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保潔員母親,人生中沒有“退休”二字

作者 | 花瓢白編輯 | 騰宇題圖|餅乾

2020年,52歲的春香在陝西老家失業了。她打了一輩子的零工,突然的閒暇讓她無所適從,頻頻在和女兒的通話中表達焦慮。

女兒張小滿是一名剛從媒體轉行的大廠人,爲了說服母親出來散散心,她提議說“我幫你找份工作”。她知道,只有這個理由能讓母親出行。在深圳工作多年,她都未能讓母親來看她,每次都被回絕說“怕花錢”。

張小滿也幾乎習慣了這種分離狀態。她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離家上寄宿學校,因爲母親在各地輾轉打工,在礬礦上當過大鍋廚師、滾過“球子”(處理礦土的一道工序),在老家村裡打過連翹,也去灞橋蓋過房子……

只有在過年時,母女倆才能匆匆見上幾天。但北方的春節又是鬧哄哄的,每天都在走親戚,兩人很難坐下來促膝長談。“我很少有機會去了解媽媽在打工生涯中,她的生命是怎樣的。我對她的印象停留在想象中的人物,就是一個‘媽媽’,一個標籤式的人物。”張小滿說。

因此,在2020年的秋天,張小滿藉着“找工作”的名義,把父母接到了深圳一個36平方米的兩室一廳裡同住。

2022年春,封控期間,小滿和媽媽春香在天台。(圖/餅乾 攝)

張小滿本來只是打算讓父母來深圳玩半個月,看看女兒生活的城市是怎樣的,沒想到春香極其重視“找工作”這個承諾,收拾了大袋的行李南下,甚至還包括兩雙在縣城大潤發買的、有點像瑪麗珍樣式的軟底方口鞋——她計劃找工作的時候穿。

一開始,張小滿以爲母親很快就會打退堂鼓,但是母親沒有,而是以破釜沉舟之勢“面試”到底。哪怕中途遇到波折,她也很快就能換到下一份,最終成功應聘,就此在深圳紮根了下來。

張小滿的生活因此發生了劇變,從原本和丈夫的二人世界變成四口之家。她低估了母親不想退休的決心,也低估了兩代人同在屋檐下的難度——比起想象中的天倫之樂,生活中的摩擦讓母女倆像炸毛的獅子,比如春香總愛撿“垃圾”回來塞滿牀底,批判女兒的穿衣風格和生活習慣,質疑她爲什麼養貓而不養孩子……

她們互不退讓,勢均力敵,用春香訓女兒的話來說,“都是一身硬骨頭的那種人”。在這當中,受到困擾的不只是在情緒漩渦中的兩人,還有作爲旁觀者的丈夫和父親。

在丈夫餅乾看來,丈母孃和妻子之間是一種“高分貝、高能量,表面緊張激烈、如火山般一觸即發,內裡又互相高度依賴乃至依戀的母女關係”。每次吵架,他聽得最多的就是丈母孃那句——“我難道在老家沒有家?我要賴在你這裡?”

吵完之後,春香就會讓女兒給她買車票回老家,只是最後都會不了了之。

春香在廚房包餃子。(圖/餅乾 攝)

但讓張小滿意外的是,她和母親的和解,是從她進入保潔員的世界開始的——藉由母親的工作,她無意中窺見了這個身處縫隙的龐大羣體,箇中有一代中老年女性的奮鬥史,也有個人生活的悲劇史。

她慢慢走到了她們中間,走進了母親內心最柔軟的部分,並把這段經歷寫成了《我的母親做保潔》一書。

這個冬天,我在深圳見到了已經同住三年的小滿一家。母女倆都是表達欲很強的人,語速極快像連珠炮彈,聊天時會互相打岔,邊“奚落”對方邊發出鈴鐺般響亮的笑聲。

阿姨執着地用陝南方言輸出,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女兒的翻譯跟不跟得上,於是常常被張小滿急切打斷:“你讓我來講!記者沒有聽懂你的。”

這明朗又坦率的兩個人,向我展開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深圳摺疊”,還有中國打工女性的兩種典型樣本。

“下等工作”

