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就不是我

散文

如今你在這裡的作爲,是過去的決定,到了明天,所有一切可能消逝不見。

■我從來就不是我

天真的年少時代,總以爲人是爲嚮往遇見精湛的生命風景而選擇未來,爲堅忍扛下明日的夢想繼續往美好前行;縱然冰雪紛紜落下,還是要向前方邁進!

憑恃幾分稚氣,只想長大要成爲教師或作家,母親聽得響聲,拿這說辭,跟同樣從事過教師和記者的父親混爲一談,澆我一身冷水,呵斥我沒本事,盡作白日夢,將來必定窮酸。

不想答理母親的話,堅持人活着應做兩件事:想做的事、要做的事。

年輕時沒想要做的事,到頭來還是做不了;還有,就是用心追逐想做的事的夢。夢想千萬不能留在腦海,時間久了,會發黴生菌,說不定還會潰爛到骨子裡。

偶有鼻酸時,便在除夕新年領了紅包,走進書店買書,閱讀風雅名著之韻,聊表求知。

人生本是一場夢,不去實現,終究成空,如鏡花水月;幻想要是一直掛在嘴邊,就實現不了。即便有人反對,都不應隨意放棄,纔是夢想。

你沒夢想?也許你會說,成就美夢備嘗辛勞,縱然守株待兔到最後,或許仍是一無所得。哎,實踐夢想哪有不艱辛,歷經辛苦,會麻煩,會鬱悶,有時想拋棄,又像被棉線纏繞,無法解脫。

世間一定有一個或一個以上只有你才能擁有的夢想,夢想若被沒入煙塵,人生一半就白費;不用感嘆,而是去認識理想,理解智慧,相信煉獄人間不會只你一人辛苦逐夢。

十七歲發願當教師、作家,勤勉寫作,多少年了,曾經有過面對放棄也不是壞事的抉擇,認爲只要朝新夢想前進,說不定會發現好風景。

勤快仍嫌不夠,夢想如願以償之前,現實可能輕易就把美夢破壞,我便異想天開行動,相信在某一瞬間,現實會被夢想擊潰;心自由了,到末了終歸寫作出版一百餘本書。

夢想如花顏,也有枯萎時,實踐過程,誰人不發愁?你一定見過夢想被現實擊敗,無力站起的人,形容憔悴的模樣。

對,這就是逐夢的淒冷場景。

■十八歲後的五十年

懵懂少年時,家住新竹西門老宅舍,平時相沿街坊的石板路出入,偶而駛來一部舊汽車,掀起塵埃、落葉和垃圾;彼時的母親是個如初風華的少婦,臉上不時繃緊爲張羅生計的疲態;除了乞求佛祖,少有依靠,而我始終以爲很能理解她的苦衷。

不顧理會生活多慘澹,難忍懷想漂亮母親滿布委屈、哀怨,被困窘家計扭曲成苦澀的臉。記得有一回,只因忤逆妄爲,執意不吃詛咒我活不過十八歲的母親,烹煮好吃到連同學都嘖嘖讚歎的炒米粉;捱罵受罰後,涼了炒米粉,冷了母親的心。十八歲生日,還以嘲諷口吻對母親訕笑說:「不是說我活不到十八歲?現在呢!」。

人生真是一場災難,除了死去,其他無處不在的天災、人禍以及自己生成的變故,只能算小傷;困頓年代,時常遭受責打辱罵,形成兄弟姊妹「貧嘴郎中無好藥」的閒話後, 竟而乖謬荒唐的負氣離家。

日子怎麼過,母親作主支配,就像和別人吃同樣食物,久了,膩了,忽然了無興致,急着改變,所以賭氣出走橫山沙坑同學家,未及夜半,便讓父親找着,實在無趣。

母親去世多年某日,無意在大溪「源古本舖」品嚐廚娘的炒米粉,口味像極了母親的手藝;怎麼當時沒知覺,還竊笑她的炒米粉是含着哀愁淚水作的,因爲充滿苦澀味,使人不耐。

一直以來,生活在欲振乏力之中,標榜「用我的方式」活着,根本不在乎別人眼光,即使被講成是熱情有餘,少氣無力的人,沒關係;被形容是不照規矩走路,好似怪物也無所謂。悲來益衆,對不起,我喜歡保有自己的矜持。

十八歲後的五十年,受邀回去高中母校,以傑出校友身分面對兩千多位學弟妹演說,親愛的母親,我不再是當年妳眼裡那個鄙陋不堪的大少爺。

想起母親的炒米粉,心裡難受,對成長的厭煩超重,使得愛說老套辭的我,對過世經年的母親感到格外歉疚。

■沒有昨天就不會有今天

我的採訪報導習作,經承任職新聞記者的父親耳濡目染,薰陶而成。即使有時想放棄這種探尋本源、窮根究底的深度寫作,卻似電扇關閉電流,還會旋轉一段時間才完全停止一樣;人的思考習性,同樣會在前一個念頭尚未停止,或正要開始,被另一個念頭取代,切實麻煩。

一九七○年,嘉義七虎少棒與金龍少棒第二代,在臺中棒球場爭奪冠軍,結果七虎擊敗金龍;同年七月下旬,又贏取遠東區代表權,八月下榻清華園「華齋」集訓。七虎隊到着彼日,新竹市街萬人空巷,盛況熱絡。

