充滿了對抗:隱私的與公開的,男人與女人,過去與未來。妙子和佐竹茂吉的關係放大了該片有關婚姻的討論。更年輕的侄女是一個非常活潑生動的角色,她強調了妙子因包辦婚姻而面臨的問題。
反過來,妙子因爲侄女所追求的樂趣,不斷責難對方,告訴她她之後就會明白了。「你丈夫會管你管得很嚴。你就不會有時間玩了,」她帶着某種愉悅感,如是宣佈道。
妙子儘管責罵侄女拒絕傳統,但自己卻不情不願地擁抱了傳統,從她的身體和周圍的物質環境之間的對抗中就能看得出來。她雖然穿着傳統的和服,但她的臥室異常充滿生氣,甚至是黑白色調的——這是西方風格,在裝飾風格上有大量的花飾。
但她常常回到這個空間,作爲對自己婚姻的逃避。當兩人坐在廉價的沙發上的時候,侄女問她,「你快樂嗎?」妙子堅持說,自己和丈夫相處得不錯,這聽上去完全是個大謊話。
到了影片末尾,妙子和佐竹茂吉一起準備了茶泡飯,一起分享了這段簡單的飯,這似乎解決了義務和自由之間的矛盾。妙子爲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爲」道歉。她說,現在她理解自己的丈夫了,也發現對方就像這道簡單的菜一樣,成爲了自己所喜歡的食物。
小津在丈夫和妻子之間創造了平衡與和諧,他第一次讓兩人坐在一起,而且以精準的內部構圖來定格兩人,在廚房和餐桌前都是如此。佐竹茂吉對這頓飯和妻子內心的變化都很滿足,解釋說:「已婚夫婦,應該像茶泡飯之味一樣。」他喜愛這種味道——「親密、原始、熟悉、放鬆」——對於他來說,這也定義了一段令人愉悅的婚姻所必須的元素。
但電影形式上的元素又破壞了這種對婚姻衝突的「解決辦法」。特別是小津重複將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並置,引出了細緻的社會批判。
縱觀《茶泡飯之味》全片,當小津把鏡頭放到外面,遠遠地看着這個家庭單元的時候,他破壞了小心翼翼地佈置的表面。小津在電影開片以一個透過車子擋風玻璃的主觀鏡頭,來讓我們立刻聚焦到運動與外部空間上。
我們看到新起的樓宇、電線——這是現代化的象徵,是日本正在迅速變化的象徵。在《茶泡飯之味》中,不是所有鏡頭都是以限制的榻榻米高度來拍的;實際上,這部電影最令人驚訝的地方在於,小津在室外安設鏡頭的方式——在汽車和火車上,城市街道上,棒球比賽上,影院裡,拉麪店裡,甚至還在機場裡。
如果小津的低機位、固定鏡頭創造了一種在家庭環境中的冷靜、控制的感覺,那它也將之構圖成一個限制空間。當鏡頭移到外部空間的時候,效果就很不一樣了——有前進運動,既混亂又自由。
片中反覆出現了一個關鍵場景——一家名爲「生活中的苦樂學堂」的彈球盤店。佐竹茂吉的年輕朋友岡田登教佐竹茂吉玩了這個遊戲。這家店的老闆叫平山定郎(笠智衆飾演),是佐竹茂吉在軍隊裡的夥伴。
他表達了自己對現代化的消極看法,說,「這很垃圾。它有損民族精神。」平山定郎開始懷舊,他唱起了有關一個在新加坡戰死的士兵的歌,揭開了自己對戰爭的酸楚回憶。
但佐竹茂吉說自己理解彈球盤的吸引力。「你可以拋開世界的煩憂,」他說,並作出結論,這種愉快能夠帶來「一種孤獨的快樂。」在看妙子離家幾天,做自己想做的事,而獨自一人搭乘火車的時候,也能看到相似的效果。我們不知道她要去哪兒,要做什麼,什麼時候抵達;這是在逃離義務的時光中所發現的運動、愉快,這一點最爲重要。
小津在東京大街上結束了《茶泡飯之味》。我們看着山內節子和岡田登一起走着,並討論着妙子和佐竹茂吉的複合。他們似是一對,但山內節子還是不相信岡田登是她想要的、甚至可靠的另一半。當她跑開,跑到一個亭子裡的時候,我們想起之前她逃離歌舞廳裡的「相親」。
在外面的世界,她無法被控制或限制。就像小津用來捕捉他們的長鏡頭裡一樣,他的鏡頭是固定的。山內節子和岡田登變得越來越小,消失在景色之中。他追着她;她逃開,跑向別處,可能是跑向孤獨。
妙子和佐竹茂吉的夜宵暗示了婚姻再次的和諧,但小津最後還是恢復了更暗沉的調性,讓人感覺,妙子和佐竹茂吉取得的理解,可能很難維持下去。儘管佐竹茂吉向我們確認了茶泡飯之味很美味,但我們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實際上,這道菜嚐起來有苦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