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靠岸(下)
在海上耕地討生活的人們。(張薈茗提供)
收穫滿滿,與挖赤嘴鄉民開心合影。(張薈茗提供)
作者淺灘涉險就近體會,泥淖舉步驚心。(張薈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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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野生蚵
大城鄉溼地,曾是國光石化預定地,因全國人民及環保人士極力擋下,目前全臺最完整、面積最大的溼地潮間帶,寬度達5公里以上,更是世界罕見,生物量豐富度堪稱國寶級溼地,也是世界級溼地。
農曆立夏後,大城鄉三豐菇寮海域,野生地灘蚵漸漸熟成,像福壽螺似的盤據整個海灘,感覺很誇張,爲了這些個傳說想一探究竟,秋嶽幫我推薦當地漁撈達人洪富宏先生(人稱小洪)帶路。
第一次踏上三豐村菇寮海域,聞着混雜的魚腥臭味,頂着日曬風吹,一起踏浪前進外海探尋。跟着小洪的腳步走入裡海,傳說中的野生蚵就在水泥引道路旁兩側躺着。密密麻麻的野生蚵,正練着吐納功法,看似沒有生命的蚵殼,不斷的吐水,交纏舞動,夕照之下閃着晶瑩剔透水珠,驚覺它們是大海里的小精靈,灰綠的外殼夾雜着斑點,幾乎像岩石。
當我們走動時,許多螃蟹透過聲音和震動,覺察我們的腳步迅速躲到沙穴,以求安全。人尋找夢或夢尋找人,一旦成真皆令人感動,這樣的情境愈來愈熟悉,彷彿曾遭遇過,我似乎感染一個夢境即將完成的喜悅,〈請輕輕走,你正踩住我的夢〉。靠近膠筏簡易卸貨平臺,排列整齊小蚵仔還沒長大,趁着潮水尚未退幹,黑黑的殼一張一合努力呼吸,僅能聆聽牠們細碎的脣語,月光靜靜流過牠們背脊,什麼也沒留下?生命可以逍遙在泥灘上。
趁潮水未退,觸鬚交纏舞動,聆聽牠們細碎脣語。野生蚵在遠古太初就躺在泥灘協奏嗎?懷孕的野生蚵擠滿了平臺,讓陸地與海洋有美好交融,它們使我感受生命的雋永,一轉一瞬間無不充滿着變化。
五十來歲的小洪說:「大城鄉三豐村村民仍然維持半漁半農爲生。我們除了小農耕作,於三豐菇寮海域針對四季漁場,捕撈或撿野生貝類維生。」整個三豐村人口不到二百人。他回憶海口往事,讓會做夢的記憶說話,雖遙遠卻很清晰。童年與同伴在菇寮海域白色沙灘上奔跑嬉鬧,潔淨的沙灘長滿馬鞍藤。牛車路兩旁是四方形的文蛤養殖場,往外海望去,就是大片的蚵田,蚵農駛着牛車,牛鈴聲伴着夕陽餘暉返家,如同塞外駝鈴聲在耳邊響起。
「退潮之際我們這羣快樂囝仔兄,只要在牛車路上用力踩踏,文蛤就會浮出,不一會撿到半個水捅,用腳攪一攪,撿拾貝類輕而易舉。海邊撿拾貝類,增加蛋白質來源,是我們這羣囝仔爲家庭貢獻之責。」
濁水溪出海口的泥沙,因爲六輕設廠後,產生凸堤效應,濁水溪該往南流出的污泥,卻往北迴流,當颱風或大雨過後,濁黃的河水更帶着山裡的泥沙,和澄淨的沙灘每日對決。潔淨沙灘被吞沒,養殖文蛤的澄淨沙灘變成泥灘地,牛車無法通行,蚵田也不見了,因長期淤積、陸化,除不利船筏進出,惡劣環境難以餬口維生。
受六輕建廠空氣污染影響,土地種不出好品質的西瓜,全省聞名的大城西瓜沒落了,只能種一期水稻,其餘是地瓜和花生,都是低價的雜糧,收入難以餬口,年輕人紛往外地就業,留下父母守住家園。泥灘地人車難以通行,漁會建築魚獲水泥引道便於出入,野生蚵盤踞引道,讓村民循線判斷野生蚵繁衍熟成撿拾的季節,多了這項副業收入。