時年十九,被父親賦予前往清華園採訪使命,我的處女作訪問,用講「鬼故事」技倆獨得集訓花絮;事後,新聞稿還供各報記者抄寫。

這是個人報導寫作生涯,第一次正式的訪談任務。

爲採訪播下歡喜種子,若不能開花結果,帶來豐收,心情必然受到影響。如果歡喜種子茂盛成長,必感快樂。那麼,爲什麼不繼續散播快樂種子,讓自己歡喜,並留下美好果報,成就報導寫作最有質感的精神食糧?相信,沒什麼比這些受用不盡的力量,更能感染歡喜。

喜歡採訪和報導,直到後來,時任人間副刊主編的高信疆先生,搖旗吶喊推動報導文學,我用在金門街寫字間聲威助援的〈賣血人〉、〈最後一把番刀〉,遴委臺灣報導文學首批創作者,且常受邀面授機宜。

那是百年來,臺灣文學蓬勃發展,報導文學鼎盛的流行期,高主編以具體行動提攜文學後進,指導創作、協助成長,使報導文學位居當代文學要津,他的編輯作爲至今無出其右。

斯人已杳,他倡導的報導文學早落地生根,繁花綻放。

沒有昨天就不會有今天,不論過去有無爲今日的種種可能做準備,都是覺醒過程,人的大腦常在下意識,爲不可思議的未來攪動抉擇能量,如今你在這裡的作爲,是過去的決定,到了明天,所有一切可能消逝不見。

■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

沒有人是爲傷害誰,讓誰不幸纔來到世界。自己是怎樣的人?想做什麼?偶爾做些白日夢也不壞。好吃的美食,不都是經過品嚐才尋獲的?

軍旅解役彼時,經常疑惑,一旦夢想從身邊逃脫,心便無從投寄,只能擔負未竟完美的人生前行,便在離開任教的湖口中興國小,背棄父母寵愛的恩澤,興起離家逐夢的念頭!

溫情是一回事,總不能一味把得不得幸福託付雙親,如果不想命該如此,必須下決心爭取自己想要的人生,否則到頭連生存影子都將隱晦。

後來,幸得寫作高分,進入小說家曹又方主編的《老爺財富》任職編輯;未幾,受聘主編《愛書人》雜誌。多年後,讀到編輯人傅銀樵在臉書寫道:

七○年代,我是臺北極爲著名的《愛書人》首任主編,離開後次任主編陳中雄,再來就由陳銘磻接任,他同時創立《號角出版社》,是當年臺北出版界,作家經營出版成功者之一。

陳銘磻,我們私下稱阿磻,他以「報導文學」聞名,又將出版結合電影,有令人矚目的成就。迄今,仍然持續他的「行動式創作」,將文學及土地溶爲一體,探索文化的歷史,也試圖創新文化的未來。作爲多年同業兼文友的我,阿磻兄,在此向您脫帽致敬!

言猶在耳,彷彿提醒我不許放棄理想。

夢想終歸腳踏實地才能實現,即便離去父母、人自傷心,覺到罪孽深重,愧疚不已,真的差勁到不知怎麼說;顯然人生不是任何道理能大通,但想對父母道歉的心意,和輕忽年少無知的魯莽念頭混在一起,竟有想再次逃逸的激越衝動。

相信夢想可以逐一實現是艱難的事,若是不信,就一步也無法前進。夢想實現的機會不多,必須承認過去以來,九成夢想難以實行,那就鼓舞自己成爲那個不易達成任務的一員。

我絕不會是輕易取得順利的那個人,卻是頭尾沒放棄追逐夢想的那一個。

嗯,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

■誰竊取我在金門街的記憶

我心雖如舊,不是昨日身。多年後,把酒酣飲第一口濃濃醇香,才驚覺,心有亂麻事,靜默勿作聲,只因人世間,難得有心人。

離開臺北數年,天地人都感陌生,梁修身、林文義、黃樹風,幾位鐵骨男子的身影,始終留在腦袋。我在青春遇見他們,我的青春就是他們。相識往來超過四十年,突然發覺匆匆人生,竟已走到這麼遠;偶而一起談笑風生、老話重提,彷彿聽見時間耗損的聲音,一直希望花些氣力,多少填補損耗的部分,可歲月不聽廢話,斷然拒絕。

實在抱歉,臺北金門街《號角出版社》夜以繼日趕稿子做編輯的往事,好似被後來艱困經營的辛勞消磨殆盡,心情擔負消失或再生的記憶,其中苦樂,自己承受;美好回憶常在即將遺忘時幡然出現,要不褪色,唯當逗趣以對。

明知所見卻執意忘記的事,一定想不起來,再怎麼想也得不出結果的事,就別想;有朝一日,歲月走到七十,會對無謂的舊事付諸一笑,然後,在該離去時,不必費心理解被留下來的人,心裡怎麼想。

有了回憶,人便能活下去,不過是驚駭形容;過去成雲煙,毋需再提,人照樣活下去。事到如今,人的一生不都是製造記憶,玩味回憶?

如此看來,我到底是怎樣愚癡憨傻,一點也不明白,生命正是累積一個個當下,構成未來;即便回顧當年事業盛衰,在臺北出版重鎮,金門街無可規避的時空,跟作家隱地,視我如親密夥伴,但沒機會發展合作關係的出版家王榮文學習出版本領,以及跟我學習編輯技藝,後來躍升總編輯的賈俊國、蘇士尹,盡是翩然風采。

怎麼會不知,有時經過城南這條老街,看生命走過的影子,更覺虛空。空無所有是人生無影形跡,生命現象有其因緣,空與寂,終歸是人生最後的徒然。

記憶中,文義響亮的嗓門、樹風的有求必應、修身兄長攜來嗆辣高粱,有無走味,不再濃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