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源:每塊金牌都是我拼命換來的(二)

北京時間2021年1月21日

這一天,王宗源在武漢奧體中心遊泳跳水館,搭檔謝思埸在男子雙人3米板的奧運選拔中跳出了504.24分,創造了雙人跳板正式比賽的得分紀錄。他飛躍式的提升,顛覆了跳水圈很多人對他的認知。一向低調的小夥子,也毫不吝惜地給自己的表現打出了9.5的高分。而這場比賽也成爲了他跳水生涯的里程碑。王宗源僅僅用了3年零4個月,就完成了一次逆襲。

其實即便成爲了正式隊員,2018年的王宗源依然沒有什麼目標感。

男子跳板有奧運冠軍曹緣坐陣,如日中天;謝思埸儘管沒有參加過奧運會,但是日臻成熟的技術,也讓他的位置穩如磐石。兩位世界超一流選手,猶如兩座大山橫在面前,翻也翻不過去。別說拿奧運冠軍,就連到奧運會亮相,他都沒敢想過。在國家隊剛剛蹣跚起步,就想着超越和衝刺,也確實不切實際。

好在16歲的王宗源並不叛逆,乖巧、聽話的性格底色無形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既然沒被淘汰,年輕又有使不完的勁兒,於是一切行動聽指揮。該加量就加量,讓上難度就上難度,“三從一大”的訓練原則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放眼巴黎奧運會,領隊周繼紅和主管教練聶玉弟,結合他力量型的特點,開始給王宗源提升動作難度。那個時候,還沒有幾個人能完成207C。而這個動作,比常規的205B的難度係數多了0.6,是難度提升效率最高的。

只是,2組動作需要原地起跳,無法藉助走板的慣性,再加上向後的組別,定位比較困難,對於所有人都是很大的挑戰,更何況王宗源還只是“菜鳥”。

“我剛開始練207C,摔得可慘了,經常身上青一塊兒紫一塊兒。”至今回憶當時訓練207C時的場景,他依然是一副不堪回首的表情。“但是謝哥和緣哥學這個動作都挺快的,跳得又那麼好,我覺得練成並非不可能。”

“跳成和掌握是兩個概念。成功率達不到70%-80%,不能算掌握,也不會在比賽中用。他完成這個動作總是靠甩上身翻過來,缺乏定位感,拋物線一直比較差。”作爲教練,聶玉弟解釋得非常技術流,但是能感受到攻克207C的難度,“在這個動作上,我們花費了太多功夫,前前後後差不多2年,王宗源纔算是基本掌握,過程確實挺艱難的。”

嘔心瀝血,師徒倆最終征服了這塊難啃的骨頭,這也成爲日後王宗源實現彎道超車重要的技術保障。

在國家隊埋頭苦練一年多後,小夥子逐漸在同齡選手中脫穎而出。2019年光州世錦賽,他獲得了1米板的參賽機會。儘管出現失誤,一度位列第7,並且落後接近20分。不過,他一路追趕,超越了同場競技的3位世界冠軍,最終反敗爲勝,初出茅廬便拿到了自己的第一個世界冠軍。臨危不亂的心理承受能力,讓他一戰成名。

同年在武漢舉行的第7屆世界軍人運動會,王宗源被遴選進比賽陣容。他與謝思埸臨時組合,僅僅磨合了1個多月,便出現在賽場。兩個人以472.20的高分奪得雙人3米板的冠軍。這樣的表現,即便放在奧運會上,也具備十足的競爭力。而他與謝思埸短時間內打磨出的高水平,也給隊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020年3月,國際奧委會宣佈東京奧運會延期,隨即中國跳水協會決定將已經完成的奧運選拔結果全部清零,並重啓全新的奧運選拔。原本已經名落孫山,無緣東京的王宗源因爲百年不遇的奧運延期,一下子和所有人一起重回起跑線。

而2個月後,曹緣因爲違反隊規,被調整回地方隊。爲了不影響奧運備戰,中國跳水隊隊委會經過研究,決定將王宗源推到謝思埸的身邊,進行另外一種組合的嘗試。

這些如同流水賬一般的記錄,實則是王宗源奧運之路的關鍵節點。他們看似偶然的發生,但實則環環相扣,相互作用。所有事件的結果都無法人爲設計,但是這一切的偶然都像是化了妝的必然,爲最終的華彩做好了鋪墊。

成爲謝思埸的搭檔,在跳水圈內其實出現了不同的聲音。一個是因爲王宗源的稚嫩,畢竟在中國跳板的歷史上,還沒有過十幾歲的男選手,能夠征戰奧運會,更何況還是需要配合的雙人項目。另外,即便王宗源已經成爲世界冠軍,但是在很多圈內人的印象中,他依舊是那個比賽中跳出過0分,技術粗糙的“菜鳥”。這些聲音傳到王宗源的耳朵裡,刺痛了他,同時也激起了他的鬥志,“他們越是說我不成,我越要做出樣子給他們看。”

