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越:“設計一本書 相當於設計一次人生”

本文作者與吳文越(左) 餘秉楠設計的《我們與藝術》 展廳內部,背景牆爲正在英國留學的紀家昊、徐一丹拍攝的已成爲麥當勞快餐店的查令十字街84號外景 陳睿琪別出心裁的腰封設計 ▲徐一丹設計的書盒經紫外線燈一照,可以看到手繪的書店素描 吳文越爲趙蘅所做的《拾回的歐洲畫頁》

◎張釗

5月9日,“書籍再設計:以《查令十字街84號》一書爲設計藍本”展覽在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美術館舉行,展覽展出了人大藝術學院10年間學生以名著《查令十字街84號》爲藍本的重新設計。這些設計作品構思精巧、技法創新,以藝術的方式從內容到形式對名著《查令十字街84號》進行了全新演繹。

2014年,人大藝術學院吳文越副教授在本科生的書籍裝幀課上,指導學生以創新的方式重新設計《查令十字街84號》。結果她驚喜地發現,一些學生的設計思路及最後的作品令人耳目一新。從那時起,這堂課持續了十年,一屆一屆學生持續對這部名著進行創新演繹,迄今正好有84部。

這些學生的作品和成長故事,不僅展示了他們在設計上的才能和創意,更展示了他們在藝術追求中的執着與熱情。吳文越老師不僅是他們的導師,更是他們在藝術道路上的引路人。

吳文越的書籍設計課,看似普通,卻深具內涵,體現了潤物無聲的美育精神。在當下網絡科技發達的時代,傳統手工和沉浸式參與培養了學生在心理上超前進入社會的準備。通過再設計《查令十字街84號》,學生們不僅學習了書籍設計,更體驗了一次人生的歷程,感受到藝術和生活的美好。

一次“快閃”式的展覽,卻準備了整整十年

可以說,“書籍再設計”展是一次“快閃”式的展覽,展覽的觸發點是今年3月底吳文越參觀一家書店的手製書展。在那次書展上,吳文越瞭解到5月中旬工人體育場將舉辦手製書展覽單元,她立刻萌生了參展的念頭。

“我的學生也有一些很好的手製書,一屆一屆學生的書籍設計作品積攢了近10年,圍繞着同一個主題《查令十字街84號》進行設計。”吳老師的設計課堂推送打動了書展負責人Emily,雙方約定了參展事項。然而,吳文越的興奮之情並未平息,她認爲這些學生的作品源自課堂,應該首先反饋於教學,因此在對外展覽之前,她決定先在學校裡展出。

吳文越是人大藝術學院副教授,她迅速找到學院領導溝通舉辦展覽的想法,並得到了大力支持。

展訊通過微信發給了同學們,他們的積極配合令吳文越感動。一本本曾經在課堂上的書籍作品及詳細說明從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發了過來。徐一丹同學在英國讀書,讓爸爸把自己的書從山東老家寄到人大。“有陳祥瑞繪製的插圖選作書中的人物關係圖、陳睿琪設計的思維導圖。在英國留學的紀家昊、徐一丹還專程拍攝瞭如今已成爲麥當勞快餐店的查令十字街84號外景。在韓國讀博的肖李薇利用Midjourney軟件重新生成圖片,逼真地還原了查令十字街84號舊址的記憶,新老照片並列,營造出強烈的今昔對比。”

僅僅過了一個月,5月9日,展覽順利開幕。學院領導、朋友們和參與設計的同學們都來了。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張淳教授致開幕詞。張院長在致辭中談道:“在高科技的發展下,手做書給人帶來一種溫度,藝術特別需要溫度,沒有溫度的設計再好也是空殼。”他表示,希望大力宣傳及推廣這樣傾注心血、啓發式、沉浸式的教學方式,培養人才需要上好每一堂課,“吳老師給我們樹立了很好的標杆”。

參觀者們翻閱着精心設計的《查令十字街84號》,不停地發出驚歎:一本書可以呈現出那麼多種形式!一本不起眼的圖書,居然能夠容納那麼多精巧構思、那麼多創意。對於如潮的好評,吳文越表示,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預期,藝術學院付春梅書記鼓勵她:“用心做的事,一定會發光。”