■討海人未來
每年端午節過後,利用農閒時期,三豐海域是村民的海上廟會,熱鬧滾滾,百人下海壯觀場面令人想一探究竟。再度踏上偏僻的小漁村,今日退潮時間爲上午十點,提早到現場觀察環境。已有幾位村民陸續抵達在此等候,我一臉笑意問候大家,簡陋小小碼頭,兩艘破舊竹筏孤單停泊。水泥引道上停滿了機車,有位阿嬤啃着手上一顆大飯糰,正與村民閒話家常。
離潮水退干時間還有兩小時,我與村民互動打探,聽她們說今年野生白文蛤多到撿不完,讓大家發了一筆小財。多位婦人腰上綁着小尼龍袋,手上拉着藍色塑膠桶,已走上泥濘水路,往外海方向走去,阿桑熱情邀我跟着她們下海體驗。
海水深及腰部,撿蚵人三五成羣推着重要工具「浮板」,先後陸續下海,浮板上重疊的空簍,及海上作業一整天需補給食物的小冰箱,浮板很重需藉助海水張力,趁海水未退幹前,走水路推向外海。
阿桑說:「小姐,我帶妳去體驗,用腳在沙攤上攪一攪、用力踩踏,文蛤即會自動浮上來,且是野生的喔,隨妳挑撿不完,只要妳能扛得動。」聽阿桑一番分享,心動不如馬上行動,捲起褲管走上泥灘水路。阿桑一直給我信心打氣,這裡是最低漥海溝處,難走的泥灘水路只有短短150公尺而已,過了就好走,然而水路底下坑坑洞洞,一腳踩下身體失去重心難以平衡,全身已溼漉污泥沾滿一身。擔心身上的攝影器材泡到海水,損失可是慘重,走了幾步路想放棄,阿伯看我如此狼狽,一手拄着柺杖,一手護送他的妻子走過水深處的險灘,再回頭牽我涉水,看我安全無慮之後,將他手上的柺杖借我,讓我維持平衡,鼓勵我繼續向前走,感謝阿伯的鼎力相助,讓我有勇氣往前走。
我跟在人羣后面,走一步陷一步,抽腿往前再走一步,大腿肌肉過於緊繃發抖,小腿不斷抽筋,只能步步小心前進,走了艱困四十分鐘泥濘水路之路,浮出一片美麗潔淨的沙洲,潮水尚未退幹,沙灘上有部分的人先挖野生白文蛤,不分男女老幼,穿着不同顏色衣服,跪爬蹲走,各種姿勢都有,超過百人以上,將遼闊海域,點綴成色彩美麗的海洋世界,他們跪爬的樣子,像極了農家挲草的畫面,眼前美麗的「海上拾穗」畫面,令人驚喜震撼!淺淺海浪前呼後涌,跪爬沙洲的村婦,鐵耙不斷自海浪裡挖掘,當鐵耙碰觸文蛤的聲音,雙手自海浪裡捧出泥沙,再挑揀去年留下已長大的白文蛤,小文蛤繼續留在海里餵養,如此循環每年都有挖不完的野生白文蛤。 隨着海水退幹,隨處可見小小白點(白文蛤),覆蓋着潔淨沙洲,我認真用腳踩踏、攪動沙洲,文蛤即浮出水面,這樣的體驗既驚又喜。
很多年長婦女背影佝僂跪爬耙挖文蛤,海水滲着汗水溼漉一身,她們不以爲苦,賣出所得除了貼補家用,母親節快到了,子女們回家團聚,這快炒白玉文蛤是孩子們想念海洋的味道,也是想念家鄉阿母拿手的好滋味。全天下的母親都一樣,母愛沒有貴賤,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愛護澆灌她的子女。
撿野生蚵人繞過潔淨沙灘,各自拖上浮板再走一段泥濘水路,我跟着他們往外海一方散去。潮水尚未退幹,伸出雙手在海水中摸蚵,這感覺有如小時候在河中摸蜆一樣,浮板隨着海浪不斷移動,撿蚵人直接將浮板繩索套在脖子上,隨着撿蚵人的身體移動相互牽絆。雙手雖套着手套,在海中摸蚵無礙,憑手感挑選如手掌大的野生蚵。