如果不是母親突然成爲保潔員,張小滿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阿姨們有多恨奶茶。

春香被奶茶氣得偷偷哭過好幾次。它總是溼淋淋、黏糊糊的,一旦粘到垃圾桶的紙上、塑料上就極難清潔,可極少人會從“處理的麻煩程度”來考慮自己如何扔垃圾。

她每天都要在垃圾桶裡處理奶茶,但沒有一杯是真正喝完的,很多人還會把杯子倒扣着扔進去,任憑奶茶流一地。無數次,春香需要用手去把杯子扶正,拿起來放在水龍頭下衝洗乾淨,給垃圾桶換上乾淨的塑料袋,把灑到的地方用抹布擦乾淨。

她不理解這個極致的消費社會,總是很氣,奶茶這麼貴,年輕人又爲何這般浪費?她一輩子沒喝過奶茶,卻要在垃圾桶旁日復一日地處理它。

春香在寫字樓工作時。(圖/餅乾 攝)

做保潔還讓春香頻頻在廁所遭遇尷尬時刻。很多公司爲了省工錢,會要求阿姨同時打掃男廁所和女廁所,但很多男性會對“正在清理”的黃色擋板視而不見,直接站在小便池前就開始解褲子,把阿姨嚇得夠嗆。

春香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都會覺得“太不文明瞭”,只能在對方尚未正式開始之前,撤出洗手間。她和一些阿姨也會跟主管說“不要打掃男廁所”,但通常保潔公司不會願意再聘請一個大叔,再掏一份工資。

因爲不可能讓大叔打掃女廁所,所以就讓阿姨打掃男廁所。在張小滿看來,這上面有很嚴重的性別上的區別對待。當一位女性到了五六十歲,就彷彿失去了性別,誰會真的在乎一個正在打掃的尷尬的老年女性?

春香總習慣貶低自己,說這是“下等工作”。但她又常常覺得自己是“享福的”,因爲不用像其他保潔員那樣擠在宿舍裡。張小滿去看過這種所謂的“員工宿舍”,是那種老破小區裡六七十平方米的房子,連客廳也擺滿了架子牀,男女混雜,一間房可以住進十七八個人。

但很多保潔員不太在乎,因爲他們常常是連上16個小時的班,早上6點起牀,晚上11點半纔到宿舍,基本上就是隻在牀板上躺一下。

深夜,深圳街頭謀生的人。(圖/餅乾 攝)

在疫情期間,保潔員在不平等結構下所承受的不公也越發顯露。張小滿發現,在那段時間,很多公司爲了讓保潔員繼續工作,避免流動,要求他們統一將鋪蓋、換洗衣服、鍋碗瓢盆等從宿舍帶到寫字樓的地下車庫,打地鋪過夜。

車庫沒有空調,樓頂全是一天吵到晚的通風機,噪音非常大,無法想象如何入睡。

很多公司並非強制性的,但很多人仍然一住就是好幾個星期,白天起來上班,晚上睡在車庫的地板上,24小時都在樓裡——因爲他們覺得與其被封在宿舍,還不如多拿幾個星期的工資。

春香也想繼續賺錢,張小滿不讓,讓她回家待着。

張小滿覺得,疫情讓保潔員這種維持社會運轉的基礎性工作越發顯得不可或缺,因爲如果他們一天不上班,寫字樓的垃圾就堆成山。但用美國社會學家格雷伯的話來說,母親和她工友們所做的工作屬於“狗屎工作”,對社會必要且有益,但收入低,工作環境糟糕。

春香曾想過轉行去做保姆,但一面試就失敗了,因爲她不會說普通話,也不會騎自行車去買菜。

她也曾試圖去做58同城那種上門做衛生的鐘點工,但是她識字不多,看不懂路牌,學不會導航,無法自主搭乘深圳各種複雜的公共交通工具,只能作罷。

每當這種時候,她都會一遍遍感嘆:如果天下有後悔藥,她小時候一定去念書。

無效的抗爭

雖然無力改變什麼,但春香從不放棄與不合理的事情抗爭。張小滿記得,母親以前在礦山工作,討薪的時候就坐在馬路上把老闆的車攔住,拿不到工錢堅決不走,“我媽在職場上比我勇敢多了,她都是靠着生命那種很強的韌性去爭取自己的權益。”