藝術界的“灰姑娘”:從封面設計到書籍整體設計

吳文越本科畢業於哈爾濱師範大學工藝美術系,1999年考入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成爲中國著名平面設計家和設計教育家餘秉楠教授的碩士生,也是餘秉楠教授帶過的最後一個學生,即所謂的“關門弟子”。

“我很幸運,能夠成爲這樣一位大師的學生,他深刻影響了我對設計的思考。”

在中國藝術設計界,餘秉楠教授以字體設計、書籍設計享譽全國。上世紀50年代,餘秉楠赴民主德國萊比錫平面設計與書籍藝術大學留學深造。在此期間,他借鑑中國書法運筆的特點,創作出國際上第一套由中國人設計完成的拉丁字母印刷體,取名爲“友誼體”,並獲得“德國當代最佳印刷字體獎”。後來,德方還將“友誼體”的銅模和鉛字作爲國禮,贈送給我國文化部。1962年,餘秉楠以優異成績畢業並獲得碩士學位,是第一位在國外獲得藝術設計碩士學位的中國人。

在德國,萊比錫和法蘭克福都是享譽世界的“書城”,帶有濃郁的“書卷氣”。正是在萊比錫留學期間,餘秉楠接觸到圖書整體裝幀設計的理念,並親手實踐,創作了大量優秀的手工書和精裝書作品。他打破了當時國內單純地認爲圖書裝幀就是封面設計的舊觀念,而是將一本書作爲一個系統進行藝術上的整體設計。

1962年,由余秉楠設計的圖書《我們與藝術》,獲得了當年的萊比錫“最美的書”獎。餘秉楠別出心裁地以縱橫對比的方式,展現了戲劇、美術、建築等藝術形式的發展史,給評委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餘秉楠門下求學的日子裡,吳文越開始接觸到“最美的書”的相關理念與活動。在餘秉楠的參與和推動下,“最美的書”評選項目落地上海,每年均有25種優秀圖書被評爲中國“最美的書”並送往德國萊比錫參加次年“世界最美的書”評選。目前,“最美的書”已成爲中國文化界的知名品牌,也成爲中國優秀圖書設計走向世界的重要平臺,反映了中國書籍設計的面貌和水平。

吳文越介紹說,“最美的書”的評審標準,首先是書籍形式要準確傳達文本內容;第二,有創新,有構思上的創新、材料使用的創新或版式編排的創新等;第三,強調書籍設計的整體美,各個部分統一在整體的設計之中;第四,印刷、裝訂工藝的精良。

快畢業時,吳文越有了一次踐行整體設計理念的機會。她和另一位留學日本已有資歷的設計師被作家出版社介紹給作家、畫家趙蘅,由趙蘅選擇其中一位對她的新書《拾回的歐洲畫頁》進行設計。趙蘅選擇了吳文越。吳文越沒有貿然上手,而是提出要先通讀全書,分析文本,再看提供的圖片資料,纔開始設計。她給趙蘅的信裡說她讀完全書被感動了。這句話也感動了趙蘅,她說:“我感覺,我的選擇是正確的,因爲我的書中有大量圖片,不仔細研究全部圖文資料,是不可能做到內容與形式完美結合的。”

最有意思的是,趙蘅這本書的時間起點是1956年她戴着紅領巾在萊比錫讀書的歲月。當時,趙蘅的父親趙瑞蕻、母親楊苡正在萊比錫卡爾·馬克斯大學擔任東亞學系客座老師。而同一時段,吳文越的恩師餘秉楠也在萊比錫留學。

一定會有一本完美的書,等着我的這門課

在人大藝術學院,吳文越的研究方向是機構品牌形象策劃設計推廣、視覺傳達設計、書籍美學理論等。書籍課是學生的必修課,但人大藝術學院是精品招生,有時候一屆上書籍設計課的學生只有十多人,少的時候還不足十人。課程一般是一個月,一週上兩次課,共48課時。