海水漸漸退去,密麻的野生蚵插在泥灘地上,愈是爛泥野生蚵愈是碩大肥美,伸手可及隨你挑撿,一個上午後,每人的浮板都是滿滿的野生蚵,少說三四百斤,大家放下手邊的工作,聚集在浮板上午餐休息。
他們閒談中,提到前幾天發生在阿慶身上的靈異「海茫」事件。討海人口中的「海茫」是什麼?中潮回程已是晚上九點多,循天上月光和頭燈照路,相互照應結伴返回,阿慶排在最後壓陣,他已是老手,這水路如自家廚房走了多少年,靠着頭燈於月光下,海路泥濘一步步困難行走,走一步陷一步,抽腿再走一步,討海人生,拖着疲憊身軀,在未知的海象中求生存。頭燈發出微光照着海域,在黑暗世界走向海岸無畏無懼。
中途休息清點人數少了一人,漆黑的海上如何尋人,一陣驚慌呼叫海巡署三豐安檢所支援,在每次攸關海難事故里,面對燈影海浪的穿流,這時恐懼開始襲來,弟兄火速趕到,強燈打在海上來回探照。大家齊聲呼喊「阿慶」名字,他的瞳孔被刺眼探照燈刺到,頓時清醒回神,已脫隊往反方向外海走去,事後阿慶說不出爲何往外海走,真是邪門,總算有驚無險,這幾天家人不讓他出海工作,還要到廟堂驅邪避煞,不要被魔神仔拉走。
歷經五小時辛苦撿拾挖掘,海風夾雜鹹味,海水經烈日曝曬,高溫反射更加炙熱難耐,有人累了,就着浮板上打盹,竟然呼呼進入甜蜜夢鄉,惡劣環境練就適應本事,好夢何須昂貴席夢思牀助眠?原地等待潮水慢慢上漲,一天出海作業總要六小時以上。適逢假日年輕人返鄉加入撿蚵行列,大家滿載而歸,經濟上不無小補。
潮水終於流入彎彎水路可以通行,已步入更年,身形略微發福的阿娟,第一個將浮板推上水路,使力的一腳擡起一腳落下,她的肩膀像牛一樣,拉着笨重的浮板,水流的漩渦不斷滑過她的雙腿往前走,離開水路上岸,有一段泥灘地正考驗着她,泥濘爛泥寸步難行,她獨自一人靠着腰上的護夾,以半蹲的姿勢使盡全身力氣,漲紅的臉發出氣喘聲,在花巾包裹之下,汗珠自眉間不斷滑落,她用手臂擦去汗水,碎步艱難前進,終將三百斤重的野生蚵拖上岸,再逐一扛到岸上的農機車。
大地的母性,柔肩發出巨大的力量,擔負着養家任務,回去伸港路程還有五十分鐘,摩托車小心翼翼閃過不平的引道,家人等着開蚵,趁鮮賣給熟識的饕客。肉身的肩頭永遠有一副沉重的軛,不管是空間上的故鄉或時間上故鄉,漁婦們有驚人的氣量和耐性,可承受最難堪的困阨啊!
母親與子女們歡樂慶祝佳節後,不過短短几天,新冠疫情席捲全臺,外出打拚的子女以擺攤小生意或服務業居多,三級警戒讓營生起了大變化,因爲囚禁自處,有形無形的城牆阻擋,人們害怕彼此的溫度及飛沫,地表上處處陰影,終於體悟荊棘之路,哀傷之路,原來天闊任鳥飛,海浩任魚遊,而病毒飛沫佈下天網,阻卻彼此閒散腳步,只能斗室徘徊復徘徊。
幸好有這一畝海灘,外地就業子女頓失生活依靠,紛紛回鄉避難。讓受挫兒女,回到大海,海洋不會讓他們餓着,都能溫柔靠岸。四個月的海洋資源,只要勤快些,野生白文蛤市場一斤賣價50元,野生蚵一斤150元,不景氣的時局,這片海域豐富的貝類,多少幫助頓失依據家庭渡過難關。只要護好海洋,這一畝海將世代滋養鄉民。全臺最大的溼地在彰化海域,這樣的生態系,經過千百年的演替堆積,大自然洗禮,保留下來這麼珍貴溼地,如果我們因爲不瞭解她,不尊重她,只因爲她很平坦,很溫馴,適合做風力發電,可是卻忘記生態的核心價值,若水路交界的演化舞臺,被風車羣、種電場、破壞殆盡,等於扼殺了生命空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