因此,春香在當保潔員時很少唯唯諾諾,遇到領導催促或對她的工作指手畫腳,她就會不卑不亢地迴應:

“我還在上面,要一層層地做,我又沒長翅膀,能馬上飛下去。

“趕快去做得有一個過程,我要用腿走路,我又不是孫悟空會變分身,一飛就能飛下去。”

春香“擦亮”深圳。(圖/餅乾 攝)

她還會幫其他阿姨表達不公平。有一次,一位性格懦弱的阿姨被租戶投訴說廁所“有尿騷味”,但味道是從地漏裡滲上來的,沒有清潔劑無法去除。春香看不過眼,就在有領導的工作羣裡發了一連串的語音:

“你說樓下商場的洗手間是香的,也不看看別人用的什麼材料。”

“那裡還配有香薰蠟燭,你這給了什麼?”

她不管自己的方言別人聽不聽得懂,直截了當地表達意見,也不擔心主管會不會給她“穿小鞋”,覺得被解僱了就繼續在下一個寫字樓找工作。

羣裡很快就沒人吭聲了,阿姨後來也沒被罰錢。張小滿很佩服母親這一點。她知道,母親整個生命的前半段一直都是這樣靠“爭”走到現在,不但沒有被資本、城市的一套東西規訓,還把農村那一套生命經驗平移到了她的保潔職場。

但是張小滿也知道,保潔員們的抗爭常常是無效的。它可能是最底層的螺絲釘,更容易讓人異化和工具化,一些環衛工身上甚至攜帶着一個長方形的黑色定位器,長時間不移動會發出提醒,就是爲了防止偷懶。

經常和春香一起聊天的環衛阿姨。(圖/小滿攝)

而且,保潔員永遠可以有新人頂上,所以對於每一個阿姨而言,這份工作都是搖搖欲墜的,隨時可能被解僱。

張小滿常常從媽媽的嘮叨中,得知保潔員們會因爲各種荒謬的原因被開除:有的是把電飯鍋插頭插在了一家公司門口的插板上,有的是和業主吵架,有的只是因爲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拉了一個晾衣繩。

但偏偏這樣一份極致壓榨個人時間的重複性工作,是AI暫時還取代不了的工作。美國作家埃亞勒·普雷斯在《髒活:必要工作的道德傷害》一書中提出,很多隱形勞工是被遺忘的百分之一,卻承擔了社會百分之百的骯髒工作。

白石洲街頭謀生的人。(圖/餅乾 攝)

特別是自新冠大流行以來,擁有更多特權、可以奢侈地居家辦公的人,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賴於超市收銀員、送貨司機、倉庫管理員等數以百萬的低薪工人。

“他們的工作被認爲過於關鍵,根本不能喊停……但這並沒有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許多工人依然無法享受醫療保健和帶薪病假,即使必須承擔接觸潛在致命病毒的風險,也無法獲得個人防護裝備。”

在深圳這樣一個以乾淨和便利爲標籤的大型都市,到底有多少這樣的人在維持它的日常運轉?每當有一個人進入廁所,就有一次弄髒的機率,那保潔阿姨得保持怎樣的頻率,才能讓它隨時隨地看起來潔淨如新?

母女的新世界

讓張小滿欣慰的是,因爲做保潔,母親結識了很多同在城市裡漂泊的異鄉人,慢慢建立起了自己的外部世界。

在深圳工作僅僅半年,春香就以社牛體質跟很多保潔員成爲了朋友。在街上碰到她們,春香隔着10米遠就大聲打招呼,然後開始擁抱,還會被不由分說地拉着去參觀對方的出租屋。

張小滿有時候會在週末幫媽媽一起打掃衛生,也由此觸碰到一個過去從無交集的農村女性羣體。

超級商場,保潔阿姨開着掃地車經過廣告牌,舞蹈演員的手臂像阿姨的翅膀。(圖/餅乾 攝)

在過去,她從沒想過一些保潔員爲何刷馬桶時都在唱歌,來自湖北黃岡的木蘭阿姨告訴她,自己年輕時在村裡的宣傳隊,婚喪嫁娶都會邀請她去,最愛唱的是《太陽出來照四方》《瀏陽河》和《赤腳醫生向陽花》。