但吳文越對這門課的熱情始終不減,她相信,只要進入她的課堂,學生們就會被打動。

“不是因爲我多會講課,或者我的講課內容多麼吸引人,我相信,是書籍本身的吸引力在起作用。”吳文越解釋說,“孩子們從小就讀書,可以說,最熟悉的就是書了,然而,他們沒有想到,每本書還有封面、封底、書脊、內頁、目錄、書口、腰封、扉頁、裝訂……可以說,他們對書,既熟悉,又陌生。當熟悉的朋友變得陌生,往往會迸發出強大的吸引力。”

每學期,吳文越都會把她多年來收集的“最美的書”帶到課堂上,一面講課,一面引導學生們欣賞書籍之美、裝幀設計之美。“直到2014年,我嘗試用《查令十字街84號》這本書做書籍的整體設計。首先,這本小說的主題是圍繞女主從英國舊書店訂購圖書展開的,是對書籍的愛,能夠引發設計師的創意激情;其次,這本小說全文采用書信體,形式獨特,又貫穿始終,便於設計師貫徹自己的設計思路,尤其是這部書被拍成同名電影。”吳文越說。

人大藝術學院本科生的書籍設計課只有一個月,作業是掌握一本書的整體設計。第一個星期是熱身的小作業,請同學們根據一本書、一部電影或是一段歌詞設計一本8頁紙的小書,8頁中包括封面、封底和內文版式,內容只能以文字的形式表達。後面三個星期才進入完整的、系統的裝幀設計工作。起初,文本的內容自己選擇,有同學選擇《白夜行》《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等,也選擇過有作者要出版的書籍《白駒鎮》、已經出版的書籍《四世同堂》,但同學們的作業效果有些不盡如人意,只有個別同學可以駕馭。在做課程總結時,吳文越認爲,這是因爲《四世同堂》和《白駒鎮》內容太多了,只是通讀一遍就要花很長的時間,影響了同學們的設計和創新思路。

“我知道,一定會有一本完美的書,等着我的這門課。2014年,我終於找到了這本書。”吳文越說。

這本書就是《查令十字街84號》。

難掩初次看到學生作品的激動之情

人們常常把《查令十字街84號》稱爲“愛書人的聖經”。這部講述紐約愛書人與倫敦舊書店20年不解愛書情緣的書信體小說,除了俘獲大批讀者外,還被改編爲電影、舞臺劇等,贏得了更多觀衆。尤其是1987年拍攝的電影,精準還原了當時人們的精神面貌,把這部小說的知名度和影響力提高到新的水平。

吳文越也是看了電影之後突然發現,《查令十字街84號》的小說原著簡直是完美的圖書設計素材。“首先,這本小說的主題是書,是對書的愛,能夠引發設計師的創意激情;其次,這本小說全文采用書信體,形式獨特,又貫穿始終,便於設計師貫徹自己的設計思路;其他的,還包括歷史背景、地域特色、性別與年齡關係等,都簡單而鮮明,可以使設計師充分發揮設計才能。”吳文越說。

這樣,吳文越後來的書籍設計課改成了觀看電影《查令十字街84號》,然後,她把小說的中英文版本發給同學們,從內容到形式,再到書籍設計的方方面面,一點一點地討論滲透,激發起同學們的設計激情。

2013級本科學生重新設計的《查令十字街84號》擺到了吳文越的面前。“他們最終的成品書做得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直到今天,吳文越仍難掩初次看到學生作品的激動之情。

魏杭天是2013級書籍設計A班的班長,當他看到第二次微信推送的書籍設計時不禁點贊說:“吳老師,可以辦個展覽!”這顆種在吳老師心中的種子,終於在十年後開花結果了。

感受到的是年輕人迸發的青春激情

在小說《查令十字街84號》中,紐約與倫敦之間的通信持續了20年;而在吳文越的設計課上,學生們對《查令十字街84號》的重新設計也已持續了10年。巧合的是,參加展覽的設計作品恰好也有84本。