領隊周繼紅理解他的處境,送給了他一句話“將來的你,一定會感謝現在奮鬥的你”。王宗源特意打印出來,掛在房間最顯眼的地方。然後,便不管不顧地投入到衝擊奧運的備戰中。

他和教練聶玉弟,每天幾乎都是最晚結束訓練的幾個隊員之一,日復一日,不敢懈怠。師徒倆從2020年9月開始,用了2個多月,又將跳板上難度最高的5156B攻堅成功。這樣,王宗源不知不覺間就成爲了世界跳板名副其實的“難度·王”。

2021年1月21日,在重啓的奧運選拔中,王宗源和謝思埸完成了他們組合的首秀,不僅207C得到了100.44的破百分數,總分更是達到驚人的504.24分。在兩天後進行的單人選拔中,王宗源擊敗了曾經認爲難以逾越的謝思埸和曹緣,以609.55分再次創造了得分紀錄,震驚跳水界。

一切質疑灰飛煙滅,東京奧運會爲這個年輕人大門洞開。

命運看上去始終是個變數,但是這個變數或許掌握在命運主人的手中。

東京時間2021年8月3日

東京水上運動中心儘管看臺上少了觀衆,但是現場體育展示團隊營造出的氛圍,再加上各國運動員和教練員製造出的動靜,依然讓人感受着奧運的激情。男子3米板的決賽大幕落下,謝思埸哭得情難自已,而王宗源則擡頭望向現場巨型大屏幕上定格的結果,眼神清澈,笑顏如花。僅看這樣的畫面,幾乎無法判斷究竟誰贏得了最終的比賽。

534.90分,王宗源落後師兄謝思埸23.85分獲得亞軍,一金一銀結束了自己的第一屆奧運會,進入國家隊第1417天,他抵達了很多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目的地。

作爲主管教練聶玉弟清晰地感受着王宗源在衝刺備戰奧運會階段的變化,“他的確比之前更努力了。倒不是說訓練量增加了多少,而是他不再一味地傻練,學會花心思琢磨了。似乎心智成熟了不少。”

看上去,他依然是那個悶頭苦練,不知疲倦的王宗源,聽教練的話,跟在謝思埸的身後,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但是,憑實力拿到了單人和雙人兩個項目的奧運參賽資格,會讓年輕人心裡滋生出“想法”。

“你想過奧運會拿2塊金牌嗎?”

“想過!”王宗源回答得斬釘截鐵。

“謝思埸能看出來你這種想法嗎?

“肯定能看出來,訓練和測驗的狀態都在那兒擺着呢。我就是追趕者的角色,他是我的榜樣,也是我超越的目標。那個時候就是衝,這場沒跳過他,下場繼續。謝哥想要不被我超越,就要時刻保持狀態。”

他們雙人需要合作,單人存在競爭,關係雖然微妙,但是長幼有序,兩個人的心態倒也容易端正。謝思埸就像是他的另外一個教練,聶玉弟照顧不過來的細節,謝思埸會提醒。亦師亦友的關係,讓王宗源在那段日子過得挺踏實。

跟着師兄的腳步,很自然地就到了東京的賽場。按他的說法,雙人比賽“甚至沒有感受到特別的緊張,全程都沒懵過”。

聶玉弟也佐證了他的說法:“確實挺出乎我的預料,完全感受不到他有什麼異樣。該吃吃,該睡睡。你說大賽前的適度緊張,肯定是有的,但全都在正常範圍內。看他天天和別人說說笑笑,不知道的以爲是在參加全國賽。”

2021年7月28日那場雙人決賽的細節,王宗源已經記不起什麼了。他能回憶起的就是:所有事都跟在謝思埸的後面,怎麼入場、怎麼準備、怎麼上板,全部如影隨形。像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之後,金牌已經掛在脖子上了。

他只記得自己比賽結束後,一直在笑,發自內心的笑。

不過福兮禍兮,僅僅過了一天,王宗源的幸福感便蕩然無存。

就在第二天進行陸上訓練,開始準備接下來的單人比賽時,他在靠牆做一個非常簡單的拉伸動作時,突然間腰就動不了了。從來沒有預設過的情節,發生在了奧運會上。檢查的結果是:腰椎間盤突出急性發作。又麻又漲又疼輻射着下半身,像是無數只螞蟻啃噬着身體。不識愁滋味的王宗源這次心慌了,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單人比賽資格,他無法確定還能不能比。

在奧運村簡陋的房間裡,待了整整兩天,他眼看着隊友們出發去賽場,然後有說有笑的回來,而自己每天只能躺在牀上不停地按摩、鍼灸、吃藥……連飯都要別人給自己從餐廳帶回來。