她也從沒想過寫字樓大堂那些由幾萬顆水晶石串起來的“水晶樹”,爲何永遠是亮晶晶的,閃爍着富麗堂皇的光芒。直到四川南充的芙蓉阿姨告訴她,爲了讓這幾萬顆珠子更亮,她和另一位阿姨需要用毛巾一粒粒擦拭,整整擦了兩天。

最顛覆她刻板印象的是在垃圾房的雨虹阿姨。這位來自安徽淮北的阿姨已經58歲了,每天的工作是把垃圾桶裡的塑料、紙殼、泡沫、鐵製品等廢品分出來。她個子很瘦小,不到一米六,只有86斤,張小滿卻常常在路上碰到她開着三輪車、載着高過頭頂的垃圾飛馳。

雨虹阿姨的手。(圖/小滿 攝)

春香一度覺得雨虹阿姨很可憐,“整天在垃圾堆裡面”,直到有一天她得知,雨虹阿姨在一個韓國人家當了近20年保姆,能說一口流利的韓語,寫一手漂亮的韓國字,整個眼神都亮了,對人家佩服得五體投地,還開玩笑說:“嫂子,你教我學學韓語!”

熟絡之後,春香每次經過垃圾房都跟雨虹阿姨打招呼。受她的影響,春香更加認真地學寫字、看書。在張小滿家裡,我還看到了好幾樣雨虹阿姨送的東西,比如好看的廢棄花瓶、還活着的綠植、一套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福娃。她們也送雨虹阿姨好吃的糖果、餅乾。

春香很喜歡,用它們佈置女兒的家,還把原來奄奄一息的綠植都養活了。

春天,小滿家植物茂盛的陽臺。(圖/餅乾 攝)

這些情誼在深圳這個堅硬的鋼筋叢林中就像涓涓細流,讓春香的生活充盈起來,也抵消了許多工作上的煩擾。她沒有在適應城市人的生活方式,而是把鄉土社會的相處模式平移到了深圳土地上。

這也是基於深圳特殊的城市氣質。雖然它是一個效率導向的地方,但打工人來自五湖四海,都講普通話,沒有很強的“地域性”,人與人之間的包容度相對高。

這是春香自己打開的新世界,也是她帶給女兒的新世界。

女的是“菜籽命”

在深圳三年,春香的保潔工作從超級市場換到政府大樓,之後又換到高級寫字樓。她遊走在各式各樣的辦公場所,對城市的上班族有了一層新認知,在日常嘮嗑中已經能熟練使用“大廠”一詞。

曾幾何時,春香和老家的人一樣,以爲兒女唸到大學了,在大城市過得輕鬆得很。當了保潔員之後她才發現,每次打掃辦公室,垃圾桶裡都會“躺”着白領們來不及吃的、已經冰涼的早餐。

“年輕人一天到晚都‘鑽’到電腦裡面。有時候給辦公室拖地,一些人就說他的座位不用拖了,因爲忙得沒時間起身。”春香說。她和女兒一樣有敏銳的觀察力,不斷對我感嘆“年輕人真難”。

春香輾轉在深圳的多個寫字樓裡工作。(圖/視覺中國)

春香還從許多細微之處,窺見當代女性職場的困境。有時候,她會遇到一些剛休完產假來上班的新手媽媽,每天中午會讓公公婆婆把孩子抱到寫字樓樓下,方便她們及時給孩子哺乳。很多大廈也沒有設置母嬰室,哺乳就只能在廁所進行。

她還很心疼一些感覺快臨盆的女性,腿都腫了還在堅持上班,“看着就很危險,很嚇人”。

她也和一些打工的女孩保持着秘而不宣的秘密。有一段時間,春香總在廁所碰見一位不停乾咳的潮汕女孩,她問女孩是不是感冒了,女孩悄悄告訴她是懷孕了,公司還沒有一個人知道。

可能就是在這些觀察中,春香開始轉身理解女兒。剛來深圳的時候,春香不懂爲什麼寫字樓裡懷孕的年輕女性那麼少,對女兒遲遲不要孩子表示不解,直到她目睹這一切,看到了焦慮的女性打工者如何艱難地平衡事業和家庭。

小滿和春香看海。(圖/餅乾 攝)