一本一本看過來,一本一本地打開、翻閱、欣賞、摩挲,我們感受到的是一位一位年輕人迸發的青春激情,以及對文字、對紙張、對藝術、對人生的嚮往與熱愛。

陳睿琪想做一本簡單至極的書,純白的封面,只有書名和作者名,沒有豐富的色彩,沒有驚人的封面佈局,但打開之後卻是精美、高品質、讓人娓娓道來的作品。“它是匆匆世間、無數碎片化泡沫中神聖長久的寄託。也像男女主人公的感情,雖是未見一面的空白,卻成爲長存的佳話。”因此,陳睿琪添加了一個男女主人公同框的腰封,使故事中沒有見面的男女,通過她的設計最終得以一見。同時,爲了紀念男主人公的早逝,陳睿琪專門設計了兩張純黑的跨頁,中間夾着一根黑色的絲帶,使潔白的書中多了一絲黑色的憂傷。

曹越也把設計重點放到男女主人公多年通信卻最終無緣相見的遺憾上,採用書口(即書的右邊緣)爬移技術,用手工操作的方式,花費巨大精力,在書口兩面分別置入了男女主人公的畫像(影片中的角色),向左翻是男主人公,向右翻是女主人公,兩人明明只隔着一層紙,卻始終不能見面。

張莉苑回憶說:“書籍設計課上,深刻體會了內容和形式之間的關係如何平衡,設計的經典從不在於形式的浮華,抓住本質纔是根本。真誠永遠是必殺技,吳老師給我的感受就是如此。”

對於同學們而言,紙張、印刷、插圖、封面特效等,每一個環節,都是一次挑戰,因爲這些書的製作數量極少,甚至只有一本,沒有批量製作的攤薄效應,結果全部成本都集中到這些孤本中,有的同學甚至花費了七八百元。“這是我喜歡做的事,自己掏錢也要做。”令吳文越感動的是,同學們似乎建立了這樣的共識,爲了實現自己的設計思路,他們手工繪圖、手工造紙、手工壓凹、手工燙金,一針一線地手工縫製書脊。吳文越也竭盡所能地幫助同學們蒐羅相關書籍和設計材料,一次次悄悄地自己掏錢墊付。

在同學們重新設計的過程中,時間是另一個設計主題。徐一丹設計的書盒看上去只是一張牛皮紙,但用她專門配備的紫外線燈一照,則可以看到手繪的書店素描。徐一丹說,“書店已經不在了,但在記憶的光亮中,它依然可以顯現。”方懌妮則設計了內外兩個封面,內封是空空如也的書架,表現了女主人公最終來到書店時,書店已經關門,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書架;而護封卻是透明的,上面畫滿了書。把外封套在內封上,空空如也的書架又如夢如幻般擺滿了圖書。

書信、郵票郵戳和信封、老式打字機、老電影,甚至書中提到的美元,也都成了學生們的設計重點,每一個設計點又可以天馬行空地生髮出各種設計思路。高彥設計成了兩本書,一本是紐約寄往倫敦的信,一本是倫敦寄往紐約的信,並用書店的店面爲兩本書設計了一個書盒;紀家昊把書中提到的珍稀版本圖書設計成菜單的模式;趙美慧用布做了封面,上面是手繡的書名,渾然天成,古樸自然;高晗在書脊上用手工縫出84的字樣,創新了書脊鎖線方式;陳旭歧嘗試3D打印製作了封面,製造出書店櫥窗的效果;張振馨把書盒設計成一臺老式打字機,有鍵盤有出紙口,裡面則是一封打出來的書信……

“有時候,我會想,我的這堂課,同學們的這次作業,對他們的人生有什麼影響呢?”走過10年,84本手工書背後的點點滴滴,在展覽開幕之後,又逐漸映射到吳文越的思維之中。有的同學由於設計思路太新奇,很難實現而差點放棄;有的同學在設計過程中由於家庭、學習、生活的煩惱,狀態受到了干擾;有的同學抱着遊戲的態度開始,卻越來越嚴肅認真,幾乎可以說是嘔心瀝血了……然而,由於專業方向及未來就業的考慮,這些書很可能是他們設計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書,“這也很像是人生。現實生活中,我們的人生只有一次,但通過藝術實踐活動,通過同學們的重新設計,他們也像書中人物一樣經歷了一次人生,經歷了人生的歡喜和哀傷。”吳文越說。供圖/張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