領隊周繼紅不知道是有先見之明,還是在給他吃定心丸,輕描淡寫地安慰他,“反正已經是奧運冠軍了,咱也不虧。你這種情況,我見多了,2天準好。”

王宗源雖然將信將疑,不過到了第三天真的已經可以下地活動了。

受傷後的第五天,他便貼着厚厚的肌貼,出現在3米板的預賽中。更令人意外的是,他擊敗了所有人,包括師兄謝思埸,排在了首位,他形容自己“有種劫後餘生的僥倖”。

這種僥倖的副作用就是在決賽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難以控制的緊張,那是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需要不停地調整呼吸,甚至動用了心理輔導老師教授的冥想法,用意念去平復自己。結果可想而知,拿手的動作並沒有跳出最高水平,而難點動作確實又表現得不盡如人意。他對雙人奪冠時的細節幾乎已經淡忘,但是對那場單人決賽的每個動作,都能回憶得清清楚楚。比賽結束,他望向遠處的記分牌,心裡反倒有幾分釋然,“贏是肯定想贏,但是輸給謝哥很正常。差的那些分,就是在經驗上吧。東京顯然還不是我的主場,只是我的開始。”

“決賽之後,你笑得很燦爛。那是在用笑容掩飾自己的失落,還是發自內心的?”

“是發自內心的,上天已經對我很好了!”

布達佩斯時間2022年7月1日

王宗源高舉着一根手指,在空中揮舞着,繞場一週,享受着全場觀衆的歡呼。那個夜晚的多瑙河水上中心是屬於他的。隨着1米板高分奪冠,他在一屆世錦賽上連奪三金,創造了世界跳水的歷史。回到賓館的房間,他整整齊齊地將三個裝着金牌的盒子碼放好,然後與父母視頻,讓他們一起享受兒子帶來的榮耀。

其實我們生活中所有的紀念日,無非是那些瑣碎的日常堆積起來的。平淡如水、悵然自失、甚至是心神不寧過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等到剎那的花火,也許是燦爛的綻放,或者僅僅激起內心的漣漪。

王宗源在奧運會後,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是沒有方向感的,用他的話描述是“提不起勁兒”。奧運冠軍的終極夢想實現了,老大哥謝思埸卻轉身離開了。似乎一瞬間,所有他瞄着的目標都消失殆盡。他能看到的生活無非就是以奧運會作爲紀元,一個四年,接着又一個四年。

奧運會時給他找過麻煩的腰椎,也像進入青春期的孩子一樣,時不時就跟他鬧鬧情緒。犯了病,差不多一個星期什麼事都幹不了。就連布達佩斯世錦賽也是帶着腰傷出發的。三十多個小時的行程,讓他苦不堪言,如果不是隊友們一路幫襯着,他連行李都提不動。

儘管才21歲,但是隊伍裡已經很多人喊他“老王”,雖然不免有着和“隔壁”這個辭藻勾連在一起的戲謔,但更多是對他江湖地位的肯定。老王心情不好的時候,偶爾也會在技術層面頂撞教練老聶,但是每次又會主動跟師傅表達歉意。

王宗源還是那個聽話、懂事、講原則的“好孩子”,但王宗源也已經成長爲中國跳水隊的“老王”。

真正觸動他的是鄭九源他們這撥小隊員的出現,這像極了某種輪迴。他既要起到表率作用,扛起男子跳板的大旗,又要直面比他更年輕、能力更突出的“小孩兒”,向他發起的衝擊。某個時刻,他突然就理解了當年謝思埸的處境。

“會擔心被別人超越嗎?”

“怎麼不擔心?所以只能把那口氣兒重新提起來,加油幹唄!好在我們這個項目是自己跟自己比的項目,只要不被外界干擾,能夠做到系統訓練,就能保持強大。”

找到屬於自己的訓練節奏,也逐漸養成了自己的比賽習慣和風格,2022年的王宗源勢如破竹。他在一年之內連續在世錦賽和世界盃上豪奪5項世界冠軍,這個紀錄未來恐怕很難被打破。

“奧運冠軍拿過了,世界大賽的冠軍又拿到手軟,現在還會有第一次拿冠軍時的那種激情嗎?”

“會!每一塊金牌意義不一樣,我都喜歡,也都激動,都是我拼命換來的。”

採訪結束,開車送王宗源回公寓。

剛坐上車,他突然問我,“哥,開車好學嗎?”

我下意識地隨口說到,“你有時間嗎?”

他沉默了。

爲了緩解尷尬,我趕緊轉移了話題,“你還有什麼心願,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實現?”

他看向車窗外,然後說“希望巴黎奧運會能比好,然後帶爸媽再去一次三亞……”

當那一天到來,或許會成爲王宗源生命中的又一個紀念日。