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科學觀|葛均波:好奇心與奉獻精神,推動科學創新的源泉
·對待科學和創新,一要有好奇心,二要有奉獻精神。把人當作一個整體去看待,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醫療模式要不得。
由於冠心病或者冠狀動脈缺血導致心肌細胞缺氧壞死,我們稱之爲心肌梗死。
根據我們迄今爲止的認識,多數的心梗是由於冠狀動脈粥樣硬化引起的,還有一部分譬如說是血管痙攣所致。我們的血管本來這麼粗,但是它一抽筋就“關閉”(收縮)了,這也會導致心肌細胞的壞死。
還有一些其他原因也會導致心梗,比如有人心臟上有個小洞,專業叫法是“卵圓孔未閉”(一種先天性心臟結構異常),他下肢的血栓一旦掉下來,原則上應該會去肺裡,但由於他心臟有個洞,他萬一一咳嗽,這個血栓就會從右心房到了左心房,就可以因此到人體的任何地方,漂到腦子裡就引起腦梗,漂到心臟血管裡堵塞血管,就可能導致心肌細胞壞死,也就是心梗。
總體來講,現在的公衆科普還是挺成功的,大家都知道血管堵掉了,細胞壞死了,堵在心裡就叫心梗,堵在腦子裡就叫腦梗。
有人問,單純做一個心臟造影或者冠狀動脈造影,就能夠排除、診斷、預測心梗嗎?我們說並不能。但是對於大部分病人,可能會有一些跡象。
經過多年的研究,我們發現這種疾病通常與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有關。尤其在過去的四五十年以來,伴隨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一些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有所增多,抽菸,缺乏運動,以及其他一些原因導致的肥胖、糖尿病、高血壓等,使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早發。現在我們發現有的人二十多歲就會發生動脈粥樣硬化。
我們機體有一種自我保護效應,舉個例子,我們的手被割了一刀,這地方會出血,但是你壓一壓以後它就會止住,因爲血小板會聚到這個地方,形成一個血塊,把血管堵死。心臟裡邊的血管也是一樣,一旦這個地方斑塊發生了破裂,尤其是突然血壓升高,突然的情緒激動,比如突然高興或者不高興,這個地方的斑塊就有可能破掉,於是血小板就試圖去修復,在修復的過程當中,因爲心臟的血管很細,一旦有一個血塊形成堵塞,就會導致急性心肌梗死。
所以有人問:生氣能不能氣死?高興能不能高興死?還真的能。
每年的11月20日是“世界心梗日”,又叫“心梗救治日”,我們要記住兩個“120”,一個是急救電話120,一個是心梗的黃金救助時間:120分鐘。
假如有人突然發生心臟驟停,需要專業人員通過心臟按壓施救,只要缺血時間不是非常久,病人預後就會恢復得蠻好。但這裡有一個前提條件,就是心肌細胞缺血不能超過120分鐘,如果超過這個時間,心肌細胞發生壞死,就再也救不回來了。這就是我們一直爲之呼籲、倡導急救科普的原因——時間就是生命,這是硬道理。
我們每天看這麼多病人,我也在想,到底哪些因素對健康更有危害。我也常常拿這個問題問學生:糖尿病和高血壓、高血脂,到底哪個對健康影響更大。根據醫學界現有的認知,糖尿病應該是首當其衝的。而造成糖尿病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這些年我們吃得太好太多,營養過度。
好多人30多歲突然心梗走了,他一定是有原因的。所以我們專業醫生總是希望更多人能夠養成健康良好的生活習慣,科普的時候也總說:大家要粗茶淡飯,不要吃得太飽,8分飽就好,還要適量運動。但我們發現,要養成這些習慣很難。
有一次我在醫院的樓道口碰見一個人,他在一個有禁菸標誌的地方吸菸,我提醒了他,他很不高興,說關你什麼事。我說我是這個醫院的醫生,是好意提醒你。我一說醫生,他就理解了,還感謝我。可是,如果作爲一個普通人去勸阻別人抽菸,可能結果就不是這樣了。
近年來,我提出“一拖六”的計劃。我們在日常科普的時候,發現小學生羣體還是非常願意接受這些健康理念的。一般情況下,夫妻之間有時候爲勸阻抽菸,搞不好就會吵架,但是如果是小孩子放學回來說老師也說“吸菸有害健康”,這下子就有“權威性”了。讓孩子來“管”住自己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可能事半功倍。而且這羣孩子將來長大了、到社會上去,他們就是從小“踐行”健康生活方式的一代人。
我們在醫院工作,醫生似乎總是在等病人來,我們不說病人越多越好這種話,但事實上是:這家醫院的病人越多,說明這家醫院越吃香。這真的是對的嗎?原則上是不對的。我們應該把戰線前移,多做一些預防,治療完以後,即使疾病沒有治癒,怎麼能夠讓他有尊嚴地生活,參與社會活動,這些應該是醫學追求的最高目標。
我在做《內科學》主編之前,一直覺得我就是個心血管科醫生,把心臟病看好就行,做主編的時候,我每篇文章每個標點都要看,我就在想:我們給病人治病,病人也沒覺得很高興,醫生也累得夠嗆,社會上仍在批評醫生,病人也越治越多,到底哪個地方出毛病了?