春香過去總對女兒說,女的是“菜籽命”,撒到肥地裡就長成捲心菜,撒到貧地裡就長成黃菜苗。

這一充滿悲憫的表述,在她們老家流傳很多輩了。“人種菜的時候菜籽是隨便撒的,蹦到哪裡就是哪裡,它是很隨機的。所以就覺得(女性)有點像菜籽一樣,在被撒的時候,命運是沒有辦法選擇的。”

在農村老家,很多女性的一生都是隨波逐流,個人意志難以左右。包括春香自己,在張小滿的記憶中,母親在過去漫長的幾十年裡總抱怨自己的婚姻,因爲母親和姑姑是以“換親”的形式婚嫁的,兩人都用自己一輩子的幸福賭上哥哥的幸福。

“那阿姨覺得您的女兒也是菜籽命嗎?”我問。張小滿自小學習勤勉,考上大學,工作後又順利轉型進入大廠。在她自己看來,已經是一條比較幸運的路。

“她當然是菜籽命,出生在北京廣州這種大城市的纔不是菜籽命。”春香答。

永不消失的匱乏感

張小滿發現,自從母親當上保潔員後,母女倆之間多了一層職場人對職場人的關係。兩人因此有了深入的交流,“我們工作上有很多相通的東西。比如我在大廠跟我媽在做保潔,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在用時間換錢。”

但是,母親好像一輩子都不打算退休。她堅決要打工掙錢,特別在得知深圳的房子“像黃金一樣”之後。她覺得即便女兒和兒子都已經在大城市就業,但只要他們還沒生孩子,生活還沒真正安定,這些責任就該攤到父母頭上。

這種匱乏感,來自家庭持續窮困的慣性。張小滿小時候,家裡幾乎是村裡最窮的,爺爺早逝,奶奶不能掌事,沒有可以支撐這個家庭的長輩。因此,春香夫婦只能到處打工,又總被各種不可抗力打斷,就像張小滿在書中寫的:無法做長期規劃,總是臨時決定,被動選擇,沒有告別就突然出發,突然歸家。

小滿故鄉的炊煙。(圖/餅乾 攝)

步入晚年後,儘管春香的丈夫早就超過了60歲,但農村的養老金只有110元。一年1320塊,連負擔他從西安往返深圳的高鐵票都不夠,“微小得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水。”張小滿說。

母親的晚年大抵也如此。所以,她會不知疲倦地打工,有假也不肯休。在小滿的丈夫餅乾看來,這幾乎是一種強迫症,比如在過年時,春香不願休息,一個人幹兩三個人的活,導致左腿滑膜炎發作,痛到動不了。

還有一次,小滿夫婦要帶她去體檢,讓她休息半天。結果春香捨不得請假,凌晨5點多出去把該乾的活幹了,然後7點多趕去體檢,11點結束後又跑回公司打卡。

小滿爲此跟她大吵了一架,但依然無法改變春香的慣性。春香的生活也極度節省,拒絕出去旅遊,輕易不回老家,因爲都要花錢,而且還可能把保潔工作弄丟。

冬日暖陽下忙碌的環衛工。(圖/餅乾 攝)

每當兒女跟她說“沒必要”時,她就會把“八十歲老頭砍黃蒿,一日不死要柴燒”掛嘴邊,說自己才50多歲,同齡的很多保潔員都幹好幾份工作,她們有些骨頭都壞死了,還有滑膜炎、肩周炎等慢性病,但人家也還在繼續幹。她似乎永遠只會向下比較。

深圳的“搞錢”氛圍,也許剛好滿足了春香這種長年累月的匱乏感。但如果說春香未來有可能停止打工,應該就是給兒女帶孩子的時候。儘管,帶孩子也是一份全職工作。

她會覺得,這是在爲女兒省下月嫂和保姆的錢。“她不會讓我不工作,她說女兒一定要工作,永遠都要工作。掙錢就是她的信仰。”張小滿笑道。

這是母親的下一步規劃,帶着一種爲下一代犧牲和付出的強烈期望,儘管這事連影兒都沒有。

張小滿想,他們可能是最後一代會這樣想的人。

“合謀”寫作

回想起最開始書寫時,張小滿是奔着緩和緊張的母女關係去的。但真正落筆後,她發現母親這段打工經歷,本身就是對城市那一套高速運轉系統的對抗,也戳破了大廠一些表面上看起來很堅硬的東西。進入母親的工作現場,讓她找到一些具體的意義。

得知拿到出版合同,出書成爲一種有極大確定性的可能後,春香熱情充沛地協助女兒完成這個寫作計劃,就像一個項目經理。有時候女兒下班回來太累了,在沙發上躺平,春香就拉她起來,讓她趕緊把今日的見聞記下。她更加積極地引領女兒進入保潔工作現場,爲女兒牽線,和保潔員們打交道。

春香在看楊本芬的書。(圖/小滿攝)

最初的矛盾也在一點點瓦解。張小滿越發覺得,一家人在一起,所有情緒都是可以舒展開的,不用像在職場上一樣表演,爭吵有時候也是愛的一種表現。

而且,比如像外婆自殺這件悲傷的往事,兩人都可以用很日常的語氣攤開說了。以前,母親一直把這件事隱藏在心底,有很深的哀痛。

張小滿寫了三年,也跟母親聊了三年。但在《我的母親做保潔》出版後,一些讀者質疑,爲何家裡的父親和丈夫似乎都隱形了。爭吵的是母女,傾訴的也是母女,彷彿家庭矛盾中只有女性。

但當我在張小滿家中見到這兩個男人的時候就明白,他們非但不是隱形人,而是剛好和母女分別嵌合的“另一半圓”。

他們性情溫和,說話慢條斯理,和母女倆形成鮮明對比。在過去三年裡,這兩個男人毫無怨言地承擔起了更多家庭瑣事,比如做飯、洗衣和喂貓——只是爲了讓張小滿有更多空間來寫作。

小滿和父親在深圳。(圖/餅乾 攝)

丈夫餅乾以前是一位文字編輯,幫忙看了文稿,還常常陪妻子一起去幫丈母孃打掃衛生。

63歲的父親,其實也是深圳的一位保潔員,在一個豪宅小區做保潔。我們見面的那個下午,他剛從外面撿了一套白色的散裝架子回家,張小滿看見後大呼:“又撿垃圾回來哦!”

“是晾衣架。”他反駁道。

他和自己的妻子春香一樣,喜歡撿廢品,喜歡賺錢和攢錢。他打起工來甚至更狠,整個2023年都極少休息,每天8小時守着一棟樓過活,清掃那棟18層豪宅的走廊、樓梯道、負一樓的架空層和洗手間。

雖然他總惦記着老家的房子是不是漏雨了,瓦是不是又碎了,還總唸叨退休後的田園夢,但爲了幫襯妻子和女兒,一直沒有離開。

深圳公園裡的綠化工。(圖/餅乾 攝)

某種程度上,這本書是一家四口合力的結晶。作爲一個小鎮做題家,張小滿靠着高考系統走向了大城市,幸運地掌控了自己人生的舵,之後又像架了一座橋,把步入晚年的農村父母,搖搖晃晃地接到河的對岸來。

而如今,因爲父母的到來,張小滿看到了這個被稱爲“城市的高級美容師”、卻拿着最底層工資的羣體。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鮮活的大多數,是被命運隨時拋起又墜下的大多數。

很多讀者爲這本書動容,是因爲他們通過張小滿的敘述重新認識了母親和保潔員這兩個角色。他們看見了母親身上那些熟悉的固執堅持,藉此反思自己與母親長久以來的相處方式。

他們也看見了城市縫隙裡那些默默工作的無名者,其實是一個又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是妻子和母親,是希望有尊嚴地活着、對生活充滿熱忱和憧憬的人。

書出版後,這一場關於寫作的“合謀”也告一段落。現實中的春香,還會繼續她的保潔工作,就像這本書的封面那樣,她會帶着“小心地滑”的黃色警示牌處理地上的水跡,同時嚮往頭頂上她最愛看的、但一輩子都沒坐過的飛機。

這是屬於春香的“月亮與六便士”。

校對:黃思韻,運營:鹿子芮,排版:楊芳

參考文章

[1] 張小滿|《我的母親做保潔》

[2] 埃亞勒·普雷斯|《髒活:必要工作的道德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