後來我想通了,問題就出在我們的醫療模式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像鐵路警察一樣各管一段。但一個好醫生應該是什麼樣的?他應該把人作爲一個整體去看待,知道一個人有心血管疾病,也要先看看有沒有淋巴結腫大,有沒有甲狀腺功能亢進,還有其他什麼伴隨的疾病。我又想到我的幾位老師們,裘法祖、陳灝珠等老先生,他們看病,先不急於得出一個結論,而是詳細地問病人哪裡不舒服,什麼時候不舒服的,他們不會下猛藥,而是出一個方案,想着怎麼對病人可能更好一點。
現在想來,我的大部分知識從哪裡來?還是我在做急診科醫生的時候。夜裡一個人值班,救護車來了,沒有人可以幫你,一開始有時都會去問護士“怎麼辦”,因爲在書本上學到的東西,在那一刻因爲着急完全忘記了,有時還得趕快去翻書。血壓怎麼維持?出血了怎麼辦?怎麼把病人的命保住?急診室的收穫是最大的。
每個醫生都是這麼過來的,沒有那個時候的青澀,就不可能有現在的成熟。我也想呼籲社會公衆對年輕醫生多一點理解,在成爲好醫生的路上總會有磕磕絆絆,但請相信:沒有一個醫生不想把你的病治好。
醫生也好,做其他的行業也好,大致分爲兩類人,一類是始終帶着好奇心、不滿足現狀的人,這類人試圖讓世界更好,讓這個行業變得更好;還有一類就是把別人的東西拿來,將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這兩種人哪個更好哪個更不好?都很難說,都是對生活的一種態度。
好奇心有時候是培養不出來的,有的人天生或者本能的就有好奇心,他喜歡問東問西,問自己,也問別人。我可能就是這類人。
有一天晚上,我在半夢半醒間突然想到,一個糖尿病人,血糖是全身循環的,爲什麼我們見到有糖尿病足,卻沒有糖尿病手呢?我就想着我得去研究一下,於是馬上爬起來把這個事情記下來。第二天問學生、問同事,也沒有人能解答這個問題。我現在還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在做相關的研究了。
人類對生命的認識是一個逐漸趨向完美的過程,醫學發展到今天,還有很多不完美,但將來一定會更好。心血管領域的支架的研發歷程就是一例。從怎麼想辦法把血管撐起來,到怎麼想辦法讓支架本身不會變狹窄,到怎麼在支架上塗點抗免疫抑制的藥甚至腫瘤藥讓它們在局部發揮作用,再到怎麼讓支架最後能夠消失於無形……遇到問題去解決問題,這就是醫學的創新,也是醫生科學家的責任,其間充滿了不確定性,甚至所有的努力都有可能打水漂。
以我和團隊研發支架爲例,2005年就申報了專利,我們先在豬身上實驗,結果做着做着豬死掉了,做着做着沒錢買豬了,學生要畢業卻論文還沒發,那個時候真是非常沮喪。一直做了8年實驗,直到2013年纔拿到國家批准進行臨牀試驗的批文,開始在人身上做試驗,但我們還是不敢馬上在人身上做,直到五個月後才做第一個人。半年後的2014年3月13日,我記得很清楚,病人回來隨訪,我準備了一瓶香檳,想着如果結果是好的,就搞個儀式感十足的慶祝,萬一效果不好,就不拿出來了。結果最後是好的,心中石頭落地。
這款支架最後是2020年4月獲批上市的。15年時間,當年組裡的研究生現在都是正教授了。獲批那天,我反而沒感到有多快樂,覺得就應該是成功的。我有時在想,我們國家要真的成爲世界強國的話,一定要提倡原始創新,也要認清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是第二天就可以賺錢的,不是這樣的。
那麼,在鼓勵、扶持原始創新的過程中,離不開企業、資本的支持,企業會在前期投入很多,應該要讓他們有適當的利潤空間,投資有回報,他們才能對新的創新產品再投資、再生產,未來的治療手段才能更先進。不能只看眼前賺便宜,吃虧的還是將來,真正受損的是我們每一個人,沒有人能長生不老。那些倒手賺快錢的人,不是企業家,只是商人。真正的企業家應該有企業家精神,有自己的核心產品。
回到我的專業領域,臨牀上還有好多沒有解決的問題,未來,我覺得幹細胞、組織工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方向,有沒有可能通過器官替代,解決心衰呢?另外,怎麼用新型材料合成更經久耐用又安全的心臟瓣膜?我嘗試在生活中通過仔細觀察每一種自然現象尋找啓示。
在科學上,除了好奇心,另一個重要的品質應該就是奉獻。我上大學時的老師沈福彭教授,我們國家最早的一級教授,他去世以後把遺體捐獻出來,並且把自己平時有哪些疾病,眼睛是怎麼回事,哪一年得過腎結石等都寫下來,說學生學解剖的時候看到這些記錄,有助於更好地學習。這種奉獻精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還有一次,我去重慶醫科大學參訪,有一對學醫的教授夫婦,也一齊做了遺體捐獻,學生上解剖課後,把他們倆的兩塊骨頭串在一起,作爲標本放在教學室,每一個人走到那個地方都能感受到一種震撼,對心靈的洗滌。
這就是對生命的敬畏。
(作者葛均波,系中國科學院院士,國際著名心血管病專家。現任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心內科主任、教授、博導,國家放射與治療臨牀醫學中心主任、上海市心血管病研究所所長。長期致力於推動我國重大心血管疾病診療技術革新和成果轉化,在冠狀動脈(冠脈)腔內影像診斷、複雜介入診療技術創新、新型器械研發和心血管危重症救治體系建立等方面,開展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